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美奴盼望芜镇尽快出点什么事,死个人啊,谁家生个畸形儿啊,或者突然由谁 踩响一颗战乱时埋在深山的地雷——轰地一声响,或者谁家的夫妻打架闹到街上, 或者谁家塌了房子、失了火,哪怕有一件意外的事情发生,都会缓解一下人们对杨 玉翠的注意。可是芜镇是太寂寞了,早上七八点钟,男人们才揉着惺忪的睡眼晃出 家门,看看猪、鸡、鹅、狗,再看看荒芜的单调的菜园,然后再看看天天出现的太 阳,便茫然得不知东西南北了。女人们打着呵欠步态迟缓地抱柴点火,蹲在灶坑前 看着火星旋转,常常能使她们想到鱼上网时的情景。十月大约是芜镇渔民最自在最 无聊又最滋润的一段时光。因为这是一段两场渔汛之间的空白地带,接下来十一月 封江之后还会有另外的渔汛到来。这段空白也可看成是一张柔情撩人的床,因为只 有这时他们才有充沛的时间和体力享受床第之爱。难怪他们早晨起来总是无精打采, 全然没有了渔汛时的那种兴奋。他们那时早出晚归,肉体和精神全都归给了鱼。鱼 一走,他们又回到了人的日子。开始几天是兴奋,心满意足之后,就未免觉得有些 单调了,所以就渴望从别人的风流韵事那里提提兴致,杨玉翠和白石文无疑给他们 饱食终日后的生活注入了一剂兴奋剂。 美奴几乎不敢看芜镇人的脸,她觉得所有的人都那么可恶,都像长着蛆虫的腐 肉。她已经旷课三天了,不是她想看住母亲,而是她不想看见白石文。虽然他的肚 子不再发出那种可耻的咕噜声了,可美奴觉得可耻又回到了他身上。 美奴那天在清晨的码头看见了白石文,看来他是特意来等她的。码头凉得很, 薄薄的水汽在江面浮游,没有朝霞,阴霾满天,一派烟雨蒙蒙的气象。白石文沿着 江堤的水泥台阶走来,大约穿了双塑料底布鞋,脚步声很清脆,仿佛他一路踩碎薄 冰而来。 美奴看了他一眼,便把目光投向江面。 “你不给张多多道歉也就算了,怎么不去上学?” 美奴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笃”地落入水中,再无声息了。 “没有渔船,江就没有看头了,是吗?” 美奴又将一颗石子踢下江岸,石子“笃”地落入水中,看不见激起了水花没有。 “你一定听见别人的议论了。其实你妈妈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种人,她只是要 和我在一起说说话,她憋闷得很,你爸爸又去了酒田,她也没了酒馆。我们都应该 帮助她。”白石文朗诵抒情散文时用的正是这种语调。 美奴还是没有搭话,她把第三颗石子踢入水中。 “你怎么不看着我?”白石文半是乞求半是命令地说,“我难道真的让你瞧不 起吗?” 美奴不再往江里踢石子,她只是对着江淡漠地说:“我一看见你就会想起那个 异乡人的尸首,真让我恶心。” 白石文是什么时候离开江岸的美奴并没注意。她只是觉得看江水晕了眼,打算 看点别的东酉时,转身便发现江岸只剩她一人。不久,细雨纷纷而下,江面更加雾 茫茫的了。几条狗撒欢地朝各自的主人家奔。 美奴回家时母亲还没起床。她披头散发地睡得很香,面色红润,像个婴儿。美 奴正准备做早饭,镇长打着一把黑伞湿漉漉地来了。镇长来,肯定是有事。他穿着 普通的白线汗褂,胸前油渍点点,也许喝汤时溅上的。 “美奴,你妈还在睡着?”他收束伞,将它放到墙角,一片雨珠便落下来,他 说话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嗯。”美奴答应着。 “美奴,我是你长辈,我看着你长大的,知道你是个懂事的孩子。你爸爸去酒 田运玉米,那是代表咱全芜镇的人去的,那叫出国哇。你妈妈打去年病了以后,谁 不跟着惦记?” 美奴有些困惑地看了镇长一眼。他的两只小眼睛分得很开,大鼻头,一副引人 发笑的神态。 “你妈妈这一段时好时坏,我也看在心上了,你又要上学。又要做饭于家务, 忙不过来,这我也都知道。”镇长像鹅一样,伸长了脖子朝里屋望了望,大概想看 看美奴她妈有无反应,他接着悄声说:“白石文老师你是知道的,他大学毕业自愿 来咱芜镇,还是名牌大学的学生,住过高楼吃过馆子喝过自来水的人,来咱这多不 容易!” 美奴接过话茬有些嘲弄地说:“是啊,当时你还领着我们去码头接他,敲着一 面鼓,把江心岛的水鸟全吓跑了。” 镇长“咳”了一声,不置可否地说:“咱们芜镇就这么一个大知识分子,可不 能让他走了啊。你这一段不上课也好,正好在家看住你妈妈,别让她去——”他止 住话,说,“你爸爸封江时就该回来了,那时就好办了。” 美奴只觉得耳根发热,仿佛外面不是下雨,而是下火。镇长那副手足无措的奴 才相真让她生厌。难道是白石文找了镇长,说妈妈勾引他、缠他不放?要不就是镇 长自作主张来的? “你怎么不去找白石文,告诉他别给我妈开门?”美奴冷漠地说。 “他我原来也打算找找的,这样对他也不好嘛,是不是?影响他的名誉和前程。 可我不知该跟他怎么张口,你知道他喝的墨水多,他有一大堆的话要反驳我,我能 听那反驳吗?”镇长的语气高昂起来,仿佛一条狗啃完肉骨头后得意洋洋地扬起尾 巴。 “我妈妈她没有错,她想找谁就找谁,除非别人不让她找。我就是不上学,也 不想看住她。”美奴这话很有点报复的意味。 “你看美奴,你怎么生气?”镇长张口结舌地说。 “我们还没吃早饭呢。”美奴指了指锅灶,下了逐客令。 镇长有些愠怒地去提墙角的伞,抖了几抖,推开门,雨声刷刷地飘进屋子,音 乐似的。镇长正欲撑伞离去,杨玉翠忽然倚着门框出现了,她故意拍了一下门框, 引起了镇长和美奴的注意。她说:“那开船的是代表全镇的人运玉米去了,还是代 表全镇的人搞女人去了?” 镇长一蹩眉,使两只眼睛之间的距离缩小了,形似惊弓之鸟。 “你刚才那些话不该跟一个孩子说。”她指着镇长骂,“牲口也不那么说话!” 镇长哆嗦着泛紫的嘴唇,脸色蜡黄,仿佛一个不会水的人,被人给扔进了汪洋 中的独木舟上,害怕极了的样子。 “你这是又明白了……明白了……”镇长语无伦次地嘀咕着,慌里慌张地连伞 也忘了撑,一头钻进雨里,他在雨里还听见背后传来一个女人放肆的笑声。 “这有什么好笑的?”美奴心想。她蹲在灶前点火,柴禾淋了薄雨,不好着, 一股烟缭绕而出,呛人得很。 杨玉翠哈哈笑着说:“还算个镇长呢,屁大个胆!” 美奴厌恶地说:“你还偷听别人的谈话。” 杨玉翠说:“我真没想到你能为我说话,冲这点来看,你真是我女儿。”杨玉 翠忽然有些失落地说,“唉,他们欺负我是外来人,我以前生活的镇子人们都很客 气。” 美奴讥讽地说:“是吗?你以前生活的镇子在什么地方?其实我是不赞成你去 白石文那里的,这太丢人了,我都没法见人了,见江和太阳时都觉得没脸。” “我又没伤着江和太阳。”杨玉翠嘀咕着,叹口气说,“唉,美奴,你该上学 还是上学去吧。再过不久雪就该来了,我会呆在屋子里给你烘炉子的。” 美奴的眼里噙着泪花。她想,人怎么这么让人讨厌,生病,吃喝拉撒睡,养鸡 养狗,互相讲究,她烦透了。如果不是想到生下她的人就是面前这个面目浮肿的女 人,她真想给她一巴掌让她闭上那张喋喋不休的臭嘴。 文学视界扫描校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