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割掉干梁这块地的最后一撮麦子,赵鹏动手装车了,从地上抱起一捆沉甸甸的 麦子,放到手推车上,再抱起一个麦捆子,一颠一倒装到车上。麦秆轻,麦穗沉, 必须一颠一倒装起来,才能保持小推车两边的重量基本平衡,他过去拉过这种车子, 基本的劳动技能,那是不会忘记的。 淑琴正在割过麦子的麦茬地里拣拾丢遗的麦穗。她频频地弯下腰去,从麦茬上 拾起麦穗来,拧成一把儿,塞到车子上。等到他把小推车装满的时候,她已经拾净 遗穗了。麦茬地里,现在看去,已经收获得干干净净了。 “老天,路也没有,可怎样下去?” 这座干梁与下边的小路之间,隔着一道陡直的斜坡,坡度看去有70度,竟然没 有一条小路,好在那斜坡上没有种麦,是一块杂草丛生的空白地,他作难了。 “这些干部呀!啥事也不管了。”淑琴也站在楞边上,察看下梁去的路径,抱 怨说,“往年收麦前,先把临时小路修到地头,好拉车。今年土地一下户,干部啥 心也不操了,啥神也不劳了,只顾拿补助款!” 她告诉他,土地下户以后,大队干部每天补助一块二毛钱,一月三十六块,不 管多少,问题在于干部根本不管什么事,白拿钱。 村里的干部因为实行责任制不再记工分了,改成固定的工资制了。究竟是不是 白拿钱,他无心理会这种事,反正自己已经不属于社员了,与自己关系不大了,要 紧的是怎样把这一车麦子拉到斜坡下的小路上去,这里根本没有路。他对淑琴说: “只有从这斜坡地上往下拉。” “没有路,你能拉下去?”她问。 “能。我在坡地上拉过车。”他相信自己年轻时在家乡的坡地上练就的拉车技 术,“你放心,我本来就是山里人嘛!” 她眼里透出不大踏实的光,他也不在乎,这是唯一的办法。他把车绊挂上脖子, 直起身来,小推车的两个支腿提起来了,好沉呀!从麦地里拉到塄边,被碾压的硬 硬的麦茬咔嚓咔嚓响着。他用两只手紧紧地攥着车把,企图死死地扭住车子,保持 平衡。当他从塄坎上朝斜坡跨下一步,第二步还没踩到塄下的坡地的时候,小推车 朝外倾倒了。他企图用双手扭住,却没有扭住,那负重的小推车朝斜坡下倾倒的力 量似乎山崖崩塌,两只胳膊的力量简直无能为力,不可逆转。他摔倒在斜坡上,小 推车已经滚到斜坡下去了。 他爬起来,在几步远的地方找到了眼镜,好在没有破碎,淑琴尖叫一声之后, 从塄坎上蹦下来,看他正在擦拭眼镜,才舒了一口气,脸上的紧张神色顿然消退了。 “好咧!”赵鹏对淑琴笑笑,“这下,省得我拉了,车子自动下去了!早知如 此,应该把车子推滚下去,免得我翻跟头……” “狗日尽吃冤枉!”淑琴又骂起村干部来。 他从斜坡上走下去,麦捆已经被翻滚得七长八短的了。俩人把车子扶起,重新 捆扎了麦捆,他又把牛皮车绊挂上脖子。 下坡拉车,根本用不着臂部一丝力气,而是要把全部力气使在腿上,撑住自动 下滑的那个独轮;身体后仰,用脊背抗住麦捆;双手端平车把,不敢倾斜,沿着沟 边的小路一步一步挪下去。“你从后边拉着。”他给淑琴说,“前面要下陡坡了。” 淑琴点点头,用手揪住车头上的绳索,往后拉住,那实质是人为的活闸。 这面陡坡,直直地通到沟里,路不足二尺宽,散落着算盘珠大小的石子,一步 踩不稳妥,就会翻到沟底去,如果在这儿翻车,就不像刚才在斜坡上翻车那样轻松 了,沟深二十多丈哪,即使摔不死,也得断一条胳膊或坏一条腿,瞧一眼沟底,心 里不由地发紧,他避开眼睛,不敢往沟里看了。 那又硬又宽的牛皮车绊,压在脖子后边,像一条铁箍子,使他的脖颈不能自由 转动了。麦捆子的全部重量,都压在脊背上,不可抗拒地催压他朝下滑。汗水从脸 上淌下来,浸蚀着眼睛,麻辣辣,痒骚骚,却腾不出手来擦擦汗,揉揉眼睛。他现 在才感到自己的双腿太缺乏力量了,大腿打着颤,小腿肚子又酸又疼,软软地聚不 起支撑重负的力气来。脚步儿踩不稳了,这只脚还没踏实,那只脚早已不堪重负, 提起来了,慌乱中踩到一颗石子上,脚下轱辘一滑,他用尽吃奶的力气把左肩一翘, 车子朝山坡这边倾倒了,侧靠在崖坡上,而没有跌下左边的深沟。 “小心呀——”淑琴的声调都吓得打颤了。 “好了,快到沟底了!”他安慰她。 他就势倚着倾靠在崖坡上的车子,用衣衫的下襟擦着脸上的汗水,裤兜里的那 块又小又薄的手绢儿,擦汗不大顶用了,似乎非常自然地撩起衣襟来,抹到脸颊上 去了。他自小就跟父亲学会了用衣襟擦汗,后来上学了,特别是上大学以后,他的 裤兜里有一块迭得方方正正的小手绢了,如果在大学的课堂上撩起衣襟来擦汗,那 就不大好意思了。现在,他撩起衣襟来了,虽然二十多年没有用过这种擦汗的动作, 却不陌生,似乎只有这样擦起汗来才最顺手。 他再次扛起小推车上的负载,移步了。脚上和小腿上刚刚积攒下来的力气,在 扛起车子的一瞬间,散掉了,小腿抖得更厉害。他咬着牙,下了沟口,就是平地了, 沟底淌着一股水,记忆中似乎有一个用树枝棚架的土桥,现在也没有了,必须从小 水沟上蹚过去。他给淑琴打招呼:“过水沟时,猛劲一推噢!” “噢——”她在车子后边应着。 他略停一下,聚起力气,然后拉动车子,一步从小水沟上跨过去,本该猛一用 力,车子就拽过一步之宽的小水沟了,可惜,力气不足,车子在稀泥里减低了速度, 没有滚上去,却朝沟里翻倒了,他被翻倒的车把儿打倒了,跌在水沟里。 淑琴跑过来,拉起他,脸都吓白了。 他摸着右边的脸;被车把打得好疼呀!裤子溅满泥水,真有点狼狈不堪,丧魂 落魄的架式。他不想在淑琴面前流露出哭丧相,仍然嘻嘻哈哈地嘲笑说:“哈呀, 真是老了呀!腿脚不灵便噗!尽翻跟头……” 他和淑琴扶起车子,挪到沟底的小路上。 “我来拉吧!”淑琴说,“换一下,你歇会儿。” “我拉!”他使起性子。是的,很快就要进入村子了,让老婆拉重车,一个男 人家倒跟在后头,够多难看!他说,“我今日付了学费,一定得拉回去!” 他重新扛起车子,从沟底往前,就是平路了,重负不能减轻一毫,却不会翻跌 了。淑琴在后边使劲推着,他在前边拉着,进入村口了。 “割了?”乡亲们问。 “割了。”他笑着答。 “成色不错吧?” “还可以。” “鹏娃吔!你没看拉车祐不祐?”有人和他开玩笑。 “祐哇!”他也自作乐地笑着回话。 “少拉点儿!路不好,哪怕多拉一回。”有人很诚恳地叮咛说。 “唔!不累……”他勉强做出不累的样子。 从村巷里拉过去,乡亲们和他打着招呼,一直拉到村子北边的大场上,第一车 新麦终于上场了。 大场有三四亩地大小,是生产队历年夏收碾打麦子和秋天碾谷的场地,现在已 经分成一条一绺了。各家碾压了自己的那一块场面,用灰撤在场地上。他和淑琴把 麦捆卸下来,栽到自家分得的那一绺场地上,卸完之后,坐在小推车上,点燃一支 烟,想到还得爬上那个干梁去拉麦捆,心里有点怯得惶惶了。 “赵鹏呀!你算给咱的娃们办下一件好事。”淑琴坐在他旁边,情真意切,倒 像是她受了他的恩情似的,透出明显的感恩戴德的语气说,“要不哇!咱娃们就得 在这山旯旮里拉一辈子手推车。你看受的这份罪……好了!累死累活就这一年了, 咱娃再不用爬坡拉车咧!” 他看一眼她,没有说话。他和她的儿子以至将来的孙子和曾孙,都将不必在这 个黄土旯旮里抓摸了,不必拉着麦捆翻跟头了!在这样贫瘠的山坡上,汽车路大约 不会在十年间通到地头吧!现在的庄稼人和他们没有考上学的儿子,还得继续使用 这种也许是从西周传留下来的小推车,他的父亲在这黄土塬坡上拉了一辈子小推车, 现在已经归于黄土中去了,装进棺材的时候,却无法把那两条罗圈腿摆直。没有办 法,在这个村子里生活着的男人,十之八九都变成罗圈腿了。他们年青的时候,也 长着两条端直的腿,几十年里从坡上拉下沉重的小推车来,腿不能硬直着走路,渐 渐地,在不知不觉中,长长的双腿朝外弯曲了,变形了,变成适宜于在山坡上拉载 重负的罗圈腿了! 他和她的儿女将一劳永逸地放下这小推车了,从他这一代开始,将要过一种城 市方式的生活了,用口袋到粮店去买米、面,用网篮到街口的蔬菜副食店去买菜, 烧蜂窝煤,住楼房,再也不必挑着铁桶到沟底去挑那混浊的泉水了。这将是一个永 久性的告别,与小推车告别,与黄土塬坡告别…… 大场上,有几个男人和女人在自家的那一络场面上碾压着,小碌碡发出吱嘎吱 嘎的叫声,把撒过灰的场面碾轧得平平整整,又瓷又光,准备迎接上场的新麦。他 们在悠悠地说着话,谈论着天气和川塬上下各路麦子生长的成色,声调是和悦的, 洋溢着即将到来的满有把握的丰收的喜气,他们根本没有担心在这陡峭的黄土塬坡 上拉车有多么辛苦,更不会惋惜自己变了形的罗圈腿有多么丑陋!是的,这坡地上 的收成虽然远远不及肥沃的河川里的收成那样丰厚,却依然吸引和迷恋着他们。祖 祖辈辈,子子孙孙,伏天里翻耕土地,秋后播下种子,上冻时用黄牛或灰驴驮上装 满粪块的竹篓上坡,就等着夏天收获的这一天啊! 他没有说话,推起空车,准备上干梁去。 淑琴赶上来叮嘱他:“这回少装点!你不常拉车,比不得人家常年拉车挑担… …”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