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从延安发往西安的长途汽车黎明时分开出了车站的铁栅大门。四妹子额头贴着 落了一层黄土尘屑的窗玻璃,最后看了送她出远门上长路的大大和妈妈一眼——妈 跟着车跑着哭着喊着甚叮嘱的话,大也笨拙地跑了几步,用袖头擦着眼泪——脑子 里却浮现出妈给她掏屎的情景。 妈把碾过小米的谷糠再用石磨磨细,就成了黄沓沓的糠面儿,跟生长谷子的黄 土的颜色一模一样。妈给糠面儿里掺上水,拍拍捏捏,弄成圆圆的饼子,在锅里烙 熟的时光,四妹子爬在锅台上就闻到一股诱人的香味。待她把糠面饼儿咬到嘴里, 那股香味就全然消失了,像嚼着一口细沙子,越嚼越散,越嚼越多,怎么也咽不下 去。妈就耐心地教给她吃糠饼子的要领:要咬得小小一点儿,慢慢地嚼,等口里的 唾液将糠面儿泡软了,再猛乍一咽。她一试,果然咽得顺当了,尽管免不了还是要 伸一伸脖子。糠饼子难吃难咽倒也罢咧,顶糟的是吃下去拉不出来,憋得人眼发直, 脸红青筋暴突,还是拉不下来。拉屎成了人无法克服的困难,无法卸除的负担,无 法解脱的痛苦。无奈,她只好撅起屁股,让妈用一只带把儿的铁丝环儿一粒一粒掏 出来,像羊羔子拉出的小粪粒。 妈妈一边给她掏着,一边叮嘱她,糠饼子一次不能吃得太多,多了就塞住了, 而且一定要就着酸菜吃,酸菜性凉下火。她不相信。既然妈能教给她合理吃糠的办 法,妈自己为啥还要大给她掏屎呢?有一次,在窑洞旁侧的茅房里,她看见妈撅着 白光光的屁股,双手撑着地,大大嘴里叼着烟袋,捏着那只带把儿的铁丝环儿,一 边掏着,一边说着什么怪话,逗得妈哭笑不得,狠声咒骂着大。大一看见她,忽地 沉下脸,厉害地喝斥她立马滚远。又有一回,她又看见妈给大掏屎的场面,大的架 式很笨,双手拄在地上,光脑袋顶着茅房矮墙上的石头,撅着黑乎乎的屁股,大声 呻唤着。她已经懂得不该看大人的这种动作,未及妈发现,就悄悄躲开了。 小时候,让母亲给她掏屎倒也罢了,甚至觉得妈那双手掌抚摸着屁股蛋儿时有 一种异常温暖的感觉,及至她开始懂得羞丑的时候,就在母亲面前脱不下裤子来了。 她找到邻居的娥娥姐姐,俩人躲到山旮旯里,让娥娥姐给她帮忙,娥娥姐也有需要 她帮忙的时候。 公共汽车在山谷中疾驰。四妹子一眼就能看出,车上的乘客大致可以分成两类, 一种是穿戴干净的公家人,一种是本地庄稼人,倒不完全是服装的差异,也有几个 穿四个兜干部装的农村小伙子,一搭眼就可以辨出也是吃糠的角色,那些干部或者 工人,总之是公家人的那一类乘客,似乎比庄稼人这一类乘客消化能力强,从一开 车不久,这类人就开始嚼食,有的嚼点心,蛋糕,面包,有的啃苹果啃梨,嚼着啃 着还嘟哝着不满意的话,延安的点心没有油,是干面烧饼啦!延安的蛋糕太次毛, 简直比石头还硬啦!那些和四妹子一样的庄稼汉乘客,似乎都吃得过饱,吃得大满 意,不嚼食也不埋怨,只是掂着旱烟袋,吐出呛人的烟雾。 四妹子自然归属不嚼不怨的这一类。看别人吃东西是不体面的,听别人嚼蛋糕 (尽管硬似石头)和苹果的声音却是一种痛苦,再听那些嘟嘟哝哝的埋怨的话简直 使人要愤怒了,她就把眼睛移向窗玻璃。秃山荒梁闪过去,树蓬子闪过去,贴在地 皮上的黑羊白羊也闪过去了。 她能记得的头一件事是替妈抱娃娃,娃娃总是抱不完,刚抱得弟弟会跑了,母 亲又把一个妹妹塞到她手里;她刚教得妹妹会挪步,炕上又有一个猴娃娃哭出声来 了,等着她再抱。生长在农民家里的老大,尤其是女孩子,谁能免得了替妈妈抱引 弟弟妹妹的劳举呢!当妹妹能抱更小的弟弟的时候,大把一只小背篓套在她的肩膀 上,装上灰粪上山。装着谷穗下山,晚上躺在炕上,肩膀疼得睡不下。妈说,时间 长了就好了。背了两年,她的肩膀还是疼。大说,背过十年二十年就不疼了,而且 亮出自己的肩膀。四妹子一看,大的两边肩膀上,隆起拳头大两个黑疙瘩,用手一 摸,比石头还硬。大说,只有让背篓的套环勒出这两块死肉疙瘩来,才能背起二百 多斤重的灰粪上山。四妹子很害怕,肩膀上要是长出那样两个又黑又丑的死肉疙瘩 真是难看死了。 她的贴身同座是一位中年女人,属于爱嚼的那一类,特别爱说话,不停地询问 四妹子是哪个县哪个公社哪个村的人,又问她到西安去做什么,问得四妹子心里发 怵了,会不会是派出所穿便衣的警察呢?她只说到西安找亲戚,再就吱唔不语了。 在她背着妹妹在小学校里念五年级的那年,家里来了一个陌生的跛子,说一口 可笑的外乡话,第二天就引着二姑走了,妈叫她把跛子叫姑夫。她瞧不起那个跛子, 凭那熊样就把可亲可爱的二姑引跑了。她也瞧不起二姑了,再嫁不下什么人,偏偏 就要嫁给那个一条腿高一条腿低的破子吗?这年春节前,跛子姑夫来了,带来了满 满三袋白面,四妹子平生第一次给肚子里装满了又细又韧的面条,引着跛子姑夫满 山满沟去逛景,再不叫跛子了,只是亲热地叫姑夫。姑夫告诉她,他们那儿一马平 川,骑自行车跑两三天也跑不到头;平川里净产麦子,麦秆儿长得齐脖高,麦穗一 作长,一年四季全吃麦子,半拃厚的锅盔,二尺长的宽面条,算是平常饭食。左邻 右舍那些曾经讥笑二姑嫁了个跛子的婆姨们,纷纷串到窑里来,求妈给二姑捎话, 让二姑在一年净吃麦子的关中平原地方给她们的女子找个婆家,跛子也成,地主富 农成份也成。即使是两条长腿的贫农后生能咋?还不是伸长脖子咽糠,撅着屁股让 人掏屎!四妹子十八九岁了,现在搭乘汽车到西安,二姑和跛子姑夫在西安的汽车 站接她,然后再转乘汽车,到二姑家住的名叫杨家斜的村子去,由二姑给她在那儿 的什么村子找一个婆家……为着这样一个卑微的目的,四妹子怎么好意思开口说给 同座那位毫不相干的中年女干部呢? 同座的女干部不仅爱嚼食,而且爱嚼舌,听口音倒是延安本地人。她说她离开 延安二十几年了,想延安呀,梦延安呀,总是没得机会回来看一看。这回回来,真 是重新温习了革命传统,一辈子也忘记不了。四妹子却听得迷迷糊糊,不知这位女 干部何以会有这样奇怪的心情。四妹子知道,单她们刘家峁百十户人家中,现在在 外作县长以上官儿的人就有三十多个,他们回到刘家峁的时候,也说着和这位女干 部相像的话。四妹子却想,如果现在让他们吃糠饼子,撅着屁股让旁人给掏屎,他 们就…… 车过铜川以后,四妹子猛然惊叫一声——哦呀!在她眼前,豁然展开一个广阔 无际的原野,麦苗返青,桃花缀红,杨柳泛绿。这就是跛子姑夫吹嘘的那个一年四 季净吃麦子的关中平原吗?呀——麦苗多稠!呀——村庄多大!呀——多高的瓦房! 唔!老家那些沿着崖畔排列的一孔孔土窑,在这平川地带连个影子也寻不到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