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一条条沟壑,把塬坡分割成七零八碎的条块。一条主沟的上下两岸,都统进好 几条大大小小的支沟。远远望去,那一条条主沟和支沟,恰如一个老汉赤裸着的胸 脯上的暴突筋络。被主沟和支沟分裂开来的南塬塬坡,就呈现出奇形怪状的浮雕似 的构图,有的像脱缰的奔马,有的像展翅疾飞的苍鹰,有的像静卧的老牛,有的像 平滑的鸽子,有的像凶残暴戾的鳄鱼,有的像笨拙温顺的母鸡……莽莽苍苍的南源 源坡,像一条无可比拟的美术画廊,展示出现代派艺术巨匠们的一幅幅变态的造型 …… 沟壑里陡峭的断层上,是黄色的、红色的、白色的、褐色的土壤层次;缓坡上 和沟底里,是绿色的杂草、苇丛,稀稀拉拉地冒出一棵或几棵山杨或臭椿树。沟壑 之间的坡地上,一台台条田,被黄熟的麦子覆盖着。现在,无论你把眼光投向东部 或西部,只能看见两种颜色,大片大片地包裹着坡面的麦子的黄色,夹在大片黄色 之间的沟壑里的野草的绿色。黄色与绿色交错着,却不是混杂,黄是黄,绿是绿; 黄色是主宰,绿色变成点缀了;似乎这山野世界在一夜之间进行过一场自然界的翻 天覆地的革命,把永恒地主宰这山野世界的绿色推翻了,变成了象征着富足的金灿 灿的黄色的一统天下,绿色被挤压到狭窄的沟缝间去了。 赵鹏置身于这莽莽苍苍的金黄世界里的一个小小的山梁上,屁股下坐着一辆独 轮手推木车,抽着烟,被眼前这恢宏博大的气势陶醉了。这样壮观的大自然景象, 一年只能出现一次,而且时日极为短暂。三五日内,这个完整的画面,就被庄稼汉 手里闪闪发亮的镰刀剔割得支离破碎了,继而完全刮光削净了,恰如老庄稼汉用剃 刀剃刮得光秃秃的脑袋。这富有华贵的景象消失了,黄土高原沟壑纵横的坡面上最 丑陋的本色就彻底地暴露出来了。赤裸的丑陋的面容一直要保持到秋末冬初,才能 被出上现行的冬小麦的一抹嫩绿所遮掩。 多少年没有看见这壮丽的麦黄时节的景象了啊!自从他跨进西北工业大学的门 槛,就再也没有机会目睹一次家乡塬坡麦收的景象了,竟然有二十多年了啊!往昔 的夏收时节,他不用操心收麦的事,那是生产队长和全队男女社员的事。他只是星 期天回来,在家里为收割碾打麦子的父母兄妹和妻子做一点家务,后晌又骑上车子 去上班了。 今年不同了, 土地承包到户了,他不能安静地在那个热处理车间钻研 “曲轴淬火”的问题了。工厂里照顾他这个家在农村的工程师,准许下十多天假期, 让他回家收麦子。现在,他手里握着镰刀,推着独轮手推车,投身在这沟壑纵横的 山野之中了。 一条条窄窄的小路,从沟道里曲曲拐拐地伸展到坡顶上去,这儿那儿,零零星 星地有人在小路上走着,在麦田里挥动镰刀。还不到收割的洪期,人欢马叫的场面 还不能出现。麦子成熟的最佳状态还欠一点火候。远远望去,一片金黄,走到地头 一瞧,那麦穗上的活色还没有褪尽。在手心剥揉开来,吹去麦芒和糠皮,那手心里 的新麦的麦粒,还是胀乎乎的。他家的一块半亩地的麦子,在坡顶的一个干梁上, 又迎着风头,妻子淑琴昨日看过,已经熟透,今日开镰了。她吩咐他早晨在屋门口 收拾晒麦的场面,自己去收麦了,让他吃罢早饭去拉运。 淡蓝色的氤氲弥漫在远处的沟坡问、由近处到远处,渐渐浓厚。太阳已经升起 在东塬顶上碧蓝的天空,却无法驱除净尽远处麦梢上那种似雾非雾的灰蓝色的氤氲 之气。气温开始骤然上升,塬坡上流动着一股股热烘烘的气浪,夏虫在麦田里的叫 声此落彼起,愈来愈密,金光闪闪的塬坡似乎在夏虫动人的歌唱中抖动起来了…… 他把那条皮带做成的车绊搭在肩上,双手扶着小推车的木把,腿和肩膀协同用 力,把小推车一步一步沿着陡峭的小路推上去。他看着眼前源坡的景致,脑子里勾 起的却是童年的记忆。真奇怪啊!那清脆的夏虫的叫声,似乎根本不是从左右两边 的麦田里传进他的耳朵,咽像是从他的心里流进脑子,而又从耳朵传到空间里去了, 似乎心里早就埋着一盒童年从这源坡上录下的夏虫歌唱的磁带…… 屏住呼吸,两手把稠密的麦穗拨开,轻轻地抬脚,小心地落地,几乎一丝声响 也没有,尖硬的麦芒儿刺得胳膊腕子痒痒的,也不敢换下另一只手来抓挠一下,尽 管做到了天衣无缝般的谨慎和小心翼翼,那爬在两步远的一支麦穗上的绿色的蚂蚱, 还是在他伸手猛扣的前一秒钟蹦到地上去了,一切诡秘和隐蔽顿然变得毫无价值和 必要,需要的是紧紧盯住在麦根上仓皇逃窜的蚂蚱,不顾一切地扑上去,踏倒一切 绊手绊脚的麦杆子,双手准确地捂下去,扣住那只可爱的翡翠般的绿色蚂蚱,世界 上最大的诱惑都化作那只小精灵了。就在这关键的一扣将要进行的时候,他的后领 被揪住了。 那只钢铁一样硬的有劲的拳头,顶在他的后颈上,猛一提,他就被凌空提起, 从麦田里给甩了出来,跌落在地边的草地上。他扬起头一看,冷娃大叔正瞪着牛眼, 高举着攥紧的升子般大小的拳头砸下来,他悲哀地缩了脖子,闭上眼睛,等待那不 可躲避的一击。可是,那手却从脑袋上方绕到背后,带着一股风,落到屁股蛋上了, 他疼得呲牙咧嘴地趴在草地上。 “我日你妈!我叫你个狗杂种糟践我的麦子!我今天非得把你的狗腿砸断不结 ……” 冷娃大叔跳着,骂着,唾沫儿飞溅,脸憋得像腊汁肉的黑红色……倒霉!怎么 不小心碰到她的手里了呢?他并不后悔逮蚂蚱有什么过失,只是懊丧自己太大意了, 应该在踏进麦地之前,先看看主人在不在近旁…… “说!还敢糟攘麦子不?你碎熊给我说!”冷娃大叔揪住他的马鬃毛盖儿头发, 说,“我拉上你寻你爸去——” 他慌了。打屁股,他可以忍受;揪头发,咬咬牙也就过去了;他最怯冷娃拉他 去寻大人,教训已在:父亲的惩罚比冷娃要厉害十倍!他连声告饶:“冷娃叔,我 再也不敢咧……” “嗬!你碎熊还叫我的外号……” 冷娃的手一使劲,他似乎觉得头皮都要被揭掉了,疼得哭溜出声来,连忙改口, 称呼起冷娃的官名:“志杰大叔……好爷呷……”“ “倒是叫叔,还是叫爷?”冷娃自己却忍不住笑了,“我把你个捣蛋锤锤子!” 那只铁钳似的大手松开了,他忽地蹦起来,顺着小路跑了,跑得百十步远了, 站在楞坎上,嘶吼着:“冷娃——二杆子!二杆子——冷娃!我明日还要来逮蚂蚱 ……” 冷娃在下面气得挥着胳膊蹦着,朝他扔石头。那怎么能打得着呢?看着冷娃猴 急的样子,他报复似的哈哈笑着,跳着…… 他推着车子,想到儿时的淘气,自己也笑了。每年的麦收时节,是乡村孩子的 盛大欢乐的节日。镰刀一响,又硬又涩的包谷面馍馍就从餐盘上宣告退位了,取而 代之的是松软香甜的麦子面馍馍,他像盼望过年一样渴盼着开镰。顶有趣的是,孩 子们用新麦的麦秆儿,编成各式各样的笼儿,有的是长方形的,中间隔开,像一排 厦屋;有的是葫芦状的,用一条细绳拴在裤带上,吊在屁股后头,满山遍野追着蚂 蚱的叫声奔跑;傍晚,在碾过麦粒儿的麦草窝儿里翻跟头,摔跤,大人们也不禁斥, 由他们尽着性子玩耍戏闹,那麦杆儿散发出的醉人的清香甜腻的气味啊! 那条溜马沟里,更是乐趣无穷。沟里终年流着一股清泉,草木茂盛,是孩子们 割草放牛的第一场地。沟中间夹着一道沙梁,全是红色的沙粒,光溜溜的寸草不生。 他和伙伴们割满一笼青草,就爬到沙梁顶上,从上头溜下来,像箭一样快,心里忽 儿忽儿直打飘,比城里幼儿园里的溜溜板惊险得远了,只是磨破了裤子,总躲不过 母亲的斥骂…… 现在,他是一家千余人工厂的工程师了,尤其在当今开始重视知识的社会生活 里,他这样一个正当中年的科技人员,在工厂里颇受注目。他在《热处理》杂志发 表过三篇论文,掌握了俄、英、日三种外语,在工厂里尤其令那些被十年动乱耽误 了学习的青年工人羡慕和敬佩。领导已经找他谈过话,拟定他为工厂新的“四化” 干部的人选,可谓正当春风得意之时。 眼下,他的肩头上挂着牛皮做成的车绊,双手推着这辆也许是从周朝传留下来 的独轮小车,到塬坡上来拉麦子,他用三种外语所获得的世界上最先进的技术,无 法解决麦子的运输问题,这儿只需要力气。 工程师赵鹏推着空车,走上那座干梁的时候,已经气喘不迭,汗流如注了。他 一眼瞅见,妻子淑琴正蹲在麦田里,左手拢着麦杆,右手挥动镰刀,刚好割到地头, 直起腰来,抹着脸上的汗水,朝他甜甜地笑着……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