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方枚接到建新中学聘任通知时,已经到了即将开学的时候,其他同学早已经知 道了自己的去向,或者自己联系好了单位,但方枚因为老也不中意学校给她分配的 单位,事情就被拖到了最后。这时她父亲已经给她联络了一家房产公司,如果录用 的话,待遇是一定比在中学当职员要高许多的,只是目前还没有说定,因此方枚有 些举棋不定,到底要不要到建新中学去报到。母亲觉得她去学校好,因为一个女孩 子,在学校这样的环境里工作比较让人放心,钱倒不是主要的,她父亲很能赚钱, 所以他们家一点都不缺钱。 就在她还在犹豫间,建新中学来电话了,是个上了年纪的男人,问明白接电话 的就是方枚,对方说话就有些不客气,“你一个中专生,也是因为上头压下来的名 额,不然要到我们这里来的大学生有的是。” 方枚听了很生气,从小到大,没人用这种嫌弃的口吻跟她说过话,虽然自己读 书一向不怎么好,考了个平平常常的中专,父母还不一样把她当掌心上的明珠宝贝 着,怎轮得到一个素昧平生的人,在电话里就来嫌弃她?她就越发赌气着不去报到, 一边催父亲房产公司那边快点去落实。母亲出来说话,说先到学校去看看再说。方 枚被母亲磨不过,就去了。 建新中学是一所并不古老的学校,但校舍却出奇的 糟糕,方枚简直没法想象,在现在的上海,还有这么破败的学校。操场上有几个满 头大汗的男孩赤着膊在打篮球,一个球打飞了,滚到了方枚脚下。几个男孩互相用 下流话对骂着,表示埋怨。一个男孩跑过来捡球,一边抬脚把球踢挑起来,一边看 了方枚一眼,眼神很邪。方枚暗暗吓了一跳,注意到他耳上一连打了几个洞,耳洞 里钉着一些地摊上卖的廉价货。 方枚找到校长室。校长室设在二楼的顶端,男厕所的旁边,先要进一道总门, 走过一小段毛糙的水泥地,这里又有一扇门,这扇门里是工会主席和校长办公室主 任的办公室,边上还有一道玻璃拉门,这拉门里才是校长的办公室。这里外两间的 办公室都铺着杉木地板,地板缝非常宽,油漆剥落,走在上面吱吱嘎嘎,地板和所 有的办公家具都会跟着人的脚步一起咣当咣当地摇晃。 “你做什么?”一个正与别人聊得兴高采烈的老头回转身来心不在焉地看一眼 方枚,似乎很不高兴这个时候有人来打扰他们的说笑。 方枚听出来了,这就是电话里那个跟自己说话的声音。“我叫方枚。”方枚说, 想这个声音应该记得方枚是谁,来干什么。 “你来找谁?”那老头并不记得什么方枚。 “你们叫我来的。” “哦。”那老头记起来了,却把头转来转去似乎想找什么,吞吞吐吐不知拿方 枚怎么办的样子。这时正好探头探脑地进来了一个五官长得都不在位置上的年轻人。 方枚看他一眼,没看顺眼,再看一眼,还是没看顺眼。他把校长办公室的里里外外 都打量了一眼,满怀着心事的样子,又因为心里总有太多的欲望,怕一不小心弄砸 了什么,所以连脚步都是谨慎的。老头一眼看到他,算是找到个可以接手方枚的人, 便叫住他,“小刘,这个是新到你们教导处来的,你出点什么题目让她做做。” 刘启生一张嘴是一口外地口音很重的普通话,他抓耳挠腮了一会儿,嘴里咝咝 地吐着气,像是拿不定主意,又像是嫌烦,然后说:“要么排张课表吧。”他勉强 坐下来,心神不定地拿过一支笔,写了几条排课的要求,要方枚排出一个年级的模 拟课表出来。 方枚正排着课表,校长陈依婷风风火火地进来拿东西,眼睛掠过方枚,好像这 不是一个人,而是被什么人错放在这里的一样东西。然后她才看见刘启生,问: “刘启生,你的课表排好了吗?” 刘启生指指方枚,意思是现在有了排课表的人了。陈依婷就站在方枚身后看了 几秒钟,说:“你就是新来的中专生?我看你电脑水平一般,外面像你这样的人多 的是,对不对?” 方枚知道这是在跟自己说话,心想真是废话,现在外面玩电脑的人那么多,玩 得好的人当然多得不得了,这算是给我一个下马威还是什么意思?但这里人生地不 熟,也就忍着只作没听见。 陈依婷拿了东西咚咚咚走了,走在半道上又折回来,命令那个跟方枚打电话的 老头:“柯明德,我们开会你也过来听听!”又对着刘启生,“小刘,课表的事给 我抓紧,到时候拿不出来我拿你是问。”那刘启生原来像是有什么话要说的,被陈 依婷这一说,就吓得没敢说。大家也都站起来一哄而散了。 办公室里只剩下个方枚,她花了一个多小时把课表排了出来,正无聊着,陈依 婷和柯明德开好会回来了,脚步咚咚咚地摇撼着地板,嘻嘻哈哈地进来,一见到方 枚,好像才又想起这里有这么个人正在等着他们。刘启生也跟着来了。陈依婷叫刘 启生看看方枚的课排得怎么样。于是这张课表从这个人手里传到那个人手里,好像 那纸上有炭疽病毒,谁都不愿意多拿一会儿,“可以吗?”“可以。”“可不可以?” 问来问去的好像都不敢下这个结论似的。然后陈依婷对方枚说她可以走了。 方枚如蒙大赦,回到家,把建新中学的情况对母亲说了,她母亲一听也来气, 说这样的学校,还是不去的好。当下母女俩逼父亲赶紧给落实房产公司的事,她父 亲说,这么小的一件事,保证一点问题都没有,明天一定联系妥当。 第二天方枚等父亲来电话告诉她落实房产公司的情况,没等多久,父亲就来电 话,说一切都联系妥了,房产公司叫她下星期就去上班。方枚打电话到建新中学去, 跟他们说自己已经另找了工作,不去建新中学上班了。接电话的是柯明德,他听方 枚说不去了,随口嘀咕出来:“这种中专生……”下面的话她听不清,即使听清了, 也一定是表示对她这个中专生不屑的话。但她已经不生气了,因为不用去建新中学 上班,这一切跟她就一点关系都没有了。她松了一口气,正想找个同学一起出去玩 玩,好好庆祝一下,想不到建新中学又来电话了,还是柯明德,说她先是答应到建 新中学上班的,这里已经安排好由她排课了,不能不去,人应该讲信用等等等等。 方枚强调说我另外找了工作,不来了,就挂了电话。 柯明德放下电话,对陈依婷说:“她不来了。” 陈依婷就火了,说:“你怎么连个电话都不会打,她说不来就不来了?你给我 拨,我来跟她讲。” 电话又通了,柯明德说陈校长要跟她说话。 陈依婷用放软的口气哄小孩子似地说:“小方,现在找个稳定的工作也不容易, 上次我们也跟你说了,像现在给你的这个位置,许多大学生想要还想不着,你要想 清楚。” 方枚说:“我想清楚了。”“工作是个长远的事情,你们年纪轻,比较看重眼 前的利益。我不知道你另外找的是个什么样的工作,总之你要朝长远利益看。” 方枚说了她将去上班的房产公司,说她不管长远利益怎样,她都已经决定了。 陈依婷还想说服她,但想了想,就把电话还给柯明德,柯明德本来就没什么要跟方 枚说的,接过电话就挂了。 陈依婷一直认为建新中学这所地段不好、生源不好的学校,如果要在区里弄出 点名气,就只有靠自己了。上个学期经过陈依婷好一番努力争取,总算叫来了区教 育局的头头脑脑们都到建新中学来听课。为了树形象创牌子,全校上上下下着实花 了一番功夫,没想到临到听课那一天,外面来听课的领导和老师按着发给他们的课 表进教室,发现跟他们手里课表上的课都对不上号。问题出在初三年级,原来排课 的是个叫罗霄的小青年,他开学排下去的课,没出一个星期,就让他们私自调换了, 也不来跟教导处打声招呼。为了让听课的领导和老师能够听得面广一点,科目全一 点,要把课表临时重新排过。罗霄动足脑筋花了两天时间按他开学排定的课表把课 全部调整好,把新课表发下去,初三年级嚷嚷开了,因为他们自己调过的课表跟这 个完全对不上号。刘启生是负责课程安排的副教导,这事把他弄得很心烦。好在罗 霄脑子快,把初三年级的课表收起来重新排过。那边陈依婷不停地催刘启生,刘启 生见罗霄把课重新调好了,为了赶时间,拿起课表就到文印室去复印。这人做事一 向毛毛糙糙的,也不知情急之中是怎么回事,他竟把已经作废的那份课表印了出来 发给了任课老师,而之后罗霄交给校长室,让他们发给来听课的领导和外校老师的 课表才是正确的。到了开课那天一进教室才发现全错了,全校立刻乱成了一团麻, 校长、书记、校长办公室主任全都去上上下下地跑了半个多小时,才总算把听课的 领导和老师一一送到了他们该进的教室。 罗霄是个坦荡的人,觉得这事不是自己的错,所以事后陈依婷在全校教工大会 上大发脾气都没往心里去。直到学期结束前两天,陈依婷叫他到校长办公室去,告 诉他因为那次发错课表的事件,证明他不能胜任自己的工作,下学期让他留在教导 处当打字员,他这才知道这件事竟然已经被莫名其妙地扣在自己的头上了。他可以 不在乎换个工作每月少拿一百多块钱,但他觉得这事情必需说说清楚。他说任课老 师的课表是刘启生发的,而他交给校长室发给听课的领导和外校老师的课表是对的。 陈依婷说这事要有根据,因为你罗霄是专门排课的人,你弄错了是没有疑问的,你 说是别人弄错了,你必需拿出证据来。 罗霄说:“这事你去问问任课老师就知道了。” 这时刘启生的头往里面探了一探,看见校长正跟罗霄谈话,心里一跳,忙缩回 头走了。接着初三年级的年级组长吴佳雯正好把她笑眯眯的胖脸伸进来了。她脸上 的肉把两只小眼睛深深地埋起来,不笑的时候比笑的时候让人看着舒服。此时她正 笑着,因为她在新学期里将被调到教导处任英语副教导,心情愉快得很。她跟刘启 生一样喜欢到校长室来,但她不是为扫扫苗头,而是有什么要求要来向校长提,生 怕有什么好处把她落下了。她看校长正跟罗霄谈话,便想进不进的。 陈依婷看见了,忙叫住她,对罗霄说:“喏,正好来了个证人。”便问吴佳雯, “上次向区里开课那天的课表是谁发给你们的?” 这事吴佳雯心里很清楚,但不清楚的是这个时候校长问她这个问题的用意。她 看见罗霄脸色愤愤地坐在那里,判断了一下,马上就明白了校长想听到的是什么, 就说:“当然是罗霄发的,他是排课的嘛。” 陈依婷说:“你看。” 罗霄站起来说:“随便你们怎么看吧。”站起来就走。 把罗霄调离教导员的决定已经作出了,现在要用来代替他的方枚却不肯来,这 说出去的话,关乎自己的面子和声誉,陈依婷是无论如何也不肯收回来的。她看柯 明德一副心闲气定的样子,就来了气,说现在人员不够,你怎么一点也不着急?柯 明德说大不了再让罗霄排课就是了。陈依婷更生气,亏他怎么想出这样的主意。柯 明德也立刻觉得了,便出主意说,到区里去问问,许多小学正在拆并,说不定可以 从小学里富余出来的人里头找一个。陈依婷一向是不把小学老师放在眼里的,觉得 他们跟幼儿园老师差不多,婆婆妈妈的不够大气,但想来想去,眼看就要开学了, 再找个人也真是不容易的事,就叫柯明德往局里打电话问问。然而一问才知道,连 他们看不上的富余出来的小学老师都已经全部安排掉了。 陈依婷顾不得风度了,指着柯明德叫:“你再给我打电话,一定要把方枚叫来!” 柯明德说:“人家已经有了去处,再叫有什么用?”陈依婷也想到当时方枚来 时,没人给她好脸色,现在再去求人家,是不容易。但她忽然想到了什么,说: “对了,她刚才说她要去什么房产公司。”她停住了想了想,如果没有弄错的话, 方枚说的那家房产公司的老总,应该是她黑龙江的战友。她先把电话抓在手里,然 后才翻电话簿,找出一个电话打过去,果然不错。她东一榔头西一棒地跟人家聊了 一会儿,说:“小冯,今天我请你吃饭。”一手指定了柯明德,意思是他今天晚上 也别想回去吃饭了。 那房产公司的老总到了这个年纪了,黑龙江的战友仍然叫他小冯。等到晚上进 了饭店,看见等着他的是陈依婷和另一个不认识的老头,小冯才知道今天这顿饭不 是叙旧。陈依婷也不多绕弯子,直截了当要他放弃方枚。小冯说这无所谓,只要人 家小姑娘愿意,我一点问题也没有。陈依婷说事情如果这样简单,我还请你吃饭? 我现在就是要你对方枚说,你们不要她了。小冯很为难,方枚的父亲跟自己是生意 上的朋友,大家一直有来有去,已经答应了人家的事,他不能就这么反悔。陈依婷 说,当初你儿子要进重点中学,还不是凭我的面子。小冯心想,在陈依婷面子上, 也就是欠她的这点情,当初自己儿子考高中,缺了三分,是陈依婷帮忙把儿子塞进 了重点高中。 他正两头为难着,陈依婷说:“我也不为难你,我是为了我们学校教学改革的 需要,你只要帮我度过这一年半年的难关,什么时候你想把人要回去我都没有问题。” 小冯笑了,说:“这么一个才中专毕业的小姑娘,跟你们学校教育改革有什么 关系?” 陈依婷说:“你这是从微观上看,一个小姑娘在整个学校的教改中是起不了什 么作用,但我是从宏观的角度看问题,我就是要通过全校一系列的调动,把不合格 的人调下去,把优秀的人提拔上来,充分体现出我们学校教改的力度。” 小冯听得还是一头雾水,想来想去还是这句话,只要小姑娘愿意,我要不要她 无所谓。 陈依婷叫柯明德拨通了方枚家的电话,硬塞到小冯手里,说:“你把我的意思 告诉她,只要来建新一年半年的,你向她保证,今后无论什么时候她想到你公司去, 你保证要她。” 小冯往后缩着,说:“电话我有,电话我有。” 陈依婷不依不饶:“你说不说?你不说从今以后我就没有你这个朋友。” 小冯苦笑着,只得照着陈依婷的意思跟方枚说了,还说我现在正跟你们校长在 一起呢。 方枚回头跟父亲吵,说他的朋友说话怎么这样不算数。方枚父亲第二天再打电 话,小冯便照实把自己的处境跟方枚父亲说了。方枚父亲也是明白人,回家劝方枚 先去建新中学再说,反正以后想去房产公司是随时随地的事。 虽然不是方枚想去的地方,但毕竟上班了,是成熟独立的标志,方枚心里倒也 有些喜悦。陈依婷把方枚叫去,让她坐在自己的对面,很亲切地说欢迎她来建新支 持他们的教改。她说:“你的工作呢有一点难度,但总的来说是有季节性的,除了 开学这一段时间会比较忙一点,其他的时间就没什么事,所以还是清闲的。”接着 她话锋一转,说被方枚顶替下来的人现在仍然在教导处,要方枚当心,说以后那人 可能会在工作上给她找麻烦。方枚正听得心寒,陈依婷又安慰说,“我们学校的教 导处是全校最薄弱的环节,以后你在教导处看到什么,听到什么,随时来跟我说, 啊?”她说着叫柯明德打电话叫刘启生来领方枚到教导处去,告诉方枚刘启生是她 的顶头上司,什么地方不懂,可以向他请教。 教导处的办公室也分里外两间,外面一间是教导员的办公室,里面一间是教导 主任们的办公室。好在到了教导处,跟方枚同室的姜老师和郭老师很热情周到地给 她介绍学校的情况和工作上要注意的事项,让方枚有一种在大人身边的安心感。 接下来方枚在家里吃了三天牛奶面包,总算把课排出来了。排着排着,她觉得 自己已经喜欢上这个工作,有点像是在做智力题。第四天她把课表拿到学校去交给 刘启生审查,刘启生正满嘴嚼着早点,看也没看,就说这课表是不对的。方枚很气 愤,你看都没看,怎么就说不对?那刘启生把五官挪得更不是地方,从牙缝里咝咝 吐着气,磨磨蹭蹭地找出几大张纸,上面都是那些要开会,要外出学习,要进修的 老师必须剔除的课时。方枚说你为什么不早点给我?刘启生眼睛东看西看的,像是 还有东西要找,嘴里说:“我帮你一起排,我帮你一起排。” 方枚心里气着,但眼看着要开学了,就要用这课表,还得坐在刘启生边上和他 一起重新排课表。刘启生把排得好好的课东调西调,明明有许多漏洞,他却不急着 补上,以为自己脑子够用,“先放一放,先放一放。”他说。这一放,往往就放得 忘记了。 在开学前的教工大会上,柯明德向大家介绍了方枚,说她是一个很聪明,很有 是非,很深明大义,很有素质,很有潜力的人,“这学期我们学校的课就由她来排。” 柯明德对方枚过于隆重的介绍,倒使其他新来的几位教师变得逊色和不引人注 意了。那些老在课程安排上斤斤计较的人眼睛更是溜圆地盯在方枚身上,想着应该 用什么法子来笼络她,还是用什么法子来吓住她。 开学的第一天,方枚第一次看见罗霄,一个高高大大的男孩,就是人们称作阳 光男孩的那种,走起路来一大步一大步的,可以把建新中学的旧楼舍震翻似的。方 枚并不欠他的,但因为知道自己是顶了他的位置,又加上陈依婷提醒自己的那些话, 见到他,心里就有些说不清的不安。因为天热,罗霄不时拿条毛巾去厕所洗脸,出 出进进的,并不看谁。这里方枚还来不及研究罗霄这个人,从第一节上课铃一响, 就不断有老师手里拿着小小的一片课程表来找方枚,因为现在谁都知道这个学期的 课是由方枚排的,出了问题就都来找她。现在有的教室里一下子进去了两个老师, 有的铃响了半天,一个老师都没有。方枚料到就是这种结果,但又不能告诉人家这 不是自己的错,等人一走,她就朝里间大声喊:“刘老师,又错了一个!”姜老师 暗暗笑了,觉得这个小姑娘比罗霄要厉害一点,不是自己的错不肯平白无故地兜进。 刘启生皱紧了眉头,一次次出来和方枚一起修改课表。有好说话的老师,改了课表 也就没事了,有不好说话的人,到教导处来发了一通牢骚,转身又去了校长室告状。 开学才半天,方枚就知道自己的名声就坏在刘启生和这些爱告状的人手里了。 到了中午,方枚看见上上下下的老师手里都拿着各式吃饭的家伙在过道里忙碌, 互相问吃饭了没有的问候声足以让人以为他们至少都饿了有一个星期了。方枚问刘 启生哪里吃饭,刘启生说我带你去,就把方枚带到了学校旁边一家小饭馆里。原来 陈依婷从黑龙江调回来,看上海人这么讲究吃喝,心里就有气,想他们吃着粗粮在 那么天寒地冻的地方战天斗地,上海人凭什么就吃得这么好。于是她当上正校长后 所作的第一项决定,就是把学校的食堂撤了。她要让自己的部下有这样一个概念, 不就是一顿饭吗,随便对付一下就可以。刘启生把方枚带到小饭馆里,叫菜叫饮料, 虽然很随便,也至少花费了几十块钱。方枚知道他这是在赔罪,便也觉得受之无愧。 吃饭间他们随意聊些学校的人和事,方枚问起那个沉默寡言的罗霄,刘启生想了半 天找不到一句合适的话来形容,说,这个人我也读不懂他。方枚便有了好奇心,刘 启生读不懂的,不等于自己读不懂。 吃了饭才回到学校,已经有一个退休返聘的老教师张家惠等着方枚了,说自己 的课都排错了,要方枚重排。方枚看看她的课表,没有什么冲突,便说这课表没问 题啊。张家惠不依,她仗着自己是跟柯明德一起从外校调到建新的,年轻时候也漂 亮过,在柯明德面前既能撒娇也能撒泼,便不把什么人放在眼里。这里方枚才说这 课表没问题,她转身就去找柯明德,说当初返聘的时候都说好的,她只上半天课, 现在有两天时间她要上一天课。柯明德便把方枚找去问,有没有特意将张家惠的课 排成这样?方枚说这个学校我一个人也不认识,有什么必要在排课上刁难人?其实 张家惠不是不知道这个理,她也知道刘启生后来参与了所有修改课表的过程,但刘 启生是教导,方枚是个新来的没有根基的人,她不把这口恶气哈在方枚身上,还能 哈在谁身上?柯明德命方枚照张家惠的要求把课表都改了,但改来改去总有不能完 全让她称心的地方,原来她光上半天课还不行,还有上午第一节课不能上,因为路 远。把上午第一节课换掉了,她又来说第二节也不能上,因为路上还要塞车。 郭老师看不过去了,教方枚说:“干你这个工作,要么好性子,比罗霄还要好, 别人说什么你都不生气,要么凶过他们的头,让他们谁也不敢惹你。” 方枚选择了前者,想自己赔着私人的笑脸,干着公家的事总不会有错。可偏偏 这个张家惠就不让她赔成这个笑脸。张家惠刚买了房子,身上背着二十几万的贷款, 心理负担已经够重的,偏是儿子要结婚又闹着跟她要钱,这些事要是放平时还好, 可以拿学生出出气,现在放了两个月暑假在家里,想发泄也没处发泄,憋了一肚子 火在心里,正好全撒在方枚身上了。方枚哪里知道这些事,为了满足她的要求,把 别人的课表改得快没法上了,不是一连气上四五节课,就是一天也没有排到一节课。 而且每改一次,方枚就特意到她办公室去征求一次意见,她虎着脸怨声载道,像是 方枚欠着她的。方枚实在忍不住,想想既然这个好人当不成了,不如就像郭老师讲 的,当个恶人算了。姜老师说当恶人也不是个事,叫方枚去跟柯明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