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美奴的母亲不再提酒馆的事,也不再提酒田、码头和船。她又回到了病初那种 漠然、无所事事的状态。白石文在杨玉翠去学校看他的当夜来到了美奴家,那时美 奴刚刚给鸡喂了夜食,她的母亲坐在屋子的灯下玩着茶叶筒。 白石文穿着很肥的裤子,风一吹,裤管里兜满了风,呼哒呼哒地抖动着,仿佛 他整个的人在打哆嗦。 “美奴,你妈妈在屋吗?” “她在玩茶叶筒,玩了一个多小时了。”美奴灰心丧气地说。 “白天时我见她好像全好了,她认得我。”白石文低声说,“她知道打扮自己 了。” “可她现在又不行了,我说过了,她玩了一个多小时的茶叶筒,而且……”美 奴叹口气说,“午饭后又打碎了一只碗。” 白石文犹豫着走进里屋,美奴跟在其后。 美奴说:“妈妈,白老师看你来了,你今天不是看他去了吗?” 杨玉翠抬起头,惊奇地看着白石文,嘀咕着:“好年轻啊。” “我是美奴的班主任,以前你开酒馆时我常来这里。” “你是来家访啊,这孩子她在学校犯了什么错误?”她把茶叶筒放倒,由它咕 噜噜地滚向炕角,再由墙壁给弹回,钟摆一样左右摇晃。 “美奴她在学校挺好的,我是专来看你的。”白石文有些面红耳赤地说,“今 天你去学校看我,我们不是约好今晚去码头看江的吗?” “我一向都不出门,你可真能说笑话。”杨玉翠冷漠地说,“我头痛得很,你 们不要拿话来烦我了。” “你今天去学校时还打着把翠绿色的伞。”白石文的语音分明失声了。 “今天又没落雨,我平白无故打的什么伞?”杨玉翠说完,又把茶叶筒抓在手 中反复把玩。屋子里没有风,可白石文的裤管仍在抖动,看来他真的打哆嗦了。美 奴心中却是格外不平了,原来他和母亲约好了夜晚去码头,去看江,他们难道有什 么话在一起时才能说吗?母亲比白石文大约要大十二三岁,这难道不是勾引者的行 径吗?美奴没有再理睬白石文,由他失魂落魄地走出院门,听着狗接二连三吠叫的 声音,美奴判断出白石文是去码头了,因为最后的一声狗吠来自岸边。 溺死的异乡人的故事还远远没有结束。某一日的傍晚,码头那忽然又来了只船, 船近岸时有人看清那正是接异乡人尸首的船。来的仍是上次的三个人,船一靠岸, 便上来详细地打听死者帮厨的店家的位置。几个芜镇的百姓各怀心思,有人说店家 在一个厕所的前面,但是厕所多的是呢,再具体问,答话便支支吾吾了。还有人说 清了店的位置,但并不告诉来人从码头那怎么能走到,这就等于说“沿着这条路, 你一直能走到罗马”一样,等于是白说。有一个年轻的来人瞅准了一个抬脚下烟蒂 抽的人,悄悄地拉了他的手走到一旁,将一张钞票塞入他的袖筒。这人只觉得那粘 乎乎的钞票像条名贵的鱼一样轻轻咬了自己一口,喜得直咽唾沫,又怕被同镇的人 察觉,便将掖了钱的袖筒有意地一抬,钞票很妥帖地落到腋下,他迅速地又落下胳 膊用腋窝夹住钞票,感觉就像一个美丽的新娘入了他的洞房。他给异乡人使了个眼 色便朝前走,那三个人便尾随而去。带路人夹了钱的那侧臂膀一直紧紧贴着腰身, 动也不动,另一只胳膊却是挺活跃地摇摆着。不和谐的走态使他常常顺了拐,沿路 跟着的人便嘘嘘地笑。到了店家门口,带路人便飞快地闪进一条小巷,其中那个年 轻气盛的来人先声夺人地一跃将店家的幌子扯下来,几脚便踹零碎了。店主正招待 几个欲离开芜镇的鱼贩子,爆炒腰花的鲜味从灶房飘溢而出。一见门前来了那三个 气势汹汹的人,且又认出了是上次来接尸首的,店主便已经明白了七八分,慌忙吩 咐家人从园子中的菜窖里将木板、布匹、油漆、机器的配件一一给搬出来。围观的 人在渐晚的天色中每看见一样东西被搬上来,便“喝咦”一声,来人一一清点着东 西,待他们发现从菜窖搬东西的人不再下去时,就叉着腰间店主:“完了?” “完了。”店主说,“就这些。” 来人中的矮个子似有些不信地蜇到菜窖门口,像只蛤蟆一样趴着往里面瞧了瞧, 大概瞧出了什么异样,便沿着梯子下到窖里,大家都敛声屏气地等着他上来,过了 好一会,他才垂头丧气地拖着一条生锈的铁链上来了。 店主忙说:“这是拴狗的链子。去年狗得瘟病死了,家里的孩子天天哭,见了 拴狗的链子就嚷着要过去的狗,没法子就把它扔到菜窖里。你们若是不嫌弃,也拿 走吧。” 来人也不客气,将那条本不属于死者偷来的拴狗的链子也拿走了。店主小心地 赔着笑脸,心疼地看着被糟踏了的幌子。三个来人分别将这些东西掮在肩上,一样 不落地扛到岸边,稳稳当当地放到小船上。其中油漆桶大概封得不严,淌出一缕明 朗的天蓝色,染蓝了那个年轻人的手。船在暮色中左右摇晃了几下,就像个老妪似 的颤颤巍巍沿江而去了。划船的声音听起来怪单调的,江面上跳荡着一些星光。 有人说:“这家真是有本事,把偷来的东西又当成自己的了。” “人就是为这些东西死的,死也要把它们弄回去阿。”有人叹息。 店主并不是个慈眉善目的人,虽然他招揽生意时老是笑眯眯的。他原先在卫生 所当医生,给一个孩子下错了药方,使患者失聪,他受了处分,心里窝火,说当医 生不是人干的事,就辞职开了饭店。几年下来,把张挺白净的脸吃得跟猪头一样赤 红,而且瘦削的身板也一去不回,腰肥体壮,人仿佛陡然矮了一大截。本来帮工死 后他也无心贪恋这些偷来的东西,他的腰包并不短这点不吉之财,但一想死者的亲 属若不要,留下也无妨。哪料到这几个人不畏辛苦,一路撑船来索债,让芜镇的人 看尽笑话,使他威风扫地,心里别扭得很。那一夜他喝了过多的酒,找茬打了孩子 一顿;不过瘾,又打了老婆。他老婆哪是等闲之辈,哭得昏天黑地的,直说要投江, 慌得他散了七八分的酒气,小心给老婆赔不是,捱到天明,吩咐家人做一顶簇新的 幌子,自己去打听那三个是如何找到他家的。 他寻到美奴的时候,美奴刚好要出门上学。 他说:“美奴,那天你也站在我家店门口看见了,是谁把那三个人引来的?” 美奴鄙夷地从牙缝迸出一口气,没搭理他。 “咱们芜镇姓陈的只有你我两家。”他套着近乎。 美奴说:“告密那是人干的事么?你想让我自己恨自己?” “你不说也算了,不要出口伤人。”店主有些气急地说,“我找别人也能打听 出来。” 美奴白了他一眼,把院门锁好去学校了,她可不希望母亲再出来乱转。她神志 又不清醒,水井、闲散的牲畜、冒冒失失骑自行车的孩子以及那条青凛凛的江,都 很容易伤害她。美奴可不想让她出什么事。 那一天很平静,直到第二天早晨起来,美奴惯常到码头去溜达,才听人说那个 带路的人家的猪被人给毒死了。猪才百八十斤,秋后正是抓膘的时候,血又没放出 来,肉是没人稀罕吃的了,一家老小哭得脸皱皱巴巴的,哀叹过年的好嚼倏忽间云 烟袅袅。想想做过的亏心事,越发悔得不行,那塞到他袖筒里的钞票,不过两元而 已,半壶散酒都打不回,买盒火柴并一根小蜡烛烧烧自己的秽气倒是绰绰有余。美 奴闻讯后回家对母亲说了,只当是自言自语,并不期望得到什么反应,不料杨玉翠 忽然说: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自古就是这个道理。人老是想着报复人,就不会活得 舒服。他真是丢尽了陈家的脸。”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