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六节 二零零一年的五月也许是北京历史上最热的五月了。 现代的北京好像已经没有春天和秋天了。每年十一月十五号给暖气前的一个月 和三月十五号停暖气之后的一个月是最难过的日子,因为在从前,那应该是秋高气 爽和春暖花开的金色季节,可现在都是冬天了。冬天提前了并且延长了,但是春天 并没有迟到,秋天也没有早来,而是像现在的孩子上学一样,如果迟到了或者必须 要早到索性就不上了。所以夏天也早来晚走了,反正家家都安了空调,公共汽车也 换上了空调车,正好能够提高空调的使用效率。 街心花园里的液晶显示器上显示着:19:15,39度。 " 峻峰,忘了临走时我说的话啦?" 曾国荣正和峻峰通电话。 " 唉,我还以为您说的是他有了钱就更不把我当回事了哪。" 峻峰的情绪似乎 已经平静下来了。 " 没错呀,你还觉得现在被当回事了呢?""我还算万幸,宏达可真惨。""怎么 你坐后面宏达坐副座了呢?按说要坐副座也应该是你呀,肯定是你结帐呀。""谁知 道,他上去就坐了副座。我还奇怪呢,想叫他,可一拉后面的门还是坏的,开不开。 我还是绕到那边上的车,所以我没事,正好坐在司机后面。要不然我也得完蛋。"" 要是坐后面肯定不至于有什么大事。""谁说的。坐宏达后面那小子伤得也不轻。"" 怎么还有一个人?" " 是呀,跟车的。他先上我后上。""那怎么他不坐副座?一般都是跟车的做副 座呀。让客人坐副座那跟车的还有什么用。""那小子可能是上厕所去了,回来的时 候宏达已经坐上了。""唉,命里注定。" 曾国荣苦笑一声。" 绝对是命里注定的事。 唉,我怎么就忘了提醒你们呢?""丫杨大师说得还真准呵。" " 唉。" 曾国荣未置可否。 " 不行,回去还得找找杨大师。" 曾国荣坐在石凳上,身上大汗淋漓,心里冰 冷如冻。但他一直就那么低着头静静地坐着,任凭汗珠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他唯 一的动作就是不停地吸着烟。 一双女人的腿和脚停在曾国荣的视线里,他无力地笑笑,扔掉还有一半长的烟, 用脚踩灭,头没抬,轻声说道:" 你快乐吗?" 那双穿着漂亮凉鞋的脚由立正变成 稍息。 " 思芪,怎么啦?" 不太远的地方传来一声男人感到被侵犯时所特有的询问。 " 没事。一个朋友。你走吧。" 面前的女人好像在转身大声说。 " 你快乐吗?" 等曾国荣确信她已经回过身来将注意力集中回来后才稍稍提高 声音重复了一句刚才的问题。 " 我挺好的。你在等我吗?" 一个熟悉的温柔声音。 " 那我就放心了。" 曾国荣仍然低着头。" 我要去机场,路过,只是想看看你。 ""你要走?去哪?" " 不,去接人。" " 你是不是误会了?只是普通朋友。""谁?我吗?" " 不是,你听我说," " 不用解释。" 曾国荣微微摇着头。" 我在这等了你两个小时,就是为了告诉 你一句话," 曾国荣咬了咬嘴唇。" 我,爱你。" 视线里的双腿晃了晃。 " 我终于明白爱是什么意思了。" 曾国荣的平静好像不符合现在应该有的气氛。 " 爱不应该是纯粹感性的冲动,也不应该是深思熟虑的结论。这些天来,我一直百 思不得其解,我对你的感情到底算不算是爱。终于,今天我发现了一个办法。" 曾 国荣停顿了一下。" 设想我自己马上就要死了,看我能不能想起你。" 说完,曾国 荣慢慢站起身来,眼睛躲着她,转身向汽车走去。 " 结果呢?" 思芪追了几步,提高声音冲着曾国荣的背影问。 " 你在里面。" " 那你都想清楚啦?" 曾国荣站住,点点头。思芪悄声走到他的身后,低声问道:" 都想清楚了什么? " 曾国荣仰起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一字一句地说:" 我想清楚了,即使我一生什 么都不干,用所有的时间去想,我也不可能想清楚。""那你到底清楚不清楚?" " 清楚不清楚,生命也得继续。如果生命没有了,清楚不清楚还重要吗?""我 陪你去机场?" " 我也很想,但你不合适。" " 接的是个女人?" " 如果是女人我肯定会带上你。""是个大客户?" " 客户算个屁。" " 那是谁?" " 是李宏达的父亲。" " 李宏达的父亲为什么要你接?""因为李宏达死了。" " 啊。什么时候死的?怎么死的?怎么可能?""今天凌晨,去山药拿钱,出租 车车祸。""死得可真冤哪。可接也应该老孙去接呀,你不是已经离开欢欢了吗?"" 可我觉得我有责任。" 曾国荣终于低下了头,双手捂住脸。思芪赶紧绕到他的身前,轻轻地抓住他的 手臂,轻声地说:" 你能有什么责任?""我本应该能够救他一命的。" 曾国荣有些 哽咽。" 可我却没有注意到事情的先兆。""什么先兆?" " 昨天晚上,我离开后第一次回欢欢玩牌。中间宏达曾经进来过三次,而且都 是莫名其妙的,而且每次我都问:宏达,这么晚了怎么还没走。现在想来,简直就 是来跟我告别的。上天提醒我去提醒他,提醒了我三次,事不过三呀。可我始终没 有留意,我是因为想着赢钱才没有注意。" 曾国荣放下双手,看见更加漂亮了的、 也更加成熟了的思芪。" 如果我还是宏达的领导,如果我真的关心宏达,如果我不 是在想着钱,哪怕我随便客气一下,我至少会叮嘱他们下了火车休息一下等天亮再 走,我至少会提醒他们打车别坐副座,我至少应该提醒他杨大师给他算的命。""这 怎么能怪你,你又不是未卜先知的神仙。""不,我应该完全可以预见到。我有这个 能力。跟股票一样,什么都是有先兆的,而最明显的先兆叫做异动,就是和往常不 一样。""也许就是命里注定的呢。" " 确实如此。可我本可以改变他的宿命,只差一点,我就可以成功了,只需要 一句话。杨大师当时并没有说他不能去东边,只是说最好别去,而且特别提到五一。 我想那是因为有我,上天以为我能照顾他,是我的自大欺骗了上天。""可以改变的 就不是命了。你说的。" 思芪轻轻晃动着曾国荣的胳膊。" 你不可能救得了他。"" 可是,我眼睁睁地看着一个生命消失了,只有二十三岁。二十三岁呀,生活才刚刚 开始变得美好。""所以,你联想到自己?" " 是的。万一我一会儿也死了,那我就没机会再看到你,你也没机会拒绝我一 次了。" 曾国荣放下双手,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 看到你快乐我真高兴。""难道 你刚才所说的只是想让我拒绝你吗?""不。比起生死来,还有什么事情值得较劲? 还有什么隔阂不可以消除?还有什么东西不可以奉献?还有什么困难不可以克服? 还有什么错误不可以原谅?" 曾国荣用无比真诚的目光看着思芪的眼睛,抓住她的 双手。" 没有十全十美的生活,也没有十全十美的感情,但快乐永远是完美的,哪 怕它们都只是瞬间的感受。我真的,一直是,希望能给你带来快乐。" 曾国荣看了 一下手表,低头吻了一下她的嘴唇,松开她的手,向汽车走过去。他拉开车门,回 过头来,冲着站在原地没动的思芪笑笑,说:" 忘了告诉你,宏达曾经最爱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