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2:女教师日记 我说服陈林月之后,她便去找马川立谈盐价问题。我呆在屋子里和陈父聊天。 他说马占军夫妇以前并不是这样,别人家出了红白喜事他们也乐于出钱出物。只是 前几年马占军突然得了场怪病,鼻子经常性流血,医生怀疑他得了白血病,让他们 筹上一大笔钱进哈尔滨确诊去。人们听医生说白血病是个难缠的病,两三年就得换 一次血,换血的费用高得吓人。所以马家在借钱时就没人借给他们那么多,只借给 他们二三十块,权当是捐献了,如果借给他们大数目怕是填了无底洞,有去无还。 马占军的老婆那时也真是可怜,她东一家西一家地求情说好话,就差给人磕头下跪 了,最后凑到手里的钱还不足一万元。 “最后确诊没病?”我问。 “要真是那病还不早死了。”陈守仁说,“他们虚惊一场从哈尔滨回来后,夫 妻俩就换了个人似的。他们把大家二十三十凑给他们的钱又一分不差地还了回来, 然后再也不和乡里人来往。后来他们看到乡里国营商店不景气,就把家里所有的钱 拿出来做本,开了个食杂店。” “这么说他们并不是从一开始就吝啬的?” “人都是后来学坏的。”陈守仁说,“他们刚开食杂店时也是吃了很多苦头, 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四轮车,你猜猜他们去外地上货用什么?” “马车?”我说。“自行车。”陈守仁“咳”了一声,“夫妻俩每人骑一辆破 自行车,去的时候轻巧,回来时大包小裹,脸都累成紫茄子色了,所以他们就给商 品加价,大家一想着他们的辛苦,也就认了。他们从中尝到甜头后就更加不在乎了, 小商品的价钱一直向上涨,不到两年他们就买回了一台四轮车。”陈守仁“呸”了 一口说,“刚买回四轮车的那天,把他马占军神气得好像当了玉皇大帝。试车时他 不沿着一条道跑,硬是不怕拐弯麻烦,把白银那每一条小巷都跑遍了,每一家门口 都突突突了一遍,让人眼气得很。” 陈林月的哥哥陈林庆按照父亲的吩咐将两铺火炕烧得烫手。陈守仁说只要有一 点办法,就不能眼看着鱼烂掉,他说未沾上盐的鱼可以用淡碱水卤一遍,然后放在 火炕上烘烤。只是这一来屋里的气味更难闻,而且人没了睡处,得在空地上另搭木 板床。 我帮着陈林庆冲碱水,然后将收拾好的鱼放入碱水中。陈林庆说这样烘干的鱼 虽然不腐,但吃起来有股涩味,“知道的是吃鱼,不知道的以为啃的是柴火棒。” 他这样评价说。陈守仁就远远地啐了儿子一口说:“这世上要有这么好的柴火棒让 你天天啃,你还算烧了高香呢。” 那两铺火炕一铺是铺炕席的,一铺则是糊上牛皮纸后又刷了天蓝色油漆的。铺 炕席的炕最适合烤鱼,因为把炕席一卷就露出了砂土炕面,鱼的水分很容易渗到炕 面里。而刷油漆的则不一样,光滑的炕面不但不能很快吸收水分,还使它们演变成 水蒸气,将玻璃窗蒙上一层水珠。陈守仁便埋怨儿子当时收拾自己的炕时只图美观, 不重实际,若像他的那铺炕一样铺着炕席,这会儿多么方便。陈林庆便低声嘟嚷说: “这炕是睡人的,又不是专门烤鱼的,得人看着顺眼才是。” 他们父子正斗着嘴,陈林月回来了。她看上去有些沮丧,看来是谈判失败。事 后证明我的判断没错。陈林月一看见炕面上的鱼,就有些生气地说:“咱家怎么成 了晒鱼场,为这点破鱼闻好几天的腥气,值吗?” “我不能眼看着鱼一点点烂掉,不然打它回来做什么,还不如让它们回到江里 呢。”陈守仁说。 “古老师好不容易来咱家做一回客人,咱让腥气天天熏她,真是过意不去。” 陈林庆明白了妹妹心生怨气的缘由,所以插话说。 我连忙为自己给陈家带来的不便表示歉意,并且说自己最喜欢闻鱼腥气,陈守 仁这才摆脱窘状,对儿女们说:“人家是多么通情达理,哪儿像你们!” 陈林月对我说,她找到马川立后说明了情况。马川立说他不可能说服父母狠杀 盐价,如果陈家不介意,他会悄悄按原价为她买一些盐的。陈林月便生了气,指责 他同父母一样褊狭可憎。马川立为此落了泪,不得已说出了实情。自从父母升高盐 价后,他就在做他们的工作,劝他们做事别太惹怒众人,父母却一直骂他是个胆小 鬼,成不了大器。马川立对陈林月说:“他们是我父母,我总不能因此杀了他们吧。” “那就让你家的盐放上个几十年,和你父母一起进坟墓吧。”陈林月说完这句 话后就撤下马川立回家了。 我陪陈林月去乡长家时见到了乡长的老婆。她的个子比乡长高半个头,眉心和 下巴上各有一颗粗黑的痣,这使她的整个面部表情看上去带着一股凶气。女人的脸 上长一颗痣会显得温柔而俏皮,人见人爱,而再多一颗痣尤其是多出的一颗痣又粗 黑之极的话,就给人虎视眈眈的感觉了。她的额头很宽阔,眼睛略呈褐色,头发也 是黄褐色的。她见了我现出很警惕的神色,怪声怪气地问我在白银那能住几天,有 没有因为水土不服而拉肚子?我告诉她我经常出现在黑龙江的沿江城市,很服它的 水。她就鄙夷地撇了一下嘴说:“那是因为你没吃过烤鱼,没有喝过江水,要不你 不拉肚子才怪呢。”好像我不在白银那病上一场,她就大失所望似的。乡长正帮着 老婆用细铁丝来串鱼。银灰色的铁丝像闪电一样穿透鱼鳃,使得湿漉漉的鱼溅下点 点水珠。鱼与鱼吊着身子紧紧相挨,仿佛它们在集体自杀。乡长说他们家已经把火 墙烧得滚烫,一会就把串好的鱼拴到火墙上来烘烤。陈林月便说:“俺爸就想不出 这样的好招,把家里的炕都腾给鱼了,人倒挤到地铺上了。” 乡长叹了一口气,说:“你说通川立那孩子了吗?” “说通了我还找你吗?”陈林月说。 “我就知道会这样。”乡长说。 “那你还让我去做什么?” “有一线希望咱也不能放过。”乡长尴尬一笑,对老婆说,“卡佳,给客人倒 两杯茶来!” 我愣了一下,这样的名字应该是黑龙江彼岸的女人才会有的,陈林月冲我眨眨 眼,我便明白其中必有蹊跷。 卡佳扔下手中的鱼,到灶间冲茶去了。很快她一手端着一碗茶走来,我和陈林 月连忙迎上去各接过一碗。她对我说:“你要是消化不好就别喝这碗茶,这里的红 茶放了快十年了,去年开春我晒茶时又让苍蝇给滤了一遍。” “别听她吓唬你。”乡长摆摆手笑了。 可我却觉得胃肠一阵抽搐,看来卡佳的话奏效了。我放下了茶碗。 这里的夫妻关系都很透明,他们说情话或者吵架从不忌讳有外人在场。他们开 始为那一堆上等鱼该如何处理而争执不休。乡长建议将它们统统刳膛,然后同其它 鱼一样串在一起放到火墙上烘烤,而卡佳则坚持鱼要体肤完好如初,等待鱼贩子上 来收购。 “你明天还等不来鱼贩子的话,等来的就会是一堆臭鱼!” “我不能让它们变成臭鱼!”卡佳心疼地看着那堆鱼说,“这么漂亮的鱼,臭 了它就是我的罪过!” 那信誓旦旦的模样,看来要是那堆鱼真腐烂变质了,她会毫不犹豫地为鱼殉葬 的。 我和陈林月从乡长家出来后她告诉我,乡长的老婆是三毛子——也就是俄裔第 三代混血儿。卡佳的外祖父曾是中东铁路的一名建筑设计师,在哈尔滨与一位中国 姑娘生下了卡佳的母亲。卡佳的母亲原来在哈尔滨教会学校当老师,九·一八事变 后,卡佳的外祖父突然失踪,外祖母因思念成疾而死,卡佳的母亲便跟随一个手工 艺人来到齐齐哈尔,他们在齐齐哈尔开了家铁匠铺,生下了卡佳,日子过得比较和 顺。可是战乱不断,卡佳的父亲因为运一批铁器在昂昂溪的路上被日本人抓去做了 劳工,不久便因饥寒交迫而死去了。卡佳与母亲相依为命,她们开了个烧饼铺,勉 强维持生计。好不容易熬到日本人投降了,卡佳的母亲却突然得场暴病死了。才十 二岁的卡佳被一个好心的饭铺掌柜给收养了,可是卡佳不喜欢齐齐哈尔这个城市, 她就在二十二岁时偷偷地坐着小火车离开了那里,一路奔向大兴安岭,沿着塔河、 十八站、十九站一路走来,最后来到了黑龙江畔的白银那。陈林月说,像她父亲这 辈子人都记着卡佳初来白银那的情景。那是初秋时节,天已经很凉了,因为那一段 阴雨连绵,所以白银那终日缭绕在白雾里。有天傍晚,几个年轻力壮的汉子正拢着 火在江边打鱼,突然看见一个姑娘挽着个包袱从雾里款款而来。她衣着不整,一根 长辫子直垂腰际,宽宽的额头,褐色的眼睛,肤色苍白,眉心和下巴上各有一颗粗 黑的痣。现在的乡长、校长和陈林月的父亲等一伙人,看见卡佳时都以为自己的眼 睛出了问题。卡佳并不在意别人如何打量她,而是来到那堆火旁,将上面烤着的鱼 顾自拿起来吃着,由于她吃得飞快,有一刻被鱼刺卡了嗓子,便捶胸顿足地在沙滩 上噢噢叫着,后来陈林月的父亲递上个白面馒头,才把鱼刺随馒头送进肚里。吃过 鱼,她低下头用手捧着黑龙江水,透彻地喝了一通,然后直起腰对着那群目瞪口呆 望着她的男人会心一笑,说:“这里的鱼和水都这么好吃,这是哪儿?” “白银那。”有人告诉她。 “我喜欢白银那。”卡佳说,“我要留在这儿。” “你是从那儿来的吗?”有人指着对岸说。因为雾天泅渡并不困难。 卡佳摇摇头,说:“我从齐齐哈尔来。” 卡佳对人们讲了自己传奇般的身世,使得所有的听众都为她呼嘘不已。人们帮 她找了个住的地方,又教她捕鱼,渐渐地单身汉们都喜欢上了她。只要是打了猎物 或捕了鱼,第一个品尝者必定是卡佳。白银那的女人也把酿制牙各答酒的传统手艺 传给她,没想到她天生一点即通,再加上她的创造和想象,用雪来熬制浆果,使得 酿成的酒更加猩红,更加酸甜撩人,赢得了人们的喜欢。两年后她出落得更加丰腴 美丽,楚楚动人,惹得向她献殷勤的单身汉都难以自持,亲昵异常,卡佳也不在意 人们的非礼行为。但她把自己的身体投向王得贵的怀抱,却让人们吃惊不已。因为 王得贵当年只有十八岁,说话不多,斯文懦弱,对付一个比他强壮许多且年长六岁 的女人,几乎所有的男人都认为他难以胜任。可王得贵却十分钟情卡佳,脑子一闲 下来时就想她那张脸,琢磨那两颗痣留哪一颗更出色。想不到两颗痣的命运突然全 都属于他了,这令他不由不欣喜若狂。和卡佳结婚以后他才渐渐改变性格,开始变 得爱开玩笑,常常在人前呼唤卡佳:“过来,我的小母牛!”令人嫉妒不已。他对 酒的热情也是卡佳培养的。这,成了以后他们感情淡漠时王得贵泄愤的常用手段。 “当年你爸爸没准也喜欢过卡佳呢。”我笑笑。 陈林月也回以一笑说:“我问过他,他嘴硬得很,连连说混血儿身上有腥气, 不过话没说完就叹气了。”陈林月随之忧戚地说,“女人的变化真是可怕,一生孩 子,一过上几十年,人老了不说,行为举止也变粗俗了。” “她对我似乎心怀不满。”我说,“为什么?” “乡长多看哪个女人几眼她都不高兴。”陈林月说,“听说她年轻时可不这样, 女人们都爱往她家跑,对卡佳曾抱有好感的男人去他家,乡长也欢迎。” “衰老使一个女人觉出此生美好时光已经消逝,这才变得爱发牢骚。”我说, “不过卡佳还是挺直率可爱的,我真想在白银那病上一场,让她高兴一回。”我笑 笑说。 我的到来毕竟使陈林月的心情有了好转。我打算连绵春雨一停就离开白银那。 今年的冰排已经过去了,我相信明年冰排到来时,陈林月看冰排时会更成熟一些。 但我内心里还是隐隐担忧,觉得她丰富的内心世界在白银那这样的环境中显得孤单 凄切,她与马川立之间不断出现的隔阂也令我惆怅。当然,我相信生活的过程终会 帮助一个人认识自我,哪怕那结局是失败的。所以陈林月每向我咨询某件事的具体 方案时,我总是发表一些并不做判断的见解,我生怕自己的生活经验会给她一些错 误的引导,虽然说某些观点对我来说至关重要,但对别人也许一文不值。我确信, 一个人只要有活下去的信心和勇气,是完全能够建立自己的世界观的。而我在接到 陈林月信的时候,曾一度认为她生过轻生的念头,看来是她描述的春寒料峭的月下 江边跑冰排的场景给我带来的幻觉。可是自我在江边见到为着渔汛而悉心忙碌的陈 林月的那一瞬间,我便明白自己的判断失误了。既然陈林月如此热爱生活,她断不 会自杀的。 陈家今日的晚餐格外丰盛,堪称我有生以来吃过的最丰盛的鱼宴。陈林月说这 也是渔汛以来吃的最安闲的一顿饭。花翅子是用油慢慢煎透的,表皮松嫩酥脆,里 面的鱼肉却是柔软白皙。狗鱼被干炸过了,吃起来很有嚼头。鲇鱼炖了半铝土豆, 是可口的家常菜。小杂鱼则被调了汤,上面撒着一层经冬晒干的香菜末,分外诱人。 酒当然是当地人自酿的牙各答酒。牙各答学名越橘,陈林月说它们喜欢匍匐在漫坡 上生长,叶子光滑呈卵形,结成的果实有黄豆那么大,暗赤色,有人称它为“北国 红豆”。我对酿酒一无所知,但这种酒的醇香却打动了我,我连喝了三杯,陈林月 的哥哥还一直鼓励我喝下去,说这种果酒并不醉人。可我认定美酒不可多贪,酒在 腹腔柔曼地滑过时给我一种美妙的音乐绕梁三日不绝的感觉。有一刻我感觉身轻如 燕,周围云絮乱飞,真仿佛登临仙界一般。 陈家仍然有极少一部分鱼未被处理,他们还抱着一线希望等待明天会有转机。 来了鱼贩子,或者盐价落了下来等等。陈父看来并未睡实,我不时听见他在用砖搭 起的地铺上辗转反侧,铺就的薄板发出吱吱的声响。屋里的空气有些沉闷,也许是 炕的热气与鱼腥气混合而成的缘故吧。 我也倦意重重了,不知明天早起时雨是否还会下。 一鸣扫描,雪儿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