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三 东汉献帝建安八 年.三月 凉州.金城郡.允吾县 夜已深沉, 四 下悄寂,只有帐顶外璀璨的星空,彷佛仍以它们闪烁的光芒, 在交换着人间不知的喁喁私语。 允吾县虽位在关外,但即便到了夏季,越过燕山的各个缺口、徐徐吹来的海风, 仍彷佛使得整个金城郡了无夏意,更遑论是春寒依然料峭的此刻了。 不过帐内却正是春色撩人,让沉醉在彼此臂弯中的一对男女,感觉不到丝毫的 寒意。 “若水, 明日即随我回 酒泉郡的福禄县去,不要再随杂耍团行走江湖,那太 辛苦了。” 名叫若水的女子仰起头来看着说话的男人,被吻得有些红肿,愈发显得饱满诱 人的双唇嗫嚅半晌,终究无语,只往他俊朗的面庞吻去。 “我父任凉州刺史, 平日最常驻留酒泉褔禄,妳跟着我回 那里去,就不必再 随团东奔西走了,可以真正安定下来。” “森爷,”她终于开口了,声音悦耳动听,让男人马上想起初次见到她时,她 那集众人日光焦点于一身的曼妙舞姿。“能让人,尤其是女人安定下来的,多半不 是一个特定的地点。” “就像能让一个男人安身立命的,也通常不是一份功名而已。” 若水笑了,笑中不无凄楚,看来他并非不懂她的话意,只是不肯做出任何长远 的承诺,才会以此话回 应。 也罢,他们不过是在乱世中萍水相逢的男女。这些年来,身为头牌舞娘的她, 每随团到一处,裙下总不乏狂献殷勤的达官显贵或公子哥儿,但她也总是以灵巧的 手腕回避开去,所幸运气还算不錹,跳了十余年的舞,遇到那真正纠缠不放的东主 或客人的次数,加起来尚不到十次。幼时以年纪做挡箭牌,后来碰上讲理的,团主 便谎称她是自己的妻妾之一,最惊险而又好玩的,则是有一、两次出现蛮横无礼的 客人, 硬要带她回 府,结果均由团里一位懂得旁门左道的琴师,指点若水如何巧 妆打扮成男人,把他们全吓得逃之夭夭。 她一直以为自己会舞到终老, 打从八 岁在京城被团主收容开始,十三年来, 若水就以团为家,自十六岁起挂头牌至今,匆匆也已过了五年,总觉得自己的命是 捡回 来的, 不然初平元年董卓烧光洛阳城时,原本经营一家药铺、活人无数的父 亲及母亲、兄、姊、弟弟和几位学徒家仆,为什么俱皆亡故,仅剩下她一人? 记得当时她还曾和两个一见如故的女孩共同生活了两、三天,结果她们一个被 家仆寻回 ,一个则在她出外觅食,却空手而回 时,赫然失去了踪影,而就在她正 感仓皇无助之际,团主夫妇凑巧经过,便收留了她。 从此若水就把自己这条好似“多活下来”的命,完全奉献给团,而从十六、七 岁开始,团中自然也不乏想藉近水楼台之便先得月的男团员,然而除了研习舞艺以 外,若水发现自己对其他的事,总有些意兴阑珊,难道是因为太早经历太多的生离 死别,使她对于人生,有了提早看破的苍茫之感? 原本她真的是已几乎认定如此、以为如此,甚至相信如此了,直到……直到她 在允吾这一站献艺的第一夜,与座中一位客人专注的眼神相触。 就在那一瞬间,她的心中开始有了莫名的悸动,开始滋长陌生的情怀。每一晚 轮到她出场时,总是既害怕,又期待,既希望一出场,就能看到他灼热的眼神,又 渴盼一出场,就只余满室不相干的宾客。 但是他仍天天都来。 终于在第十一天的晚上, 当若水卸下华丽的舞衣,洗去满脸胭脂,回 复一身 素净,因难以成眠而踱出团主特地拨给她独居的小楼外时,竟意外见到伫立于眼前, 已落满一身雪花的森迎柏。 那一夜, 若水没有再回 到她的小楼:那一夜,若水由一个青涩的女孩,转变 成为一名女人;那一夜,她因曾失去过太多,所以不敢再敞开的心房,首度接纳新 人,而这个人,便是如今与她相拥而卧的森迎柏。 “所以你才会不停的南征北讨,却从来不曾在任何一地驻足半年以上。”她接 续方才的话题问他。 “是不是有点像你们的生活?”森迎柏笑了,轻抚她的发丝说:“我仍在寻找 值得我停留的明主或至交,而我由衷盼望,”他突然牢牢盯住她道:“妳会愿意为 我暂停妳那一双灵巧的玉足。” 若水望进他的眼眸深处,除了诚挚、期盼、热切之外,还有……什么?彷佛是 忧伤、恐惧与腼腆。 他在害怕什么?为什么害怕?害怕被她拒绝,因为他有过不愉快的经验? 可能吗?他长得一表人才,虽然眉宇间偶见沉郁,但那双晶灿的眸子,每每像 是能摄人魂魄似的,令在他注视下的自己感到呼吸急促。 而且听说他虽年仅二十七 ,却曾在全国各地打过不少次教人瞠目结舌的胜仗, 只是行踪飘忽不定,宁可至今犹保留类似佣兵的身分,也不肯点头专事一主。 这样的一号豪杰人物,在感情方面怎么可能会有任何不愉快的经验? 然而他眼底那一丝与自己的心情雷同的孤寂神色,毕竟触动了若水。 “给我两个月的时间吧,完成这次的巡迥表演,我自会到约定好的地点与你会 合。” 掠过他脸上的兴奋神情虽一闪即逝,却仍令若水肯定自己没有做错决定。 “若水,两个月后在褔禄县的‘水流云在墅’,我等妳来谈未来。” 若水相信这已是他决定要给予她进一步承诺的表白,便在他再度将她罩在身下 的同时,反手抱紧他应道:“好,两个月后,我必依约前去。” “一言为定?”他火热的唇,已来到她娇艳的唇边。 “一言为定。”若水闭上眼,微启双唇,立刻与他亲密的痴缠起来。 沉浸在暖暖春意中的这封男女,对彼此其实均已柔情深种,唯因过往种种,也 令他们皆缺乏先吐露那个“爱”字的勇气。 他们不晓得仅因这一份怯懦,便已为接下来的冗长寒冬揭开了序幕。 世事本难料,造化喜弄人。 ------------- 网络图书 阿华扫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