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2:焦灼 渔汛持续了一周之后终于消逝了。人们站在丰收的尽头头晕目眩、心慌意乱。 暖暖的春阳似乎是为了哀悼渔汛撒手人襄,它突然间变得阴气沉沉,白银那的上空 浓云低垂,有经验的老人们都说少见的连绵春雨天气要来临了。 人们撤出黑龙江的那个黄昏进城办货的马家夫妇归来了。他们拉着满车白花花 的盐。人们疲惫不堪地拖着渔船和鱼网回家时听见了四轮车突突突的声音。 当夜果然就来了雨,它那渐渐沥沥的声音使守江归来的人们深深地陷入疲惫。 人们手捧饭碗时觉得胳膊虚弱无力,有的人甚至还没等拿起筷子就歪倒在饭桌旁睡 着了。人人都又饥又乏,但同饥饿相比,疲倦还是占了上风。而人一旦打了个盹半 夜醒来,就会觉得饥肠辘辘,于是子夜时几乎家家户户的烟囱都升起了炊烟,仿佛 是在过除夕一样。 最后一天被打捞上来的名贵鱼一般都不刳膛,人们把它们放入仓房的荫凉处, 盼望第二天有鱼贩子来收购。几乎每年都有鱼贩子乘车而来,可是不管他们出多么 高的买价,人们也只能是高山仰止,无法献上一条鱼,因为黑龙江在这些年里一直 采取不合作的态度,不知道它将体内的鱼恩赐到了何方。而今年来了这么隆重的渔 汛,鱼贩子却似乎是还没有闻到一丝腥味。 白银那乡的乡长当夜吃完饭就守着一台老式电话机往外拨电话,想联络鱼贩子 快来白银那,可是话筒里没有丝毫蜂音。也许是电话线路出了故障,这样的情况已 经不止一次出现了,狂风、暴雨和雷电常常使线路受阻,有时他们十天半个月也同 外界联系不上,成为一座孤岛。 乡长五十岁了,很爱喝酒,有两次因贪杯过甚而胃出血。他爱人比他大六岁, 生得牛高马大的,说话时嗓音洪亮,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两颗粗黑的痣,乡长常戏谑 说要用火钳子烙掉她的一颗痣,只是不知留眉心的好还是留下巴上的好,所以那两 颗痣也就安然无恙存在着。乡长年轻时因为喜欢她的泼辣和力气而亲切地称她为 “小母牛”,现在年纪长了,那女人丰腴而结实的身体已经被松弛和臃肿所替代, 令他乐观不起来,常常在心里慨叹时光摧残红颜,而嘴里却不敢泄露一句抱怨的话。 他们的女儿在外地上班,儿子在林学院毕业后去一家苗圃当技术员,所以只有老两 口在白银那。乡长捕鱼并不在行,因而渔汛期间人们常常听他的老婆指着他的大名 数落他:“王得贵,你这个笨蛋,这江又不是你家养的黄花闺女,你怎么就不舍得 把网下深点?” 她的话使一些过来人联想到床第之事,于是纷纷地乐起来。 王乡长没有打通电话,回到家后就垂头丧气的,他很后悔没有早两天就与外地 联系。他老婆坐在灯下肿着眼泡给鱼分类,有一刻她不慎将一条嘎牙子鱼扔进了上 等鱼的行列,乡长就上前把那条鱼又甩了出来。 女人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分出个三六九等又有屁用,一个鱼贩子都没来, 我看最后全得喂猫了。” 王得贵脱掉鞋上了火炕,拍拍炕沿说:“那你就别费心分类了,上来睡吧。” “我一身的汗气和腥气,我不和你睡一铺炕。” “我又没说要和你怎么的。”乡长拉开被子,说,“我年纪也不行了。” “是我不行了。”女人发狠地捏着一条鱼的眼睛说,“我又老又丑了,你都半 个月不理我了。可是一见到别人家的女人,你那馋样真让我呕酸水。” “我跟谁那样了?”乡长急了。 “投奔陈林月家来的那个老师,那个姓古的。那天你在江上见到她时眼睛都直 了。”女人一直将鱼的眼睛捏得冒了出来,“我就没见她有什么好,不过年轻一点, 脸比别人白一些罢了。她是在大城市喝自来水喝白了脸,水里净是漂白粉,她又搽 雪花膏,这种女人都是中看不中用的。” “你怎么知道人家不中用?” “你还真想用啊——”女人接着骂了一句粗鲁得让乡长都不忍听的话,气咻咻 地将失了双眼的鱼掷在墙上,而后悲哀而失神地说,“谁让我比你大六岁呢?” 细雨使得日出的情景成为明日黄花。老人们见到天有晓色了,就推醒儿孙们, 让他们马上去买盐,不然鱼贩子不来,再没了盐,所有的鱼都将腐烂而不值一文。 年轻人哈欠连天地撑着伞去马家食杂店买盐,却没有一个人如愿而归,都是气愤难 平地空手而还。因为马家将原来八毛一袋的精盐涨到了三元五一袋,将原来一元二 角一袋的大粒盐涨到了五元钱一袋。每家每户都需要买上十几袋盐,鱼没卖出去一 条,却要掏出几十元钱来买盐,谁能咽下这口气呢?可是公家的商店一粒盐也没有, 去外地买盐最快也要两天才能回来。人能等得起,而鱼却等不起,马家便能放肆地 将盐价提到史无前例的高度。人们这才恍然大悟为什么在渔汛的高潮中马家人就出 去办货,看来是预料到了白银那将需要大量的盐,而这车盐将比他们捕鱼所获得的 利润高出许多。 盐价暴涨的消息在白银那一传开,人们就纷纷来找乡长。大家说应该封了马家 的食杂店,让那对夫妻滚出白银那,然后将他家的盐给平均分配了。乡长皱着眉头 说那怎么行,政府鼓励私营经济,他们又没犯什么大法,谁能豁出三天时间进城去 办盐?这四轮车烧的柴油、住店和打牙祭的钱,不都得羊毛出在羊身上——打入盐 价上吗? “你是说他家给盐加价是应该的了?”有人问。 “我也没说应该。”乡长颇为惆怅地说,“我家也有一大堆鱼,盐也空了。再 不买盐,鱼就该生蛆了,赶在这个节骨眼上,怎么办?” “你是乡长,你说了就算。”有人帮他出主意,“你带着人把两道封条往他家 的店门一贴,他就会像绵羊一样驯顺地落下盐价。” “我那不是犯法吗?” “那你敢带头去买这种黑心的盐吗?”有一个脾气大的开始威胁他,“我就会 把你乡长家的房子给点着了!” “让我找他们谈谈。”乡长张口结舌地说,“不过别抱太大希望,你们准备买 盐的钱吧。如果老天爷长眼睛就好了!” 乡长去马家食杂店时一直挺着腰板,想给自己鼓舞点斗志。可一进了马家的门, 腿就有些软了,说话也不那么理直气壮了,因为未等他开口,马家媳妇先说话了: “乡长,上次送给你的酒喝完了吗?这次再提一瓶走吧,是正宗的汾酒,比咱自己 酿的牙各答酒好喝!” 乡长受贿的疮疤就像马家的一扇窗户,只要情况有变,轻轻一揭,就会使乡长 疼痛一下,而且说话也只能是婉转从之:“乡里乡亲的,来场渔汛不容易,盐价涨 得太狠了点,降下个块八角的,给我个面子吧。” “我们不守着江捕鱼,去外地运盐,还不是为了不让大家的鱼变成一群苍蝇?” 马占军说,“我倒要看看,咱们谁能挺过谁。一周之后盐还是盐,放个十年八年也 不变质,可一周之后所有的鱼都会烂得连骨头也剩不下。” 乡长无功而归,这使人们大失所望。有几个家境稍稍宽裕的人家动摇了意志, 打算去买盐了,但绝大多数人的抗盐情绪却使他们羞于行动。 “马占军是个不好色的人,不然咱就让自己的老婆献献身。”一个男人龇牙开 了一句玩笑,“为了大家的共同利益,豁出去了。” 可是没人笑得起来。 雨仍然理直气壮地下着。学校开始恢复正常的教学工作了。课间操的钟声沉闷 地响起,带着一股滞浊的湿气。乡长在钟声中忽然想起了陈林月,跑冰排的一天夜 里他觑见了她与马川立在江边幽会的情景。也许陈林月会做通马川立家的工作。 午饭时乡长背着手来到陈家。陈守仁正歪在炕上长吁短叹地吸烟,见到乡长, 就忍不住气咻咻地骂了一句:“王得贵,你这个蔫茄子!连个马占军都镇不住,全 白银那的人都跟着你受欺负!我就是腿脚不听使唤了,不然我非掘了他马家的祖坟 不可!” “你掘他家的祖坟又不能伤害他一丝毫毛。”乡长一屁股坐在地上的一只小板 凳上,“他不认祖宗,只认钱。” “你闻闻我家的鱼——”陈守仁指着墙角的一个大木盆说,“都开始变味了。” “我也愁。”乡长说,“还不如不来渔汛呢,给人添了累不说,还惹来这么多 麻烦。你说电话也不通了,长途车不知怎么也跟着断了,消息传不出去,一个鱼贩 子也来不了,盐价成了吃人的老虎,老天爷又天天下雨,晒鱼干也不行了,你说怎 么办?” “怎么办?”陈守仁“呸”了乡长一口,“亏你还能问得出口,他不仁,咱不 义,联络上百十号人,拿着棍子和斧子冲进他马家,他就得跪下来叫爷爷奶奶!” “这种犯法的招咱可不能使。”乡长说,“这不成了造反了吗?” “那好,我家的鱼宁可全烂在家里,也不买一粒马家的高价盐,不能纵容他的 恶习!” “办法还是有的,你们家林月哪去了?” “和她的老师去草坡了。”陈守仁说,“你找林月有什么用,她一个小学老师, 斗不过马占军的。” 乡长心想,陈林月斗不过马占军,可能挟持住马川立,儿子造了老子的反,老 子可就黔驴技穷了。他告别怨声不绝的陈守仁,朝着绿茵茵的草坡走去。 陈家面对着一大片肥沃的草坡,那是白银那牛羊的乐园。因为雨的降临,草坡 上弥漫着轻柔的白雾,陈林月和古修竹撑着雨伞在议论马川立。 陈林月说:“在一个小地方,人就得实际起来。我不可能离开白银那,又不能 独身一世,看来看去,马川立还算顺眼的,只是有时候和他谈话时有些失望。” “你并不真心真意爱他?” “也许爱都是书中编造出来的,生活中并没有这种情感。”陈林月垂头说, “看冰排时他总是拉着我的手,其实我并不喜欢他这样。他有时候毫无来由地拥抱 我,我又不忍心扫他的兴,真别扭。”陈林月仰起头望着绿伞下愈发清亮得像根翠 竹的老师说,“古老师,你都快四十岁了还没结婚,当时同学们都私下盛传你深爱 着一个人,是真的吗?” 古修竹望了一眼陈林月,微微点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嫁给他?” “因为……”古修竹说,“车祸,他死了,已经有七年了。” “爱一个人会是什么感觉?”陈林月轻轻地问。 “你想起这个人会有心疼的感觉。”古修竹说。 陈林月还想问什么,乡长已经来到她们面前了。他没打伞,浑身上下都被雨淋 湿了。陈林月便说:“乡长,你不打伞又不穿雨衣,不怕感冒了?”乡长望了一眼 古修竹,心中哀叹着:“这样的女人真是不同寻常,娶回家肯定不是那种整天唠叨 不休的人。”嘴上说的却又是另外的话:“我烦得很,让雨浇浇还好受点。林月, 你帮叔一个忙,找找马川立,让他劝劝他爹吧。” 陈林月的脸腾地红了,她咬了一下嘴唇,说:“他家跟我有什么关系?” “川立那孩子不像他爹那么抠门儿,挺仁义的。跑冰排的那几天我看见你和他 在江岸上,他能听你的,你就帮叔一回吧。” 陈林月的脸更红了,她说:“我又不是乡长,白银那人缺盐的事应该你管,要 是学生的学习出了问题找我才对。” “古老师——”乡长可怜巴巴地面向陈林月的老师,目光中隐含着乞求,“你 是见过世面的人,你帮着说说吧。” 古修竹望着在雨中显得狼狈不堪的乡长,心中顿生一股怜悯之情。人家都说小 地方的官僚都是人人惹不起的地头蛇,说一不二,而王乡长却像个落魄贵族一样, 也许是酒持续地对一个人的浸润起了作用——瓦解了他的锐气和精神。 古修竹对乡长点了点头,说:“让我和林月来谈谈吧。”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