毛茸茸的酸杏儿 作者:陈忠实 整整十年过去了,姜莉一想到吃过的那一次酸杏儿,嘴里就会有酸水泌出来。 十九点整,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节目准时开始。姜莉坐在沙发上,右腿压着 左腿,左手握着茶几上的细瓷茶杯,看着中央台那位熟悉的男播音员开始介绍今晚 的节目内容。她的儿子正趴在隔间的小桌上赶做作业,厨房里传来碗盘勺的碰撞声, 那是她的丈夫在收拾洗涮晚饭用过的餐具。读者不要以为又是什么“妻管严”造成 的家庭内部的谁怕谁的乏味的笑料,其实是爱好和兴趣造成的这种格局。姜莉每天 必看不辍的是新闻联播,而对那些装腔作势的电影或电视剧简直不能容忍。一当新 闻联播结束,她就回到隔间的办公桌前开始工作,批改学生作业或者备课。她的丈 夫和儿子,正好相反,对国际国内的新闻时事毫无兴趣,任何低劣的故事片却可以 耐着性子看到电视小姐向观众致“晚安”的时候。 这是一天里最恬静的半个钟点。电视机前静静地坐着她一个人,手握一杯清茶, 看一天来在这个世界上发生的重要事件。学校和家庭,公事和私事,顺心事带来的 欢乐和琐屑事惹起的忧烦,此刻都排除到心胸以外的空间里去了。 头条新闻是政协的一个首脑会议。这个会议上,集中了那么多老人。这些曾经 震惊过世界,影响过中国历史进程的文才武将,现在都老了。她的父亲也老了,退 休在家休养着。他原是市上的一个中层领导干部,对她生活着的这个古老而优美的 城市的生活发展,也产生过一定的影响。她每每看见一位老态龙钟的老人,就会想 到成熟了的杏子。成熟了的杏子把儿松了,即使没有自然的风吹或人为的摇撼,迟 早还是要从杏树枝条上落下来。成熟是胜利,也是悲哀。成熟了,生命的活力也就 宣告结束了。 又一条新闻。首都机场,多漂亮的建筑物。中国正在变化,北京尤其显著。一 位首长即将登机出访,正在和送行的国家领导人握手告别。电视录相机一直跟着那 位首长,直到他走进飞机的舱门,然后极迅速地掠过正沿着舷梯爬上去的随行人员。 这时候,她瞅见了一张熟悉的面孔,自信而又顽皮地笑了一下,电视录相机切断了。 她的心里轰然一响,闭上了眼睛。 他穿着一身粗格子布料的西装,似乎是无意间转过头来,那么顽皮地笑了一下 …… 灿烂的夕阳给那个黄土塬坡涂上了一层绚丽的色彩,即使那些寸草不生的丑陋 的断崖和石梁,此刻也现出壮丽的气势。她从公社开完知青会议,坐了三站公共汽 车,在河川的一个小站下了车,把草绿色的军用挎包搭上肩头,就开始爬坡了。一 条弯弯曲曲的小路在夕阳里闪晃,在山坡的秃梁和茅草间蜿蜒,把塬坡上的村庄和 河川里的世界连结沟通起来。 爬上山梁,又走下沟底,跨过那一道浅浅的沟底的泉水,再爬上对过那面阴坡, 就可以看见她们下乡锻炼的村庄了。沟底下好凉快哟!夕阳的红光还在坡顶的树梢 上闪晃,沟底已经显得有点幽暗了。同一条沟道,朝南的阳坡上只有稀稀落落的几 株榆树,干焦萎靡,像贫血的半大娃子。朝北的阴坡上,却是一片茂密的山林。刺 槐密密层层,毛白杨杆粗冠阔,椿树和揪树夹杂其中,竞争拔高,争取在天空占领 一块更加宽大的空间,领受阳光。蓑衣草和刺蓟,野蒿,铺满了地皮。五月里,乡 村最媚人的季节。她真是奇怪,这个干巴巴的黄土高原的山野之中,竟然有这样幽 雅的一块绿地。 她蹲下身来,想在泉水里洗洗手脸,甚至想扒掉长衫长裤,痛痛快快洗一洗爬 坡时渗出的粘汗。她刚刚撩起水来,一个人从树后蹿了出来,她吓坏了。 原来是他,正在仰头哈哈大笑。 她浑身都吓得酸软了,瘫坐在地上,流出眼泪来。开这样的玩笑,简直是恶作 剧,她气恼地瞅着他,噘着嘴。 他大约意识到玩笑开得过分了,就赔着笑脸,走到她跟前,弯下腰,动手扶她 站起来。 她坐在地上,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在他的脊背上擂起拳头。她使足劲儿打,真 打,打得那宽宽的脊背嘭嘭响。他不躲避,也不叫疼,反而哈哈哈笑着,扬着手说: “打呀!砸呀!使上劲呀!看你有多大劲儿吧!打得我……好舒服哟!” 她泄气了,终于忍不住笑了,和这个活宝在一起,你永远也难憋住什么气呀! 他能把人惹恼,又能把你逗乐。她停住手,泄了气儿,这才觉得膝盖上火烧火燎地 疼。她低头拉起裤腿,膝盖上渗出血来了,刚才他吓得她跌扑跪倒的时候,石头蹭 破了皮肤。 他看见她腿上流出血来,也愣住了,这个玩笑真是开得太冒失太过火了。 “怎么办呢?感染了会化脓的。”她有点害怕,嘴里直吸冷气。 “我有办法——”他迅即转过身,跑上坡去,在草丛里揪下几片刺蓟的嫩叶, 在手心里揉烂,用三个指头捏着,直朝她膝盖的伤口上按下来。 她吓得缩回腿,挡住他的手:“那是什么东西?敢乱涂!”她自小接受的是母 亲或者医生给伤口涂抹紫色或红色药水,从来也没见过用这种草汁消炎治伤。 “刺蓟,消毒良药,中药材里的药名叫小蓟。还有大蓟,乡里人叫马刺蓟。” 他给她介绍,说这是正儿八经的中药,“我割草割麦时,不小心给刀刃挂破了手指, 用这绿汁子一涂,就消炎消毒了。好得很哪!” “没听说过。”她疑疑惑惑。 “乡里人都知道,小娃儿也知道这窍道。” “我可有点怕。” “甭怕。涂上包好!” 她伸出了左腿,把伤着的膝盖弓起来,紧张地瞅着他捏着揉烂了的刺蓟叶儿的 手指。他用劲一捏,一挤,绿乎乎的叶汁滴在伤口上,凉凉的,刺激得伤口更疼了, 真像是涂上了碘酒一样。 他跪在她跟前,用劲地挤着叶汁,轻轻地在伤口上涂抹均匀,使绿色的液什覆 盖了红红的皮肤。尽管他努力做到小心翼翼,而整个动作和姿式,却是笨拙的,笨 拙得可爱又可笑。他抬起头来,认真地问:“还疼吗?” 她不忍心使他失望,就笑笑说:“真的不疼了呢!” 他的医术得到验证,得意地笑了,说:“要是一时找不到刺蓟,还有更方便的 办法,同样也能消毒。” “还有什么好办法呢?”她盯着他问,看着他的样子,觉得很有趣,“你能当 外科大夫了。” “要是找不到刺蓟——”他说,“那就给割伤的手指上浇一泡尿。” 她的嘴里随即“噢哟”一声,脸颊腾地红了,双手捂住脸,低下头:“真不害 臊!你——” 他似乎这才意识到她是一位姑娘,一个和他有严格禁忌的异性。在他得意地向 她夸耀医疗技能的时候,竟然忽视了这个重要的忌讳。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在坡 沟里割草,谁要是不小心割破了手指,立刻就浇上一泡尿,血就止了,日后也不会 化脓,可那都是些男孩子呀!现在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姑娘,一位从城市里来到乡 下的漂亮的姑娘。他得意中说漏了嘴,羞红了她的脸,自己也难堪了,不自在了。 他忽然转过身,解嘲似的哈哈哈笑着,向对面的山坡间奔去。 她听着他的笑声和脚步声远了,扬起头,看见他在对面的山坡上跑着,撞得小 刺槐和小山杨的树杆哗哗哗抖动,叶子唰唰唰响。他奔到一块树木稀少的草地上, 跳跃起来,在空中挥一下手臂,又跌落到地上,再跳跃起来,像一头撒欢的小马驹。 他奔到一棵大树下,一跃身,双手抓住一根横向的树枝,凌空吊起来,打了几个大 摆,又跳到草地上,顺势躺下,绿色的茅草遮住了他的半个身子和头脸。她看得呆 了,跨过水渠,朝他走去。 “你狂了吗?” “我可能会发狂的。” “你——瞎得很!”她用刚刚学会的乡下话说。 “就是。”他心平气和地应承。 她坐在他旁边。软茸茸的胡须草给坡地铺上一层厚厚的绿毡,幽暗下来的树林 里是一股股青草和野花的清香气味。她看见他躺在绿草丛中,闭着眼睛,胸脯一鼓 一落。她想唱歌,想在树林间大声呼唤,想像他刚才那样蹦起来跳跃。她觉得胸膛 里憋着什么,需得排遣一下,呼唤和跳跃也许是排遣的最好的办法。她终于没有开 口,也没有蹦起来,只是双手掬着膝盖,一动不动地坐在草地上,清爽的山风掠过 她的面颊,树叶在哗哗哗响。 她随意问:“你到这儿来干啥?” 他毫不含糊地答:“等你。” 她的心忽闪一下,不知该怎么说了,他连一丝弯儿也不绕。 “我一天不见你,心里就慌慌,没有办法抑制。”他说,“最好的办法,就是 想法立即找到你,说几句话,哪怕从老远看一眼也好。” 她的脸上烧燥燥的,嘴里有点干涩了。她咬着嘴唇,似乎心儿要从喉咙蹦出来 了。她长到十九岁了,第一次听见一个男子说他想她,离不得她,他说得凝重,一 板一眼,毫不隐讳,也不拐弯抹角,赤裸裸地说出了他对她的倾慕。她回避不得, 也无法隐晦,他的话堵死了她的一切退路。 她无力回避,也不想违拗自己的心愿和感情。她想听他继续说出更多的剖白的 话,他已经说透了她同样想说而没有说出口来的话。她默默地坐着。 她在东田村的村巷里,在东田村田野里的小路上,在东田村山沟间的泉水旁, 在东田村青年集会上,每天都有撞见他的机会。小小的东田村,街巷短浅而天地狭 窄,低头不见抬头见。她的心里不知从哪天起,萌生了一种喜欢和他呆在一起的永 无满足的渴望。一天不见他一面,她就有一种说不清的不自在。也真是巧得很,她 去泉水边挑水了,他也挑着水桶走到小沟里来了,他帮她从水潭里提上两桶水来, 说几句话,互相瞅瞅,笑笑,然后挑水回家去了。他的母亲曾经给她说过,她儿子 现在最喜欢挑水了,比过去勤快多了。过去,常常是铁瓢碰得缸底直响,他也懒得 去给妈妈挑一担水,她撕着他的耳朵把他从小书桌旁拉出门,把水担架在他的肩上 ……她明白,他和她一样,总是寻找能凑到一块的机会。可是,她和他,从来也没 向对方吐露过一句心里话,更没有传递过纸条或书信。 他今天赶到半道上来等候她,是最明白无误的一次大胆的行为。 他今天赤裸裸地说出他倾慕她的话,是最大胆的举动。 她有一种预感,一种无法摆脱的逼近了的预感:似乎今天要发生什么事了!她 有点害怕,却又是一种不可抗违的希冀和渴盼:她似乎意识到某种危险,却又无法 拒绝这种危险的诱惑。 他站起来,朝山沟里头走去,回过头来,向她招手。 她也从草地上站起,顺着这面沟坡走上去,离村庄就会越来越远了,她有点犹 豫:“到哪儿去?” “回家去也没事,走走,玩玩。”他说。 她走上去了。他在前头等她,他们一前一后走着。 “这是你的家乡,你还希罕到这坡里来逛景?”她随口问。 “当然,太熟悉了。”他说着,转过身,停住脚,盯着她说,“那会儿没有你, 我想和你走走。” 坡路越走越陡了。她从来没有在这个没有路径的山坡上走过,脚下滑滑溜溜, 歪着腰,张着手,时时都有滑倒的可能。 他抓住她的手,拉着牵着,她感到好走多了。那是一只多有劲儿的手啊!走到 一面塄坎下,他一跃就跳上去了,猫下腰,伸下胳膊,几乎把她提起来了。她上了 楞坎,挣脱开他牵着的手,四个细长的手指,被他攥得像一把排笔一样粘结在一起 了。 山坡愈来愈陡了,光线愈来愈暗了,林子里也愈来愈静了,鸟儿的叫声愈来愈 杂了。她跟着他,又走上一面上塄坎,斜插着朝沟里走着,眼前闪出一个水潭,聚 着一汪清凌凌的水。她在水潭边站住,弯下腰,看见水底下有一撮细沙在微微翻滚, 那儿肯定是一个极小级细的冒水的泉眼儿,这是一潭活水哩!他也在水潭边站住, 弯下腰来了。 她把挎包扔到地上,想撩起水洗洗脸,面孔止不住地发烧呀!她伸手撩水的当 儿,看见了水中自己的影子,就停住手,呆呆地看着。她想看看此刻里自己会是一 副什么鬼模样,大约傻乎乎的叫人看了好笑吧?却看不清脸色是红是白,只有一双 亮闪闪的眼睛在水里闪光。 “你看什么呀?” “鱼,小鱼。” “嘻!哪有什么鱼儿呀!” “不信你看——” 他挪脚站到她这一边来,弯下身来了。这个小潭的边沿的地方太窄小了,要站 下两个人简直是太拥挤了。他挨着她的肩膀弯下腰,一只手扒着她左边的肩头,瞧 着水潭,瞅寻小鱼儿的踪迹。 “鱼在哪儿?” “在那儿。” “我怎么看不见?” “那根水草底下。” “那不是小鱼。” “那是什么?” “是小虾。” “山坡上哪来的小虾?” “山坡上哪来的小鱼?” 她知道,其实谁也不在乎究竟是小鱼还是小虾,水潭里压根儿什么也没有,既 没有小鱼,也没有小虾,只有她和他倒映在水中的脸,她和他其实都在瞅着对方的 水里的眼睛。她看见的是一双火辣辣的眼睛,一双英武的总像是进攻着什么目标的 眼睛,一双说不来好看或不好看的顽皮的眼睛,看一眼就会使人心跳不止的眼睛啊! 她的腿蹲得又酸又麻,从水潭边跷到草地上的时候,就瘫坐下来,双手撑着后 边的草地,伸直双腿,真舒服,草枝戳得脚踝痒痒的。 “你饿不?” “饿也得饿着,这儿没什么吃的,” “我的挎包里有点心。” 他翻开她的挂包,取出点心,在草地上解开了。他取出一块,递到她手上说: “这是一块甜馅饼。”又拿起一块,填到自己嘴里,口齿不清地说,“这是一块奶 酪。” “洋奴!”她笑着说,“把点心硬要叫……” “外国人喜欢野餐。”他说,“我们也权当正在野餐。要是再有两瓶汽水就更 妙了。” 她仰头看看,天色已经昏暗了,树林里笼罩下一幕幽深的昏光:“天要黑了, 回吧!” “回吧!”他说。 “回家怎么走那边?”她说,“那边越走越远了。” “地球是圆的,从这边走过去,再从那边转回来。”他说着,继续往前走。 “你呀……”她也抬起脚来,跟他走去。 “腿还疼吗?” “还有点疼。” “我扶着你。” “我能走。” 他挽着她的胳膊,她没有拒绝。谁也不知道要走到什么地方去,她却依恋着他 漫无目的地走着。他们走到一棵大树下,庞大的树冠下是一块平地,没有别的树木。 她仰起头:“这是啥树?” “杏树。”他说。 “树上那疙疙瘩瘩的东西,是杏吗?” “是杏儿。” “我们在城里买的,全是黄的。” “没有成熟的杏是绿的,成熟了就变成黄色的了。” “绿杏能吃吗?” “能啊!” “好吃吗?” “好吃极了!” 他话音未落,已经跃身跳起,抓住一根树股儿,一卷腿,就翻上去站到树杈之 间了,一伸手,摘下几颗绿杏儿来。 她伸出双手去接,等他把杏儿扔下来。 他却笑着,晃着手里的绿杏儿,久久不松开攥着的拳头。 “快呀!丢下来,我能逮住。” “你张开嘴巴,我给你丢到口里去。” “你呀!真坏——” “那……你先叫我一声哥哥吧?” “你……先叫我姐姐吧!” “那……你等着吧!”他把一颗杏儿填到嘴里,咔嚓咔嚓啃起来,声音好响, 故意撩逗她说,“啊呀!这杏儿多香啊!” 她急得在树下团团转,跳一跳,够不着树枝,她拣起一块石头,朝他打去。他 一伸手,却从空里把石头抓住了,开心地笑起来。 “你坏!” “我坏。” 她又从地上拣起一块石头。 他笑着说:“甭打了,我拉你上来吧!你自己从树上摘下一颗绿杏儿才好吃哪!” 她扔掉石头,扬起双手。 他一只手抓着树枝,一只手伸下来抓住她的手,她就被提起来,真不知他有多 大劲儿啊! 她被提起, 吊在空中,却不动了,吊得她的胳膊好疼。她乞求地说: “快呀!我的胳膊要断了!” “叫声哥哥!”他在树上说。 “你——” “叫吧——叫一声,我就有劲拉你了。” “哥……” 她一句未出口,自己心里先轰然发热了,眼花了。她在迷昏中被他拉上树权, 脚下直打晃,从来也没有爬过树呀!她的脸上燥热难忍,脚下又不稳当,不由得搂 住他的肩膀,用一只拳头在他身上砸着。他也张开一只胳膊,搂着她的腰,一任她 打他砸他,发狂似地喊:“啊呀!我即使从树上栽下去摔死,也不遗憾,有人叫我 哥哥了!噢哟!我要狂了……” 她坐在树杈上,羞得想哭了:“你……欺负我!” “我叫你……”他笑着,颤着声,“姐……” 她一扑抱住他,头枕在他的胸脯上,再也说不出话了。 他把一颗杏儿悄悄塞到她手里。 幽暗的光线里,她看看那颗杏儿,绿莹莹的皮儿上,似乎有一层毛茸茸的细绒。 她咬了一口,酸得她不由地挤眯了眼睛,合不上嘴巴,牙齿也不敢再咬了,却又舍 不得吐掉,那酸味里有一种无可企及的香味的诱惑。 “啊呀!真酸!” “酸才有味儿。” “熟了是甜的。” “熟了倒没绿着时有味。”他说,“成熟了的杏儿,把儿松了,风一吹就落地 了,风不吹也要落掉了。成熟是胜利,也是悲哀。” “谬论!” “真理!” 她和他争执起来。其实,她早佩服了他无意间说出的话,却故意和他争执,企 图引出他的更富于诗意的话来。 他却早不计较自己说过的话是谬论还是真理了。是谬论,她也不会揭发批判; 是真理,也不会被谁重视到写进哲学词典,没有任何意义,随口胡诌罢了。他对她 说:“我提议——” 她抿着嘴等待着,他要说什么呢? “看着——”他指着吊在头顶的一嘟噜绿杏儿,说,“最下边这颗,你从那边 咬,我从这边咬,看谁咬过谁吧!” “坏点子真多!”她歪一下头。 “有趣儿!你试试。”他怂恿她,“小时候,我们在山坡上割草,三四个伙伴 争着咬一颗杏儿,看谁咬得准……” 她咯咯咯笑着,和他同时站起,用嘴巴去吞咬那颗毛茸茸的绿杏儿。树枝晃着, 杏子晃着,谁也咬不着。她开心地笑起来,他也哈哈笑着。 她没咬住绿杏儿,却碰到了他的嘴唇,一刹那间,那双强悍的胳膊搂住了她的 肩膀,她也伸出了双手……俩人跌到树下去了。她和他全忘记了是站在树上。 跌下去了,俩人跌落在草地上还搂在一起。 绿叶如盖的杏树下,绵软软的草地上,她和他依偎在一起,感觉到了他嘴唇上 的绿杏儿的酸味儿…… 她招工回城了。一年多时间里,母亲给她介绍了七八个对象,她一律拒绝结识。 母亲终于打听到她在下乡时交下一个男朋友,经过几次劝解,不得结果,父亲终于 出面了。 “我们应该尊重莉莉的自主权。”父亲说,“但总得让我们知道他是谁,了解 一下情况嘛!” 母亲憋气地斜眼瞅着她,到底憋不住了:“说呀!他是个什么人呢?” “他是个农民。”她说,“你明明知道,还要问!” “农民又怎么样呢?”父亲严肃地反问,“农民是我们国家的根基。我不反对 你嫁给一个农民。” 母亲朝父亲撇着嘴角。 她一愣,瞧一眼爸爸,又低下头,看来只有母亲一个投反对票了,父亲毕竟是 领导干部。 “爸爸自小就是农民,放羊的农民。”爸爸颇为动情,“解放后进了城,陕北 家乡的农民来到咱家,我总是当上宾招待。我们怎能忘记农民父老!” 这是真的,姜莉多少次亲眼看见过父亲和陕北乡亲在家里畅饮畅谈的场面呀! “问题不在他是不是农民。”父亲说,“干部,军人,医生,无论干什么的, 主要要看这个人如何。你说说,你喜欢的那位青年农民是个什么样的人呢?” 她倒慌了神儿。是啊,她和他在一个村子里生活过三四年了,只觉得喜欢他, 一天不见他就心烧神乱,却从来没有来得及想过他有什么优点,缺点。他是个什么 样儿的人呢?她也说不清白。 “他家啥成份?”母亲急了。 “贫农。”她说。 “是党员不是?” “不是。” “那么总该是个团员吧?” “也……不是。” “你看看!连个团都入不上,肯定是个落后分子。”母亲很得意,“你怎么能 与这号人拉扯呢?” “他写过申请,团支部老是怀疑他。”她说,“怀疑他想里通外国。” “怎么会产生这样的怀疑呢?”父亲问。 “他喜欢研究国际关系。 ” 她似乎才找到了话题,可以谈他的独特长处了, “甭看他是个农村青年,才二十出头,他到处搜集资料,把世界各国的政治、历史、 地理以及民族风俗都研究了……” “他研究这些干什么呢?”父亲惊奇了。 “他说他将来在国家需要的时候,准备出任驻国外的外交官。”她说,“他正 偷偷跟一个中学老师学英语……” 母亲早已忍俊不禁,大笑起来,胖胖的身体笑得颤抖着,掏出手帕擦眼泪。她 不能忍受母亲的轻蔑的笑声,看看父亲,父亲冷漠地扭过头去,她看不清他的脸, 就急忙解释说:“他对非洲最有兴趣,如果能出任到非洲某个国家,他将来要写一 部研究黑人的书……” “神经病!”母亲挥着胳膊,没有耐心再听下去,“绝对是个神经病!” “什么‘神经病’!”她顶了妈妈一句,“我觉得他……” “起码可以看出他不成熟。”爸爸的语气虽不严厉,却是肯定无疑的,“莉莉, 甭计较你妈妈的话,她说得不准确。我看呢?咱们既不嫌弃他是农民,也不要想高 攀未来的大使。我觉得关键是他不成熟,二十几岁的人了,有点想入非非吧?我想 看见你找一个更稳当更成熟的对象。” “我只是说他的兴趣和爱好。我压根儿也没指望他当什么外交人员。”莉莉说, “我就是要跟他这个纯粹的农民。” “你呀……你也更不成熟。”父亲站起来,摇摇头,走出门去了。 随后……她听从了父亲的指导,与父亲的战友介绍来的一个青年结识了,这就 是她现在的孩子的爸爸。 他是个医生,一个真正成熟的人。他给她做饭,洗衣,做一切家务中的琐屑的 事,从来不厌其烦,而且根本无需她开口。他从来也没有和她争论过什么问题,更 谈不到吵架拌嘴了。即使她偶然火了,他即刻就默然了,过一会儿又来嘘寒问暖。 他从来也不说长道短,出门上班,进门做饭,他从来也不谈及医院里的任何是非, 更不会像那个不成熟的乡村青年张口东南亚时局,闭口非洲大陆的干旱问题。她和 他组成的这个小家庭,经济富裕,关系平静和谐,却也有点寂寞,甚至乏味。她从 来也没有过欣喜若狂的一阵儿,也没有过心儿震颤的一刻,杏树上的那种疯狂的追 逐和如痴如醉的依恋,再也没有重现过。近年来,在这样的家庭环境里,她发觉自 己也变化了,变得既不会任性,也不会撒娇了,甚至说话也细声慢气的了……她也 成熟了? 他说过,杏子成熟了,把儿也就松了,风一吹就落下来了,风不吹也要落下来。 倒是那未成熟的毛茸茸的酸杏儿,那酸得使人不敢合牙而又不忍吐掉的味儿啊!留 在心中,永难忘怀,什么时候一想起来,嘴角就会有酸水泌出来。 他在恢复高考制度的头一年,就考进了国际关系学院,而今确实做着驻某国大 使馆的秘书工作。妈妈卑视为“绝对的神经病”人,现在正在重要的岗位上,为祖 国服务。她既没有心思和妈妈赌什么输赢,也不是遗憾自己丢掉了这样一个体面的 丈夫。她现在更多地想着的,是父亲所谓的神秘的成熟的含义。 她刚才在电视里看见他在舷梯上回过头来的一笑,笑得自负,笑得顽皮,还是 那一股火辣辣的进攻的精神,却依然看不出任何成熟的标志。 他大约永远都是个不会成熟的人? 她却成熟了,不可挽回地成熟了! 丈夫心平气和地走过来,坐下了。儿子也完成了作业,在小竹椅上坐下了,晚 上有电视连续剧《陈真》,爷儿俩最快活的时间到来了。 她从沙发上站起来,端起茶杯,准备去备课。当她坐在桌前案头的时候,却怎 么也集中不起思维来,眼前总有那么一嘟噜毛茸茸的酸杏儿…… 1985.5 草成 11.小改于西安 ------------------ 中国读书网小草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