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官仓考 作者:聂鑫森 历史研究所湘军史料室年轻的资料员鲁小冰,常为自己为何报考历史系而大惑 不解,以致在毕业后分配到这个充满呆板而衰败气息的地方悔疚不己。 鲁小冰长得十分灵秀,淡眉星眼,细腰削肩,天生一个美人坯子,本应该出落 成一个走红的影星,或是一个外事场面的翻译,却不得不整天与发黄的史卷图册长 相厮守。她喜欢穿色彩绚丽、款式新颖的服装,喜欢化妆,喜欢自个儿从心底迸出 脆亮的笑,这一切与驮着发黄线装书的大书架,与堆满卡片索引的大书案,形成强 烈的反差。鲁小冰心想,这是一种现实与历史的对峙,不准哪一天,她会被历史消 解掉,而成为历史的一部分。她的几位年长的同事,弓背曲腰,瘦而薄的手背上青 筋凸暴,脸上充满史证似的肃穆,他们永恒地沉溺在历史的寻觅中,而浑然不知时 间的流逝。这一点使鲁小冰噤若寒蝉。每当他们听见鲁小冰的笑声,或一瞥她从眼 前飘闪而过的影子,便产生一阵恍若隔世的惊慄。那种惊慄立即会传递到鲁小冰的 心尖,让她痛苦针锥。 鲁小冰毕竟过于年轻,她活跃的思维还暂时与历史的凝固状态难以同步,对那 些散发着血腥与死亡气息的所谓史料充满本能的抵抗,她有着太多的属于少女的浪 漫情绪。浓郁的浪漫情绪,使她对那些遮遮掩掩删删削削的历史记录产生深切的怀 疑,认定在那些谓之确凿的铅一般沉重的文字下,压死过许多鲜活的人生百态,扼 杀过许多有血有泪的真实景况。于是,她在无可奈何的梳理乱如麻的史迹之中,思 维常常游离于史证之外,填补许多稀奇古怪的臆想。这一点令须眉皆白的者所长十 分伤感,甚至捶胸顿足,如丧考妣。 老所长开始撰写一篇关于考证湘潭吃官仓由来始未的论文,他把鲁小冰找了去, 让她查阅汇编关于此方面的史料,务必翔实、细致。鲁小冰只是随意地点了点头。 鲁小冰走出所长室,便一头钻进尘封的史料之中。她没有料到她会如此快的切 入老所长的命题,在联缀那些散乱的史料时,她又一次带着一种少女缒结的情怀, 进入一个她认定十分真实感人的故事。她以最大的激情完成了所有的工作,只是在 资料汇编之首,用了一个令老所长不快的题目:《吃官仓考》。 A 史料:《潭城史乘》卷四之八·吃官仓 自湘军破金陵,尔后遣散归故里,人众而气骄,官府亦作谦让状。又名积存资 财,多寡不一,数年后,因耗费无度,抑或不事生产,此中多人陷困顿之境,以致 衣食不周。恃其曾有功于国朝,遂向官仓强借米粮,寻衅闹事者时或有之。 潭城系湘中南粮米集散之地,故设有官仓数座,以备不时之需。 强借粮米者,邀友善者多人,堵住官仓大门,使运粮之车不得通行,尔后横卧 于地。守库兵卒不敢驱赶,乃请库守官员甘言劝慰,不从。乃飞报县衙请县宰莅临, 亦不动分毫。县宰遂怫然变色,令放车。铁皮木轮之大车载近千斤之粮米,从卧者 腿上辗过,血肉淋漓,惨不忍睹。有桀然呻吟者,众鄙其怯弱,哗然而散。有铮然 如常者,众钦其强悍,喝彩不已。众迫县宰延请良医前来疗伤,并允其借粮米若干。 初不从,众拼力相搏,几成大乱,竟有殒命者也。遂有城中各方闻人与县衙调停, 拟成定例:凡吃官仓者,车过而不呻唤,候医而不惊乱,接骨而不言痛者,发予一 终身米券,治后而成瘸跛者,必优抚而再发予一终身米券。后虽间有强借粮米者, 成事者鲜少矣。 接骨治伤者为金振声,曾执役于湘军营中,神医也。 强借粮米者多为尚武之辈。亦有文弱书生时梦宽,其父为老湘军,于破金陵后 之二十年,时年十八,竟因吃官仓而名闻遐迩,乃一奇事。 B 鲁小冰的臆想 湘军攻破南京城,随即被遣散归回故里,时为1864年。鲁小冰从“现在”很轻 盈地走进1884年初春时节的湘潭城,古香古色的街市,在很浓郁的春意之中,刚刚 下过一场略带寒气的小雨,麻石路面晶洁如玉,她看见自己俏丽的影子在上面袅娜 地移动;路边不时闪过一树粉红的桃花,或是一树洁白的李花,微风吹过,如蝶翅 般飞落一瓣两瓣。长长的街市上,一家接一家地排着酒肆、钱庄、当铺、南杂百货 店、铁匠坊、木作坊、伞铺、装裱店、书画店,当然还有秦楼楚馆——临街的廊楼 雕花木栏杆前,站着很古典的杨肥燕瘦,眉尖微敛,似聚着许多离愁别绪。鲁小冰 立即十分感动地想起词人张履信《柳梢青》中的句子:燕语侵愁,花飞撩恨,人在 江南。街市上人渐渐稠了,夹杂着车马舆轿,只是男人背后像牛尾巴一样的辫子, 使鲁小冰毫无顾忌地笑起来,旁边的人对她的笑茫然不解,齐齐地望着她。鲁小冰 慌忙隐入人丛中去。湘军的辉煌历史在二十年前划上了句号,那场旷日持久的战争 早已无影无踪,百孔千疮的古城早已再现繁华,历史总是不断地被生机勃勃的现实 所取代,然后再一次成为历史。 鲁小冰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梅红帖子,手里像落了一层薄而艳的梅瓣。她不知道 时梦宽为何将这俗称为“英雄贴”的东西带给她,也许他知道她正在为老所长汇编 吃官仓方面的史料吧。她打开两折的帖子,上书某年某月某日在四大官仓的天字仓 门前(其余为地字仓、人字仓、和字仓),湘军后人时梦宽要向官府讨个“终身”, 届时请鲁小冰女史(多好听的名字,比“女士”、“小姐”之类雅多了)出面以壮 声色。鲁小冰顿时激情飞扬。 鲁小冰快步朝城郊的天宇仓走去,她的小巧玲珑的枣红色高跟鞋,咯咯咯地敲 着路面。她已经不习惯走很长的路了,她想打的士去,愣噤了一下,才想起在1884 年的湘潭还没有的士这个东西。那么雇一辆马车或一头驴吧,也没见。这时她才发 现街市上人头攒动,别说驰车跑马,连行走都显得拥挤不堪。各种各样只从图册上 看到过的服饰,就那么真实地展现在鲁小冰的周围,鲜活、生动,绝无书页上飘散 出来的衰朽气息,历史在这时刻变得可视可触。 身后忽然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声,人流断然向两边分开,鲁小冰也被裹挟着 推到一边。有人说:“吃官仓的时梦宽来了!” 不知道为什么,鲁小冰的心突突地跳起来,脸颊艳若桃花。她还没见过时梦宽, 只闻说他是个文弱书生,却怀有一腔英雄气,要去吃官仓! 时梦宽走过来了。个子高高的,瘦瘦的一条,脸白而略带青色,眼眸含着一点 润湿,与那种憨蠢汉子绝无相似之处。他的打扮是约定俗成的:身上半穿半披一件 七成新的绸大褂,很夺目的湖蓝色,因身子的文弱,绸大褂晃晃荡荡,多余出不少 空间(鲁小冰一眼看出这绸大褂不是时梦宽的,可能是他父亲的遗留物);右手高 擎一个鸟笼子,里面不停地跳跃着一只画眉鸟。在他的身后,簇拥着一大群壮实的 汉子,与时梦宽成为鲜明的对比。 时梦宽感应似的转过脸,正好与鲁小冰的目光相对。他愣了一下,然后朝鲁小 冰点点头,仿佛是旧时相识。鲁小冰也慌忙点点头,算是回答。一刹那间,鲁小冰 有了一份沉重的担心,有了一份缠绵的怜惜。按年纪算来,她比时梦宽年长五岁, 她不明白这个小弟弟为什么要去吃官仓,家境自然是有些窘迫,但也犯不着用生命 去换一份滋养生命的米粮,大概还有什么别的不便明言的隐衷。鲁小冰在心里说: 你可以告诉我,或许我可以想想办法。时梦宽又望了她一眼,再次点点头,分明是 让她放心。街市上不时地发出欢呼声、鼓掌声,鲁小冰敏锐地觉察到这种社会情绪 的内涵。贫富不均,分配不公;官府的贪赃枉法;世道人心的高深诡幻。而吃官仓 这种形式,正是对这一切的合理合法的抗争,这不触犯祖制,亦不冒侵国法。尽管 这种形式的确立,为官方与民方所接受,其目的仍在于“杀一儆百”,吃官仓成功 者又有几人?但社会情绪却愿意通过这种形式予以倾泻,予以报复。鲁小冰立即想 起一种叫“政治”的东西。 鲁小冰随着人流来到了天字仓大门前。她踮起脚看见领头的时梦宽堵住了大门, 一辆装满一袋袋米粮的铁皮木轮大车戛然而止。一个蓄着几根黄须的库守官员慌忙 跑出来,一脸的谄笑。 “英雄尊姓大名?” “不敢。姓时,名梦宽。” “看你年纪轻轻,何必走这条路,大车压过不伤即残,你要三思。” 时梦宽把头拗了拗,当众将绸大褂一脱,摔给后面的汉子,再打开鸟笼将画眉 鸟放飞,然后踩碎鸟笼。“请大人把县宰请出成全小人。” 立即有库兵飞报县衙,坐着四抬大轿的县宰也很快来到现场。 鲁小冰深知这是一套程式化了的过程,如同京剧程式的一成不变。只是这一幕 悲剧往往强造出喜剧的气氛。 这个县宰姓黄,已经很老了,步履踉跄,但那双眼睛依旧余有凶光。他为什么 还不告老还乡以弃政事? 按程式,吃官仓的人二话不说,脱下长裤,仰天一卧,高喊一声“请县宰大人 放车”就行了。鲁小冰发现黄大人和时梦宽对视了好一阵,双方的眼里火光跳动, 仿佛有不共戴天之仇。 “你是时朴之的儿子么?” “正是。” “时朴之不是早归道山了么?” “他的仇人还活着。” “你小小年纪吃什么官仓。” “我愿意!我想!请大人放车!” 时梦宽说完,脱下长裤,往地上一躺。 众人高声喝彩。 县宰断喝一声:“放车!”然后,便上轿走了。 鲁小冰闭上了眼睛,她不忍看这惨烈的场景。她的耳朵却逃不开任何细小的声 音,她听见粮车铁皮包的轮子隆隆辗过来,有如响一路惊雷,接着是很瓷实的一响, 有骨头碎裂的脆响杂陈其间。鲁小冰惊恐地尖叫了一声。她没有听见时梦宽的呻吟 声,随即而来的是惊天动地的喝彩声。接着,声音凝固成一片肃静。 鲁小冰微微睁开眼,但前面是一片密匝匝的人头,使她无法看到躺在地上的时 梦宽,无法看清那两条血肉模糊的并不健硕的腿。 候医的时间一般需要一至两个时辰,但不到一个时辰,便有一辆马车飞驰而来, 停住了,从上面下来一个蓄着美髯的老者,提着一只藤编的药箱。鲁小冰长长地舒 了一口气,她知道来的是城中著名的红科大夫金振声。金振声在众人闪开的一条缝 隙中走向时梦宽。 鲁小冰索性挤出人丛,静静地立在远处。正骨、上夹板,这剧痛时梦宽受得了 吗? 不远处正开着一树桃花,十分鲜艳,不是粉红,而是猩红,如血。 不久,鲁小冰又听见了宏重的欢呼声。时梦宽闯三关,没有哼一声,吃官仓吃 成了! 她向那一大堆人跑去,她想看看时梦宽受伤后的样子。 C 史料:《正骨余墨》之一八九面 某日晨,时府之老家人时福至,告吾亡友之子时梦宽欲去吃官仓,遂大惊。问 其因,家虽清贫,亦不致行此下策,乃为寄居时府一年之缝穷(注:以替人缝补破 衣裳为生之职业谓之缝穷)母女也。又言此妇酷似其生母。时福匆促去,遂令人备 马车于门外,以备速至而疗伤,并私忖正骨前先以银针扎其穴位,镇痛也。 D 鲁小冰的臆想 1883年初春的一个下午,在通往湘潭城的官道上,散乱地奔走着一群衣衫褴褛 的逃荒者,携幼扶者,肩担车拉,号哭声不绝于耳。鲁小冰正随着母亲,赤着脚, 挎着一个印花布扎成的包袱,走在这支队伍之中。因臆想的神奇作用,她已成了另 一个人:刘小青。此时的刘小青只有十六岁,身材、脸相与鲁小冰毫无一致,但脸 上抹着一层楚楚动人的凄凉。她随着母亲从岳阳洞庭湖边的汪洋大泽中挣扎而出, 汇入这支逃荒的队伍。她的父亲和哥哥在大堤决口时被卷入虎狼似的洪流,连一句 话也没有留下,就到另一个世界去了。她的母亲领着她奔向湘潭,她们依稀记得城 里有一户远房的亲戚,叫什么,居何处,皆不得而知。 鲁小冰,不,是刘小青赤着脚,走在泥泞路上,她很爱怜地看着自己光洁的踝 骨,窄小而短薄的脚背,脂玉般的足趾,那些印在泥地上的足迹,宛如一幅水墨梅 花图,心便有些酸楚,同时,砭骨的寒气便从脚心呼啸而上,一直漫向她的心口。 她偶一抬头,见官道边站着一树桃花,朱朱粉粉,在风雨中飘落不少在地上,便停 下来,痴痴地看,在这一霎时她的脑海里闪现“薄命桃花”四个字来。洞庭湖边的 那个镇子完了,爹和哥完了,那个足以使全家维系衣食的小杂货铺完了,作为满女 本可以无忧无虑地过一段日子,然后……再由父母择一个满意的郎君。一切都成了 梦想,再也无法缝补起来的碎梦。母亲转过脸望着女儿,很长很长地叹了一口气。 “青儿,把鞋穿上吧。” “不,到城里再穿,就只一双鞋。” 母女俩相互怜惜地看了一下,默默地往前走去。湘潭城的城墙已经遥遥在望了。 刘小青在未来的行旅中,不断地回忆她家小杂货铺后面的小院子,那是她和母 亲的乐园。父亲和哥哥整个白天都忙碌在店铺里,他们因生计的紧张,已没有时间 和心情来欣赏小院中四时的风光。也许是年纪和性别的关系,刘小青最喜欢春天的 小院,她拉着母亲一起厮守在这里,天晴天阴坐在花荫下,下雨则坐在廊檐下,一 边做着针线活,一边想心事。父亲很开明,让她上过几年私塾,因此她认识不少字。 父亲进城办货时,偶尔会去书肆给她带回几本诗词之类的木刻本线装书,在未来的 岁月里,这些诗词使她变得格外的多愁善感。小院里的花草都是母亲和她栽种的, 山茶、桃花、李花、杜鹃、海棠、兰草、蝴蝶花……,姹紫嫣红,满满腾腾一院子 的热闹。每当这时候她就会想起古人许多诽恻缠绵的妙句,并深深为之感动。“香 泥垒燕,密叶巢莺,春晴寒浅”;“海棠影下,子规声里,立尽黄昏”;“有情花 影阑干,莺声门径,解我霎时凝泞”;“淡月秋千,幽香巷陌,愁结伤春深处”; “趁酒梨花,催诗柳絮,一窗春怨”。……她此刻还预想不到在不久的将来,她会 重新进入一个小院子,重新获得一种“家”的感觉。 母亲曾告诉她如何缝制男人的布鞋,刘小青娇嗔着说:“我不学,我不做男人 的鞋。” 母亲笑了:“你难道将来让你夫婿打赤脚?”“就让他打赤脚。”刘小青一块 脸通红通红的。“妈,你教我吧。” 母亲又一次笑了。 她们是薄暮时分走进湘潭城的,街市上已星星点点亮起灯笼,暗黄和郁红的光 晕使得这一切都很古典,刘小青仿佛远行归来,似曾相识。 “妈,这地方真好。” 母亲没有作声。 她们住进一家很便宜的小旅店,待明天再去寻访亲戚。 刘小青用热水洗过脚,脚底一层层的血泡令她痛彻肝肠。她找出一双红缎绣花 鞋穿上,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母亲背过脸去,酸出两眼泪来。 一连三天,寻访亲戚无着,而囊中的钱又所剩无几。母亲说:“人总得活下去, 不要指望别人。明天,我上街给人缝补衣服去,你在这里等着。” “不,妈,我也去,两双手做事总比一双手好。” 母亲含着泪答应了。 日子变得毫无生气。 鲁小冰深为这母女俩的生计发愁,她希望她们迅速进入时梦宽的那个小院子, 她的臆想缩短了艰难的等待。她急切的呼唤从刘小青的口中冲出来。 那是个春阳耀眼的午后,母女俩坐在一条小街的旁边,等待着顾客。一个上午 就这样呆坐过去,她们没有心思也没有钱去用餐。刘小青突然说:“妈,那边有个 人,拿着一叠子衣服过来了。” 那时,刘小青当然不知道这个年轻人叫时梦宽。 时梦宽急急地走上前,道了声“万福”,说:“大娘,想请你补补这些衣服行 不?” 母亲说:“行。” 刘小青顺手拿过一件衣服,低着头补起来,她偷偷地瞥一眼时梦宽,似乎在哪 里见过,摇摇头,觉得这想法很可笑。 时梦宽蹲在旁边,看这母女俩缝补衣服,忍不住问:“大娘好像不是本地人?” “岳阳人,逃荒来的。” “城里可有亲戚?” “找了,找不到。也说不上如何亲,即便找到了,人家也不知认不认哩。” 刘小青说:“妈,快补呀。” 母亲笑着说:“让你见笑了。” 时梦宽很同情地叹口气。 时梦宽喃喃自语:“你好像我妈,简直是一模一样。” 母亲问:“什么?” 刘小青却听得很真切,针一抖,刺痛了指尖,有一点血渗出来,凸成一颗赤红 的珠子。衣服补好了。时梦宽从口袋里抓出一大把铜钱,放在那个盛着布片、针线 的小竹篮里,说声“谢谢”。 刘小青说:“你多给了。” “不多。以后还要来麻烦的。” 拿起衣服,时梦宽恋恋不舍地走了。 这个夜晚,刘小青翻来覆去睡不着,时梦宽的影子总在眼前晃来晃去。而鲁小 冰却痛苦地预测到未来的结局,她明白这一对年轻人永远无法走到一块。 时梦宽一连几天都拿着衣服来补,其实都不是破旧的东西,无非裂了线缝,掉 了扣子,但给的钱却很多。 刘小青随母亲走进时家的小院,是在七天后的一个下午。是老家人时福来请的, 说是家中有些帷帘需要缝缀,不便拿到街上来,请她们母女俩上门去。 当母女俩走进小院时,都惊诧得说不出话来,竟与者家的院子酷似,连花草的 品种和位置也如出一辙。杜鹃花是白色的那种,蝴蝶花浅蓝如梦,桃花、李花虽已 落尽,新叶却是很翠嫩的,兰草的叶修长而飘曳……。在这一刻,刘小青心上积郁 的愁怨一扫而空,所有羁旅在外的慌惶消逝一净,她有了一种回家的情怀。 “这院子真好。”刘小青说。 “和我妈生前的格局一个样子,是我和时福一起侍弄的。”时梦宽说。 时福把一些帷帘搬到客厅里。 时梦宽说:“在这里吃吃饭,好吗?” “只是太叨扰了。”母女俩很感动地说。 “假如……你们不嫌弃的话,想请你们帮忙料理家务,住在这里,吃在这里, 每月工钱照付,大娘年纪大了,这位妹妹还小,不便在街上做活计的,不知意下如 何?” 刘小青几乎发出一声欢呼:“那当然好。” 母亲说:“时公子,我们非亲非故……” “以后,我叫你刘妈吧,你不必客气。我们家还算个书香门第,清白无暇,你 们尽可放心。” 母女俩便住到了时家。安排在后院的一套宽敞素洁的房间里,所用家具、被褥, 日用杂什皆备。家务事也没什么可做,无非帮着老家人时福做做饭,洗洗衣服,再 就是锄锄园子,侍弄花草。时梦宽早晚两次来向刘妈请安,温驯如子。 刘小青又归还那个失而复得的情境,整天地在小院中徜徉,看花开花落,听莺 声鹏语,将许多的古人诗词思来忆去。也常坐在花荫下纳鞋底做鞋帮,鞋样是照着 时梦宽踩在泥地上的脚印描的。而在晚上,刘小青常会在园子里走一圈后,轻步踱 到前厅,望几眼时梦宽秉烛读书映在窗纸上的影子,心里便发出许多绮丽的幻觉, 痴迷如醉。 E 史料:《湘军人物轶闻》之四十九节 时朴之,字弃尘,弱冠中秀才,天资聪颖,诗文俱妙,倚马可待,琴酒献酬, 倾失宿彦。后入湘军,升任营官,以文弱而治军务屡屡奏捷,又军令严明,上卒争 先,莫敢不服。尝下令营中:一人积银十两者,斩!所有月饷及赏银尽交粮台,每 月遣人分送其家,取书回,上下皆感铭。金陵破,遂返故里,绝意仕途,以诗酒为 乐。与知县黄某有隙,尝于杯盏间锐意相讽,颇快人心。又几年,某夜酒后经雨湖, 被刺杀于荷塘边,人疑其为会党中人。其子方五岁也。 F 鲁小冰的臆想 鲁小冰翻覆不止的臆想,让她进入一个叙述角色两难的境地。她有时是鲁小冰, 一个清醒的旁观者,目睹着一个故事的发生、行进和结局,却无法进入这个故事, 以便向故事中的人物提供她所明察的内情。她更多的时候,是与刘小青融为一体, 体验一个少女的憧憬、期待和渴求,那种沉宏的幸福感,使她的浪漫的情怀一如脱 缰的野马,无法控制。 鲁小冰越来越清晰地看到时梦宽正在回溯到他的童年和少年时代,他在为自己 营造一种母爱的氛围,而自己则成为一个孩子,他为此而激动不已。他将生母箱柜 中从未穿过的崭新的服装,送与刘妈和刘小青,并在不同的场合说起他对生母的所 有细节的赞叹与倾慕。 “我妈妈顶喜欢白杜鹃、蝴蝶兰、桃花、李花,最不喜欢的是荷花,因为我爹 被人杀死在荷塘边,第二天早晨,我妈妈看见荷叶上的露珠染着血,便晕了过去。” “我妈妈很喜欢李清照的词,她说那是最体现女人本色的作品。” “我妈妈喜欢听京戏,她百看不厌的剧目是《击鼓骂曹》、《三娘子》、《借 东风》。她会在闲暇时哼上一段,那声音好听极了。” 时梦宽叙述这一切时,眼光十分温柔地停留在刘妈妈的身上。刘妈穿着时梦宽 生母的衣服,大小尺寸无不合体,加上酷肖的脸相,与微笑着聆听的神情,许多次 他差点要喊出一声响亮的“妈”来。而偶尔一瞥与刘妈很是相像的刘小青,便确认 她是自己的同胞妹妹了。 这使刘妈和刘小青产生一种很复杂的感觉,从内心深处生发的感激之情,便加 倍地化作对时梦宽的关怀,问寒嘘暖,细致入微。刘妈既要明白自己女佣的身份, 又要努力仿效时梦宽的生母的种种生活形态,成为另一种意义上的母亲。她当然不 敢造次他说出将女儿嫁给时梦宽,她在等待机会。刘小青先是产生对小院的眷恋, 尔后便将一腔心事暗暗绾结在时梦宽身上,她觉得这是一段很美好的姻缘,似乎离 实现这个目的并不遥远。只有鲁小冰知道这种日渐一日浓酽下去的情感,反而使刘 小青的愿望距离本质的东西愈来愈远。她知道时府的经济状况正在走向恶化。时朴 之生前名士气很重,慷慨大方,视钱财如粪土,死后留下的积蓄并不丰厚,一家子 多年来有出无入。到时梦宽十二岁时,母病逝,由老家人时福带看小主人生活,延 请老师,算计各种开支,维持着时府的尊严。时梦宽无一技之长,只是读书,但又 决不肯去参加入仕的考试。现在一下子增加两口人的衣食日用,还有每月应付的工 钱,老家人时福真的愁了,时梦宽浑然不觉。时福只好照实相告,时梦宽说:“急 什么?那些古玩字画拿去卖吧,不过,别让刘妈她们觉察了。” 鲁小冰并不喜欢这种旁观者的角色,她经常会挣脱这种角色的困囿,直接地成 为刘小青,身临其境,潜入壮阔的感情波澜。 她多么喜欢对镜理晨妆,坐在梳妆台前,面对菱花镜,一下一下地梳着乌黑的 秀发,不断地变化着发型,然后用时梦宽送来的胭脂水粉淡淡地化妆,想象着时梦 宽见到自己所产生的惊奇和欣喜。她开始试穿各种颜色和款式的衣服,在房里独自 走来走去,为自己的美丽而倾倒。她不知道怎么会有那么多的奇思异想,而且每一 种想法都充满浓浓的诗意。她会采上一枝白杜鹃或一柄蝴蝶兰,趁时梦宽不在,悄 悄走进他的书房,插在书案上的古月轩的瓷瓶里。她会摘上一把清香的茉莉花,夹 在他所读的书页间。她会将自作的一首七绝或五绝,抄在梅花笺上,趁着夜色,从 窗缝里塞进去,然后惊鸿一样飞回自己的卧房,心事跳得像擂鼓。 夏天来了。 很深很深的夜,风凉如水,月光皎皎。刘小青睡不着,穿着洁白的裙衫,在小 院中散步,举头寻找着牵牛织女星的位置。小院静极了,迷漫着花草新鲜的气息。 母亲睡了,时福睡了,时梦宽也睡了。忽然,她听见有细碎的脚步声,来自前厅。 猛一回首,时梦宽走到面前来。两人对视着,都不说话。刘小青猜测时梦宽是否会 想起待月西厢的故事,是否会想起“月移花影动,疑是玉人来”的句子。 “梦宽哥,你还未睡?” “你不也是。” 刘小青心头有一团热热的东西漫开,她说:“我睡不着。良辰美景,转眼便是 百年。” “我倒没这多闲情逸致,我想起了一个人。” 刘小青的胸口起伏不停,连呼吸声也粗重起来,她想问:“你想起谁了?”话 到嘴边,却变成一句:“我有些冷。” 时梦宽走过来,挨得那么近。刘小青顿时产生渴望被时梦宽拥抱的感觉。她再 一次喃喃自语:“我冷……冷。” 时梦宽说:“小青妹妹,回房歇息去吧,别着了凉。” 刘小青鼻子一酸,真想大哭一场。 她无力地朝自己的卧房走去。 时梦宽说:“明天,你陪我去看一个人,好不好?” 刘小青回过头来,娇憨地一笑:“好。你明天叫我。” 天未亮,并不曾睡着的刘小青听到了时福的呼唤声,便答应了。点燃蜡烛,慌 慌地梳头、化妆、穿衣,然后飞快地奔到小院里。时梦宽挽着一个小竹篮,里面放 着一些果品水酒。他说:“吵醒你了。” 时梦宽领着刘小青走出小院,陷入漆黑的小巷里。 刘小青说“真黑,我怕。” 时梦宽说:“怕什么,来,让我牵着你。” 刘小青的手被握住了,这是他们的第一次肌肤相亲,她感受到时梦宽手心的热 力,正源源不断地传递过来,仿佛要将她融化。她希望这条巷子很长很长,永远没 有尽头。 走出巷口,时梦宽便松开了手。 刘小青觉得心里有些空。 很快,他们来到了雨湖。空气里漫满湿淋淋的水气,荷叶、苇叶的清醇杂陈其 中,一弯残月,微红。 刘小青起娇来,“你牵着我,要不,我不走了。” 时梦宽说:“好,我牵着你。” 他们来到一个荷塘边。黝黑的荷盖重重叠叠,直立于荷盖之上的荷花,如同凝 重的剪影。不时从苇草丛中,滚出一串蛙声,更衬出空旷与寂静。 时梦宽放下竹篮,从里面拿出果品水酒及香烛钱纸。 时梦宽指着脚边的一块地方,正是荷塘的一个弯缺处,岸边草棵子直挺挺如剑 如戟,水中荷叶特别圆特别高,静立在破晓前,纹丝不动。“我爹当年就倒在这地 方。” 摆开果品水酒,点燃香烛钱纸。火光舔开夜的一角,刘小青看见时梦宽眼中并 没有泪,而是燃烧着一种仇恨,脸形扭曲得极为狞厉。这种从未见过的样子,使刘 小青为之震撼,并产生难以言语的崇拜。 时梦宽跪下,磕头,说:“爹,我来看你了。” 刘小青也疾速地跪下,说:“还有我。” 好一阵后,他们才站起来,凝佇在荷香和水气中。 “妈在临陶死前,曾悄悄告诉我,爹在军中就参加了哥老会,立志驱除鞑虏, 光复中华。回故里后,一直在联络有志之士。对于这个姓黄的县令,一条清廷的走 狗,爹对他十分鄙夷,并在一些公开的场合予以讥讽,交恶益深。而爹每次外出, 总有人跟脚监视,他们一定发现了爹什么,才对他下了毒手。故我不想做官,决不 与他们同流合污,否则,我对不起爹。” 时梦宽的声音低沉下来,开始向刘小青描述那个夏天的早晨,太阳刚刚出来, 母亲得到父亲的消息,抱着他,在家人时福的引导下,踉踉跄跄来到这个荷塘边。 虽然他只有五岁,但那个情景却刀刻般印入脑海,永世难忘。父亲横躺在荷塘边, 头和身子在岸上,脚却垂在水中,胸口上是一大片血,流向荷塘的渍痕清晰可见, 脚边的水红得发亮。父亲的脸色很安祥,如同睡熟。他突然看见许多碧绿的荷盖上, 溅着一点一点的血,与晶莹的露珠互相辉映,在晨光中闪出奇诡的光芒。他明白了, 他父亲已经到另一个世界去了。 “每年夏天,到了爹的忌日,我都来祭奠他老人家。我至今还可闻到永远不散 的血腥气,还可看见荷盖上的血斑。” 时梦宽的声音很尖锐,一点一点地将夜色划破,泻出烹微的洁白的晨光。 刘小青的腮边挂着一颗浑圆的泪。 “我爹被杀的前一天,在院子里,抚着我的头说:‘假如有一天我不在了,你 要好好待你的母亲,你懂不懂?’我说:‘爹,我会的!我会的,你放心。’” 鲁小冰作为一个旁观者,对时梦宽的吃官仓的动机有了新的认识。他想通过这 种形式,表达他对官府积存已久的反抗,或者可以说是他父亲某种信仰和言行延伸 的轨迹。另一方面,出于对母亲深切的怀念和爱戴,以及关于五岁时所发出的誓言 的承诺。他还来不及长大成人,以便好好地侍奉母亲,而母亲却在他十二岁时撒手 而去,他把许多的遗憾通过酷似其生母的刘妈来予以弥补,在心理上他认同了刘妈 就是自己的母亲。在家境日益困窘时,他希望通过吃官仓以示对官府的反感,并因 此而获得一张终身享用的米券,以转赠刘妈和刘小青,让他们有一份活命的口粮。 此中的逻辑性既荒诞又合乎情理。 太阳升起来了,很红,很亮。 刘小青看见一塘硕圆的荷盖上,泼洒着鲜红的血水,浓重的血腥气熏得她闭住 了眼睛。 G 史料:《正骨余墨》之二OO面 为时梦宽正骨、打夹板后,即备车归家。梦宽遂由同来者披红挂彩,以门板异 之游街,万人空巷,莫不赞英雄年少。 是夜,县宰黄某被刺杀于公衙,利刃洞穿胸口,身横于几案,而双足垂于地, 与朴之遭难之状何异!吾闻讯乃为第二日之午后也。 H 鲁小冰的臆想 鲁小冰在接触这份史料时,不禁疑窦丛生。其时正当子夜,春寒料峭,历史研 究所静寂无人,只有她还枯坐在湘军史料室里,一灯独亮,到处飘动着潮湿的气息, 发黄的线装书摊满了书案,历史显得阴森可怖。窗外正下着雨,院子里的树木黑黝 黝的,如鬼如魅,发出簌簌的有如咬牙切齿的声音。 鲁小冰再一次读这份史料后,立刻断定刺杀县宰黄某的杀手不是别人,正是神 医金振声。其一是他在《正骨余墨》中的寥寥数语中,竟能将县宰的死状写得如此 准确,非“闻讯”所能做到,俨然是亲睹亲历;其二,这个刺杀事件,显然离不开 为老友时朴之报仇的动机,时朴之遭难后的状态他并不曾见到,当时在场的只有时 朴之的妻子、儿子和时福,他肯定是后来听时府人说的,所以在刺杀县宰后,再将 其摆成那样一个姿势,其目的是对敌人的一种慰藉;其三,金振声在写下“是夜… …而双足垂于地”一段话后,下意识地补上“吾闻讯乃为第二日午后也”,分明是 在掩饰一种慌乱的情绪。 那么,金振声为什么选择这样一个日子刺杀县宰黄某呢? 鲁小冰苦苦思索起来,她有了一种福尔摩斯式的清醒。从表面现象看来,这次 刺杀事件太离奇,如果要为老友报仇,为何一等就是十三年?完全可以想象,在漫 长的等待中,他一刻也没有忘记这笔血债,唯一的解释是时梦宽吃官仓的举动震撼 了他,训示了他。在旧债未清,而又目睹时梦宽血肉模糊的双腿,使他觉得再没有 等待的必要了,该旧债新账一块儿清理了,否则将来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下的老友?! 同时,时梦宽身负重伤,行动艰难,便让人不会因县宰被杀而怀疑到他身上,事情 成功与否,都与时梦宽无关。 鲁小冰兴奋起来,蓦地站起,踱到窗前,双目如电,穿透着沉重的夜色。她在 寻找1884年初春的那个夜晚,寻找一个穿着玄色的夜行服,怀揣利刃,行走如风的 蒙面人。 更夫的梆声和锣声沉重的响过,灯笼淡薄的光在麻石路面散漫地流动,那个疲 惫的影子拉得老长老长。 鲁小冰看见一条黑影,在街檐下闪过,脚步短捷得没有半丝声响。面被蒙住, 只有双眼灼亮,警觉而深邃。她不禁赞叹一声:“好功夫!” 蒙面人穿街走巷,不一会儿就来到县衙的高墙边,他四下里望望,然后身子微 蹲,运上一股气,身子猛地往上一蹿,轻飘飘便落在屋脊上。他俯下身子,细细地 观察了一阵,发现后院的一间厅堂里还高燃一支蜡烛,县宰黄某正在奋笔疾书什么, 身边无人,纸窗微开。 蒙面人飞下屋脊,落到院中,蹑步前行,手握一把牛耳尖刀,逼到窗前。又听 了听周围的动静,遂推开窗扇,纵身而入,一直走到案前,县宰犹未觉察。 蒙面人发现他在写一张密报,称时梦宽为乱党时朴之之子,久怀异志,乞请捕 杀之。 蒙面人一把抓过那张密报,在烛焰上点燃,厅堂蓦地亮了许多。 县宰惊起,想呼喊什么,但蒙面人的尖刀已扼在喉下。 “你是谁?” “我是时朴之的好友。” 蒙面人说毕,取下面纱。 “金振声,原来你也是乱党。” “正是。” “我劝你悬崖勒马,不要一意孤行。” 金振声笑了笑:“我都快满一个花甲了,好歹都是一个死,岂能饶你。” 说毕一刀捅向县宰的胸口,捅得又狠又深,抽出刀来,血迸出数尺高。尔后, 将尸首置于几案,使双脚下垂于地,吹熄蜡烛,风也似地飘飞出来…… 金振声疾行至雨湖的荷塘边,佇立良久,说:“朴之兄,我了却一桩心事了。” 然后寻个荒僻处,将沾血的夜行服和尖刀埋了,悄无声息地回到家中,竟无人觉察。 鲁小冰为能知晓这样大的一个秘密而自矜。浩如烟海的史迹中,又深埋着多少 这样的秘密呢? 她相信第二天上午,金振声是去过时府的,他不能不把这件事告诉时梦宽。 那个上午,半阴半晴,时府的门紧闭。刘妈在灶屋里熬着药,药罐子搁在红红 的灶火上,乳白色的带着药味的气体飘袅着。刘妈的眼圈红红的,她不明白时梦宽 为什么要去吃官仓,以致受这样大的苦。老家人时福,雇了一辆车,去天字仓领取 米粮去了。院子里静静的,花不动,叶不摇,仿佛都在为它们的主人担忧着。 刘小青含着泪,坐在时梦宽的卧榻边。 日光从窗口映进来,衬得时梦宽的脸苍白如纸。他斜靠在床头,微闭着眼,仿 佛沉入一个久远的梦中。 刘小青充满爱意地望着时梦宽,她似乎有许多话要对他说,但一时又噎住说不 出来。 鲁小冰的心尖剧痛起来。她开始催促刘小青:你怎么不跟他说说话呢?这屋里 的气氛太沉重太滞闷了。 刘小青终于说话了:“梦宽哥哥,你要睡了吗?” 时梦宽睁开眼,说:“没有,我在想……” “想什么?” “也没想什么。” “腿还痛吗?” “不痛。” “你骗人。” “真的不痛。我好高兴。” “要是成了一个跛子,看你还高兴不高兴?” 时梦宽笑了笑:“我会更高兴的。” 鲁小冰明白时梦宽这句话的内涵,只是刘小青不明白。刘小青想说的一句话是: “你成了跛子,我来侍候你。”但她一块脸憋得通红,卡在喉咙管,吐不出来。 这时刘妈进来了,端着一碗药汁,放在床榻边的茶几上,关切地问:“梦宽, 好些了吗?” 时梦宽突然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说:“我不要紧的,妈。” 刘妈的脸色顿时舒展开来,望了女儿一眼,说:“等药凉了,喂给你梦宽哥吃, 喂时先自己试试,别烫了你梦宽哥。” 刘小青羞羞的应了一声。她很敏感地发现时梦宽在叫她妈的时候,省略了一个 “刘”字,她为此浮想联翩。 只有鲁小冰知道这种省略意味着什么。她已经很清楚地看到了那个悲剧性的结 局。 刘小青抖抖索索给时梦宽喂完了药。 就在这时候,金振声提着药箱,喜气洋洋地走了进来。 刘小青慌忙站起来让座。 金振声对刘小青说:“我想给梦宽再看看伤。” 刘小青不好意思地避到门外。 门紧紧地关上了。 这使刘小青有些不高兴了,无非看看腿上的伤,关什么门呢?她听见房里金振 声和时梦宽压嗓在说话,并不是看伤!她悄悄把耳朵贴到门上听起来,声音太小, 听不甚清楚,断断续续,有些字眼落到她心上:杀了……黄知县……报仇……胸口 的血……。 金振声停止了捏拿,坐好,百思不得其解。 时福打来了一盆水,端着让金振声净手,再递过毛巾,金振声揩了揩脸。 不一会,弯脚雕花小茶几搬来了,摆上一杯香茶。刘小青将新摘的批粑洗好, 搁在一只洁白的细瓷盆里,放在茶几中央。“金伯伯,请。” 金振声看着洁白的瓷盆,看着金黄硕圆的枇粑,串在褐紫的枝茎上,俨然是一 幅写意时鲜图。良久,才伸出手去摘下一颗,剥开皮,细细地品嚼起来。 刘小青也摘下一颗,剥开皮,递给时梦宽。 金振声心想:这是多好的一对。便笑了笑:“梦宽,什么时候请我喝喜酒呀。” 时梦宽没有作声。 刘小青羞得低下了头。 金振声哈哈大笑起来。 笑毕,说:“梦宽,我得治好你的腿,新郎官总不能是个跛子啊。” 从这一天起,刘小青开始细心地观察起时梦宽来,心里常念叨他这腿怎么回事 呢?她听时福说过,金振声的医术出神入化、怎么独独治不好时梦宽的伤呢?她在 某一天早晨, 去时梦宽卧室中为他折叠被褥时, 发现床边余留着几点药渣,问: “梦宽哥,绷带是不是松了?”时梦宽慌乱地说:“没有哇,好好的,你看。”边 说边绾起裤管。 绷带松松垮垮,似刚刚匆匆扎好。而昨天她亲眼见金振声力他换药后,扎得井 井有条,不似这模样。 这天夜里,刘小青蹑手蹑脚潜至时梦宽卧室的窗前,用舌尖在窗纸上舔出一个 洞。她看见时梦宽褪去长裤,然后,把左腿上的绷带层层解开,再小心地晾在床边 的几案上,然后吹灯睡去。 刘小青明白了他左腿不愈的原由。但她想不出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她决定将此 事告诉金振声。 鲁小冰立即预感到金振声难言的愤怒和痛苦,他们双方都得把这件事的头绪理 清,以便达成一种默契。 金振声打发人用马车把时梦宽接到家中,将家人摒退,两人端坐在宽敞明亮的 诊室之中,浓重的药味刺激得时梦宽的鼻翼不停地翕动。 “梦宽侄,我不能不和你谈了。对你左腿的迟迟不愈,竟落到骨头变形,我早 有怀疑。你这样做,无非多得一张终身米券,而我却会毁一世名声,遭人议谤。” 时梦宽蓦地离座,跪倒在地,双眼噙满了泪水,然后说:“金伯伯,你是我父 亲的挚友,你为我治伤,”然后,两人放肆地笑起来。 刘小青忍不住拍拍门,问:“金伯伯,伤看好了吗?” 房里的笑声戛然而止。 I 史料:《见闻琐记》下卷之十五 吾与金振声,同为杏林中人,吾诊病,彼治伤。金振声承袭祖业,自小勤勉好 学,博识多闻,又曾随名师研学武艺,于正骨接骨一道独领风骚,经其治绝少有留 下残症者。对里巷引车卖浆之属,恤其养家糊口之艰难,凡求医者,邀之即去,且 赠送药物,分文不取。历年之吃官仓者,由官府聘其调治,尔后皆行走如正常。独 光绪十年(注:1884年),有时梦宽吃官仓断残双腿,经治数月,犹微跛,殊不可 解。 J 鲁小冰的臆想 金振声每隔二三日,必提着那只藤编的药箱来给时梦宽看伤。或在时梦宽的卧 室里,或在小院子的花荫下。时梦宽经过这许多日子的治疗,竟可以拄着双拐,缓 缓移步到小院子里,坐在时福为他备好的一把织着好看花纹的旧藤椅上,披一身清 风日影,蓄两眼红花绿叶。 鲁小冰发现金振声的目光里,积存着越来越多的忧虑,他不懂时梦宽的双腿, 为什么右腿好得很快,而左腿却收效迟缓,他第一次对自己的医术产生了疑问。他 自忖,为任何人治伤他都竭尽其力,从不敢有半点懈怠,何况是老友的儿子?从为 时梦宽正骨、打夹板,到以后的每一次换药,应该是没有失误的,可为什么出现这 种后果。 此刻,金振声坐在时梦宽的旁边。时梦宽显得有些拘束不安,他说:“金伯伯, 这些日子太麻烦了,我十分感激。” 金振声摇摇头:“不,不。我是不是老了治伤不行了?你两条腿,同时正的骨, 同时敷的药,怎么会一好一差呢?” “不。两条腿都好得很快。即使稍留一点瘸破,又有什么关系。” 鲁小冰知道在金振声暗下力气的捏拿中,时梦宽痛彻肝肠,而他却强忍着,其 用心良苦。 时梦宽忽然对站在身边的时福和刘小青说:“去打盆水来,让金伯伯净手,再 去摘些新鲜的枇杷来,让金伯伯尝尝。” 鲁小冰松了一口气。为我报仇,可以说是恩重如山,岂敢有意诋毁你的大名。” “那是为什么,你难道愿意变成一个跛子。” “愿意。虽说是为了再得到一张终身米券更重要的并不在此。你知道,我五岁 丧父,十二岁丧母,作为人之子总觉得有一种内疚之情,我不能侍奉他们,是不是 我的命太硬?后偶遇刘妈,觉得刘妈与母亲的形像酷似,又处在窘迫之中,便将他 们领回家来,一年之中,视同生母,努力奉养,以尽人子之责。但家况日衰,虽可 暂时敷衍,毕竟不是长远之计。又老家人时福,在我家数十年,终身不娶,对我百 般照看,如同生父,怎能让他再受饥寒之苦。” 金振声说:“假若是缺少费用,我可以援赠,何必如此!” “我知道金伯伯的为人,假如我开口相求,你自会慷慨解囊。但是,自长大成 人,我一直思念秉承父志,以驱除鞑虏为己任,欲出外联络各方志士,以图一逞。 先前所不言者为老家人时福,后来所不言者为刘妈母女,我必须安顿好他们,让他 们终身不愁。便以吃官仓为始,一表自己与官府不合作的态度;二看自己可否能承 此苦难,将来或有大用;三可得两份终身米券;四以微残,或说自虐,作为人子对 父母过早去世的谢罪。待伤稍愈,小侄将浪迹江湖,改名换姓,以不致事发而连累 时福及刘妈母女,请为小侄守密。” 转眼到了初秋,时梦宽的伤是好了,但左腿变形,走路微跛。刘小青见到他走 路微斜的身影,心情十分复杂,同时,有一种归属感越来越强烈地折磨着她,她会 无端地生母亲的气,但一见到时梦宽又喜笑颜开,欢欣雀跃。刘妈在背地里,会有 意无意地对时福说:“小青该寻个人家了。”时福便说:“还寻什么,就在眼前, 只是不知道小青看不看得上少主人,他跛了一条腿哩。”刘妈说:“那有什么。” 时福便高兴得不得了。 鲁小冰清楚地看到事情的激变是在一个深夜,她想去阻止刘小青,刘小青已闪 到时梦宽的门前,并轻轻叩响了门。 刘小青手提绣花鞋,只穿着袜子,一路无声地走来,粉红色的袜子浸在如水的 月光里,十分动人。 刘小青闪进去,带关了门,把月光赶出去。 就在这一刻,时梦宽极快捷地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火光一闪一闪,漫出一片 红晕。 时梦宽问:“你有什么事要告诉我。”他的声音很冷很硬,脸色如生铁,很肃 穆。 “梦宽哥,我……喜欢你。” 说毕,丢掉手中的绣花鞋,一头扑进时梦宽的怀里,时梦宽趔趄了一下,没站 稳倒在床上。刘小青伏在他的身上,说:“我要一辈子侍奉你。”她轻轻地啜泣起 来。 时梦宽静静地躺着,没有任何激动的表示,如一段枯木,一块石板。 又过了一阵,时梦宽说:“小青妹妹,你不懂得我。” “我懂,我懂,你使我重新有了一个家,我要成为你的人。” 时梦宽摇摇头,说“你起来,你坐好,听我说几句话。” 刘小青很不情愿地坐到一张椅子上,她为时梦宽的气势所震慑,一腔柔情似被 什么东西堵住,再也流不动了。 时梦宽也坐起来,开始了他漫长的叙说,缓缓的。 刘小青边听边轻声地哭。 三更后,时梦宽说完了,显得很疲倦。 刘小青说:“我会守你一辈子的。无论你在何方,我都会想着你。”说完,刘 小青理好云鬓,穿好绣花鞋,掩着脸跑出去。 下露了。所有的枝叶上,都挂着亮晶晶的泪。 第二天上午,时府张灯结彩,洋溢着一派喜气。 刘妈坐在一把红木太师椅上。 时梦宽三跪九拜,认刘妈为娘。又与刘小青对拜,成为兄妹。刘小青的眼里泪 痕犹在。她在心里说:“梦宽哥,今世为兄妹,但愿来生为夫妻。” 时福站在一边,大惑不解。 几天后,时梦宽和时福单独长谈了一次。 交出米券,请其将古玩尽卖,再将钱存入钱庄,月取其息作日常补助。 在某一夜晚,时梦宽突然失踪了。 K 史料:《会党风云》补遗之九 吾与萍、浏、醴一带会党人物多有交往焉。尝识哥老会中一左足微跛者,姓吴, 名坚诚,颇儒雅,善词章,出入险境,绝无难色,为同党所重。会党中有因刺杀清 廷显贵而罹难者,吴闻讯恸哭不已,并奋笔书七绝二首,以浇胸中块垒。其一云: 前驱后继待阿谁,埋骨芳立自古悲。遥忆去年今日事,江亭乘醉剑双飞。其二云: 雄演光芒百丈扬,湘南民气一时张。忠魂壮我无边胆,手舞长缨缚虎狼。光绪三十 二年(注:1906年),萍、浏、醴高擎义帜,各会党竞相响应,声势赫赫,后败于 湘、鄂、赣、苏几省清军之合力征剿。闻吴坚诚负伤被执,斩首于阵前。 L 鲁小冰的臆想 鲁小冰再一次走进家的小院,岁月如风,十几年过去了。 她曾目睹了时梦宽(化名吴坚诚)临刑前的情景,一身是血,但脸色却十分平 静,似乎这一天他已等待许久了。他倔犟地不肯跪下,刽子手把他压下去,他又挣 扎着站起来,而且站得很坚挺正直,那条微跛的左腿居然让人看不出来。在屠刀举 起时,他亲切地眼望苍穹,说:“爹,妈,儿来看你们了。” 刀起头落,嘴角竟浮起一丝冷冷的笑。 鲁小冰走进这座小院,正是初春,一切恍如往昔。桃花、李花刚刚谢去,一地 的红红白白。杜鹃花举着白色的花朵和花苞,蝴蝶花带着浅蓝的微笑,兰草的叶子 纷披着修长的韵致……。她叹息一声:时间对花草并不起作用,它以轮回的死与生 来对抗永恒的时间,以永恒对抗永恒。 她知道时梦宽早已不在,老家人时福也在几年前溢然长逝,小院里只剩下刘妈 和刘小青。作为一个旁观者,她有一种欲望,将时梦宽牺牲的消息告诉她们。这个 故事该结束了。 她听见她们说话的声音了,便蹑步前行,透过树隙,她看见刘妈和刘小青坐在 那株枇杷树下,纳着鞋底。鞋底很长,是男人的。刘妈已经老了,鬓发间霜痕点点, 脸上满是皱纹。刘小青也“老”了,这种“老”体现在她的目光里,茫茫然,昏昏 然;脸色憔悴,苍白中饱含无限酸楚。 “妈,昨晚我见到梦宽哥了。” 刘妈抬起头来,说:“在哪里?还是从前那个样子吗?” “在这棵枇杷树下,树上结满了枇杷,好大好大一个,金黄金黄的,他说他想 吃枇杷,我要了他一只木拐子,打了好几串下来。我拾起来,飞快地洗好,盛在一 只白瓷盆里,端到他面前。他说你替我剥皮吧,我就一手端盆子,一手拿起一颗枇 杷,用牙齿一点点把皮咬掉,再喂到他口里,他说好吃极了。” “以后呢?” “他说,小青妹妹,你是捷才,你作一首诗以记其事吧。我就想呀想呀,硬只 想出了一句:齿咬枇杷送君尝。他说好,不必成篇,有这一句足够了。” “再后来呢?”刘妈又问。 “再后来,他说他要走了,一眨眼就不见了。我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醒了。” “梦宽总有一天会回来的。” “当然。我就不相信等不回梦宽哥。” “那是的。你给他做了这么多的鞋子,还做了好多的诗,他回来看见,不晓得 会有多高兴。” 刘小青的脸上泛起一抹淡红,再不说话,沉浸到一种巨大的幸福之中,痴痴的, 让人心痛,也让人爱怜。 鲁小冰能对她们说什么。 等待是一种十分美好的情境,这个过程也许很长很长,但希望总在微茫中闪光, 等待的人会在遥望这束闪光走向生命的终结,而使痛苦变得轻如鸿毛。 鲁小冰说:我不会告诉你们关于时梦宽已不在人世的消息。 她悄悄地离开小院,井轻轻地带拢院门。 她挣扎着从历史中走出来,回到“现在”。 结束语 历史研究所老所长在阅读鲁小冰的这份《吃官仓考》时,正当子夜,万籁俱寂。 这个题目就让他很不高兴,一份资料性的东西,能使用这个题目吗?待到耐着性子 把这份资料看完,老所长气得脸都歪了,全身抖颤如风中之叶,太阳穴突突地猛跳。 他仿佛当着鲁小冰的面,大声叱责起来:“你是怎么搞历史研究的,亏得你还读了 几年大学,资料散乱不说,还加上如此荒唐的臆想,简直是对历史的亵渎。你应该 去写小说,当小说家,你永远成不了一个历史学家!” 老所长抓起一支毛笔,在红墨水瓶里使劲蘸了蘸。他决定在篇首打一个大大的 “×”,署上自己的名字,明天掷给鲁小冰,让她重新汇编资料,以诫旁人。 当他写下一斜竖,准备再提起笔,再写下相交的另一斜竖时,头一阵晕眩,胸 口滞闷,连笔都提不起了,身子一歪,笔尖正停在斜竖的尾端,随着身子的歪斜笔 尖顺带往上一挑.一个大大的红“√”鲜明夺目。 老所长倒下了。 夜深无人。直到第二天上班时,才发现身子已经冰凉的老所长。他死在坚守历 史的阵地上,令活着的人景仰不已。 老所长的绝笔,是批在鲁小冰《吃官仓考》篇首的那个鲜红的“√”。 那是一种殊荣,所里的人很少有人在被审视论文或资料时,被如此坚定而无任 何异议地打上一个“√”。这种肯定,空前绝后——者所长死了,再不能为别人打 上这样的“√”了。 鲁小冰心如刀绞。她觉得老所长真是个德高望重的长者,为历史他如此鞠躬尽 瘁,死而后己。但她困惑的是她那篇《吃官仓考》,竟会得到老所长的赏识。 她希望能索回这篇臆想多于史证的文章。 但湘军史料室的负责人,一边用手抖着这篇文章,一边很赞叹地说:“这是一 篇经老所长肯定的好东西,必须存档造表,对于后人是有用的。这就叫历史。” 鲁小冰觉得很悲哀。 历史,就是这种随意性所构成的么? 不久,她调离了历史研究所,到影视公司当公关小姐。 她说她真正对历史产生了厌恶。 她希望远远地逃离历史。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