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1:女教师日记 我是第一次见到渔汛的场景。在此之前,我只是在小说中读到过它。我赶到白 银那时就被它无处不在的鱼腥气所包围了。自从收到陈林月的信后,我便思绪纷乱, 想着一个心性很高的女孩子常常独自望着冰排发呆,我就有一种莫名的恐慌。陈林 月是我教过的所有学生中感悟力最强,也是最自尊的一个。学校刚好接到上级教育 部门的一项任务,让派人调查一下毕业生在基层单位的实际工作能力,将情况反馈 上来写一个综合报道,我就自告奋勇来了。我的第一站选择的就是白银那。 陈林月在校时不像其他同学喜欢讲自己的故乡,所以我对白银那几乎是一无所 知。我在地图上根本找不到它的名字,在旅途中曾对它的存在心生恍惚。到了鄂伦 春人的聚居地十八站,下车进了旅店一打听,店主才笑着对我说:“白银那离这儿 不远了,每天都有一班长途车路过那里。你去吃那里的开江鱼吧,那里的牙各答酒 美极了!” 到达白银那时已是正午。村落屋顶的黑色油毡纸被直射的阳光照得泛出深沉的 油光,四方形的烟囱无论从哪一个侧面望去都给人一种墓碑的感觉。房子并不是同 一时期的产物,因而形色各异,既有敦敦实实的红砖平房,又有东倒西歪的板夹泥 小屋。但它们的门窗都一律涂成天蓝色,房前屋后也都拥有面积可观的菜园。巷子 里有些泥泞,一些鸡在障子的间隙中欢快地刨食。大多数的人家都敞着门,而院子 里却不见人影。门前的排水沟里淤满了鱼的内脏,腥臭气扑鼻而来。正在我疑惑不 解时,见到一个挎着铁桶的十一二岁左右的男孩子摇摇晃晃向我走来,他的身后还 跟着一条黄狗。狗见了我老远就吠叫起来,并且气势汹汹地超过男孩向我扑来,吓 得我连忙蹲下身子,据说这样能喝退狗的进攻。它果然不再前行,但仍然徘徊在原 地顿着头冲我汪汪叫个不休,男孩子放下桶,大声喝斥:“大黄,别咬了,回来!” 狗果然一抖身子甩掉敌意摇着尾巴奔向小主人,亲昵地舔着他的手。我便向他打听 陈林月家住在哪儿。男孩子用手指着不远处的一幢房子说:“就在草坡那儿。”然 后又补充说陈老师现在不在家,她在江上捕鱼,让我去那儿找。我便守候在路边等 男孩子把鱼送回家后带我去江岸。 我问那男孩:“怎么没去上学?” 男孩说:“来了渔汛了,学校放假了,校长都在江上。”他望着我突然嘻嘻一 笑:“校长家的船最破,船底漏了两个鸡蛋大的洞,用麻给塞着。今天上午他划船 起网时有一团麻漏了,进了半船的水,都快要沉了,校长吓得在船上直喊救命。我 爸爸划着我家的船救了他,他上岸后裤子都湿了,脸色白得吓人,好像尿了裤子。 他家的船最后沉入江底,校长的老婆跺着脚骂他是窝囊废,我们在江边笑了一个上 午。” 这男孩子看上去很愿意跟陌生人说话,他接着问我:“你是从黑河来的吗?” 我摇摇头,他便有些失落地说:“我以为你从那来,想问问那里的事呢。” 江岸上乱纷纷的,渔汛带给人的忙碌尽收眼底。人们衣冠不整、满面疲惫,眼 睛大都熬红了,不像是捕鱼,倒像是同妖魔鬼怪在作斗争。我走向陈林月的时候她 正无精打采地坐在沙滩上摘网,她的腿旁坐着只铁桶,铺展开的绿帆布上放着剪刀、 手电筒、碗等东西。有一条鱼的鳍深深地嵌在网眼里,她正费力地拽它出来。我蹲 下身子,轻轻问:“这是条什么鱼?” “细鳞。”她头也不抬地回答,然后将鱼“哧”的一下提出来扔进桶里,动作 干净利落。她仍然梳着条粗黑的独辫,也许是高纬度阳光的照拂,她的肤色看上去 黑了不少,因而显得有些老成持重了。我便说:“我没有想到白银那这么远。” 陈林月这才狐疑地抬起头。待她看清是我时,吃惊得睁圆了双眼,手中的网也 脱落了,怔怔地看着我半晌说不出话来,许久以后才湿着眼睛涩涩地吐出一声: “古老师——” 我们在江岸说了会儿话,陈林月便把活委托给她哥哥,然后提着鱼桶领我回家。 陈林月的母亲已经去世多年,父亲偏瘫在床。老人家听了女儿的介绍后对我格外热 情,他一遍遍地说:“你是个有福气的人,多少年不遇的渔汛让你赶上了。你没见 过捕鱼吧,呆会儿吃了饭你和林月一起上江去。” 他那溢于言表的欣喜劲,除了是对客人的到来表示友好外,大概还夹杂着家里 意外多了一个劳动力的兴奋。可是我对捕鱼一窍不通。只怕到了江上也只能是个游 手好闲之徒。 陈家的房子属于那种半新半旧的。朝南的墙一律换上了红砖,而北墙和两侧山 墙则仍是板夹泥的,可见主人在更新房屋时掩饰不住经济上的拮据。屋子共有四间, 进门便是厨房,由厨房向东是陈林月父亲的住房,再向里的套间则是她哥哥的居室。 陈林月住在向西的屋子,半铺火炕上摆着叠得方方正正的被子和一摞书。窗前的书 桌和木椅都是栗子色的,几株类似郁金香形状的淡蓝色小花斜插在水瓶中,端坐在 窗台上。陈林月告诉我这是从草坡上采来的,是白银那开得最早的花,老百姓俗称 它为耗子花。 陈家也有一大片菜园子,还养了头猪和十几只鸡。陈林月说本来有二十多只鸡 的,去年秋天闹黄鼠狼,被它掐死了一半。我们吃过饭已经是午后三时,陈守仁嘱 咐陈林月换她哥哥回来吃饭时,让他到马家食杂店买几袋盐回来,家里的存盐都用 完了,这些鲜鱼如果不及时腌上就会面临腐烂的危险。 出了家门,陈林月才悄悄对我说:“我爸爸从来不让我去食杂店买东西,什么 都叫我哥哥去,说是马家的空气不好,别让那酸气把我污染了。” “那白银那就这一家商店?” “国营的有一家,前两年让个体的给挤黄了。去年腊月里政府上拨款恢复了商 店,可是经营不善,现在又要关闭了。商店里卖的东西都是货底子,生活日用品只 知道进肥皂和牙膏。” “那马家呢?”我问。 “不说他家吝啬,人家进的货的确都是俏货,得承认他们脑子灵活。只不过加 价加得太狠,赚同乡的钱这么黑,落得他家没个好人缘。” 我和陈林月来到江岸时忽然听到一阵清脆的钟声响起,陈林月便笑笑说不知哪 个学生厌烦了渔汛,在抗议带给他们辛苦的丰收呢。人们听到钟声后都很诧异地直 起腰望望村落,钟声尽了却依然垂头干活。 我曾经不止一次到过黑龙江畔,但去过的基本上都属于它的中下游城市。白银 那属于黑龙江的上游。江面看上去并不很宽阔,两岸的树披挂着青翠的新绿,使这 条中俄界河水中的倒影有了浓郁的阴影。一些经过我身边的人见到我是外地人,都 以为我是鱼贩子,纷纷问我:“你是收鱼来的吗?” 他们盼望着鱼贩子早日到来,不然这些不绝如缕上网的鱼就会成为他们沉重的 负担。然而没有什么人到外地去通报白银那来了渔汛,也许洛古河、鸥浦、大草甸 子、三合等地也一样来了渔汛。鱼在黑龙江里游,它并不只是青睐白银那这个不起 眼的小镇吧。人们开始有些忧心忡忡,但目光一旦放到丰满的鱼的身上,就立刻又 充满了活力。 悠闲地坐在湖边的柳树下垂钓与真正的捕鱼是截然不同的。真正的渔汛带给人 的是极为复杂的情感,喜悦、兴奋、痛苦、失落等等。陈林月就说她见到第一条鱼 摆着暗红的尾莹莹出水时,就因为它久久的远离而突然重现有一种要哭的欲望。而 当鱼接二连三地撞网后,这种感觉也就麻木了。现在他们在内心深处都暗暗祈求鱼 汛早些过去,他们已经多日没有睡个囫囵觉,而快乐又早已被单调重复的劳动所瓦 解了。我看着那纵横在沙滩上的一堆堆的鱼,真怀疑黑龙江动了不活的心思,倾其 所有,要回到创世纪的洪荒年代,重新安排自己的命运了。 鱼也有尊贵与卑贱之分,大概人世间所有的生物都难以逃脱这一分类。蜇罗、 细鳞、白鱼、花翅子被认定是上等鱼,而狗鱼和鲇鱼则被视为下品。其实我是很喜 欢狗鱼的,它不似其它的鱼呈扁圆形,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狗鱼的脊背是褐色的, 身上均匀地布满了点点黑色的斑纹,身材修长,体态矫健,极像一位勇猛过人的武 士。然而它也很容易死亡,别看它出水时还摇头摆尾,可一旦认清了未来的命运是 干涸的沙滩时,它就魂飞魄散、一命呜呼,也许这是英雄气短的缘故吧。我所能做 的事情就是帮助陈林月往家里一桶桶地运鱼,虽然说她一再强调用不着我帮忙,可 我不愿意袖手旁观。只是走在白银那的小巷时常常遭到狗的欺生,弄得我不得不一 次次蹲下来与它们对峙。 现在已经是深夜了。陈林月和哥哥仍然守在江上。我离开那里时已经有人家点 起了篝火,火光的投影使江水看上去宛若漂着几朵莲花。其实我是很想体验一下彻 夜鏖战在江上的滋味的,可陈林月说如果我不早些回来休息,她就收网回家,所以 我只好回来。陈林月的父亲一直在刳鱼,我陪他说了一会儿话,帮他将收拾好的鱼 投进缸里。他抱怨儿子没能及时买回盐来,鲜鱼在春日里挺一夜就会肉质松散,他 说如果他腿脚方便,他会自己去买盐。见他对鱼这样精心呵护,我便向他打听买盐 的地方在哪儿,他先是推托,但还是仔细告诉了我马家食杂店的位置。我走进马家, 几只鹅首先嘎嘎叫着迎面而来,脖颈充满敌意地高耸着,仿佛要来拧断我的腿。我 连忙飞快跑进屋子,一个清秀的年轻男子正在守店,想必他就是陈林月信中提到的 马川立了。我向他打听食盐多少钱一袋,他说店里的盐都卖空了,刚刚走了几个空 手而归的人,不过他许诺明天就会有盐了,因为他父母进城办货了。就在我失望地 转身离开时,马川立忽然问我:“你不是白银那的人,你是投奔谁家来的?” 我说出了陈林月的名字,他的脸就腾地红了,看得出陈林月在他心目中的位置 非同小可。如果不是怕陈父着急,我会同他多聊几句的。老人家见我没有买到盐满 怀惆怅,我现在仍然能听到他微微的叹息声和刮鱼鳞的爽利的嚓嚓声,浓烈的鱼腥 气像夏日正午的阳光一样无处不在。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