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一七节 首都机场的新候机楼绝对是一座愚蠢的建筑物,远远看过去像一面没有边际的 墙,曾国荣虽然已经来过很多次了,但仍然记不住它的模样。 而且,它也不是大智若愚的那一种。它的设计思路就像原始人的思想一样简单, 好像一个北京街头的公共厕所被等比例放大了十万倍,一个坑挨着一个坑一字排开, 谁要是想去第十万号坑方便就必须要走上半个小时或者在滚动皮带上站上四十分钟。 而且,它的愚蠢是可以一目了然的,无比之长的到达厅的空间永远也不可能被充分 利用起来。在被称做汽车时代的今天,如此庞大的候机楼的停车场竟被设计到对面, 所以,候机楼前总要有一群搞不清楚是不是警察的人在驱赶汽车。幸好,没到晚上 八点以后,你就可以把车停到候机楼前,不过,这并不意味着你合法,只是很少会 有人干涉你。 李宏达父亲的飞机应该是八点半到,所以,曾国荣掐着时间,在八点半赶到了 首都机场。这样一来,至少不用担心车被拖走。 可他进了到达厅后才发现,从原定八点半从呼和浩特飞到北京的航班被延误到 九点半了。他也不敢睡觉,又怕汽车被拖走,外面又热,只好站在大厅门里,边看 着车边等候。 好不容易等到听见广播里说航班到了,他又举着写着宏达父亲名字的纸等了将 近二十分钟,以至于当一个面色沉重的黑脸汉子出现在他面前时,他已经疲惫不堪 了。 曾国荣从来没有迎接过这样的客人。孔子说过: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但今 天一点都不能乐,而且握手也得非常谨慎,不仅不能显出一丝的喜悦,而且好像也 不能露出半点豪情。 曾国荣做完自我介绍后就匆匆走向汽车,因为他必须在十一点半以前把宏达父 亲送到西客站,这已经是从呼和浩特去山药最快的路线了。 " 我听宏达说,您已经离开公司了?" 直到汽车通过机场高速的收费站,宏达 父亲才说了第一句话,带有浓重的内蒙口音。 " 哦,对。今天公司的马总已经赶过去了,孙总晚上又有事,所以让我来接您。 况且宏达跟我也是好朋友。" 曾国荣此时才发现,自己绝不能算真正的能说会道, 在这种场合下,自己就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 宏达跟我说过好多次,说曾总一直特别照顾他。谢谢你啦。""您可别谢我, 我可当不起。" 曾国荣被宏达父亲的话感动了。" 唉,到了我还是没有照顾好宏达 呀。""这怎么能怪你呢?你现在又不是他的领导。""几个月前曾经有一个大师给宏 达算过命,说他今年不要去东边。唉,昨天我就忘了提醒他了。""唉,算命嘛,算 不算不该是什么命就是什么命嘛。""希望宏达这次能拣回一条命来。" 从宏达父亲 的话判断,他好像已经有了足够的思想准备。于是,曾国荣就按预先想好的试探着 谈谈宏达的情况,既不能告诉他宏达已死的真相,也不能把他的期望值变高。 " 那边有消息吗?" 宏达父亲终于问到正题。 " 好像挺严重的。" 曾国荣边说边用余光注意着他表情的变化。" 一直昏迷着, 还在抢救。您可得做好思想准备呀。""你放心,我能承受得住。" " 宏达的母亲怎么没一块来?" 曾国荣实在没有勇气继续他的谎言了,因为在 六个小时之后,谎言自然会被揭穿。 " 我们都离婚十几年了。唉,她哪管过宏达呀?还能有什么感情。" 曾国荣没 想到又说到他的另外一个伤心处。正好路过欢欢公司所在的街区,他就伸手指给他 看。 " 孙总电话是多少?我得打个电话谢谢他。" 说着,他从腰上拿下手机。 " 我打吧。" 曾国荣忙掏出自己的手机拨上老孙的手机。他担心老孙像往常一 样正在夜总会玩耍,如果莺歌燕舞声传进宏达父亲的耳朵可就麻烦了。 果然,老孙的声音几乎被歌声和叫酒声淹没了。 曾国荣故意多说了几句话,等老孙的声音变得干净了,才把手机递给宏达父亲。 听着宏达父亲不迭声地感谢老孙对宏达的栽培,曾国荣感觉到心在流泪。他所感谢 的人正是间接地将他的儿子推向死路的人,而到现在他也没有把宏达的死看得比拿 回钱来更重要,更加令人感到不公的是,不仅他自己把他的责任摘得一干二净,而 且所有人,包括自己还不得不帮助他掩饰,宏达的父亲还要感谢他。 到了西客站门口,宏达父亲执意不让曾国荣送他进去。曾国荣只好从包里拿出 一个信封,说这是公司同事一起凑的五千块钱,怕他动身匆忙没准备够钱。起先, 宏达父亲坚决不要,但曾国荣在这个问题上可以更加执著。最后,宏达父亲只好收 下,又说出一大堆的感谢。 他的背影慢慢消失在火车站候车大厅的人群中。 曾国荣没有马上离开,他席地坐下,将头仰平才发现,那座号称北京之门的门 竟是一座如此森严的门。 门,不仅迎来而且送往;门,不仅欢笑而且悲伤。门,有门里就有门外;门, 有离开就有回来。这座高耸入天的北京之门,每天都有数以百万计的人通过它,或 者到达或者离开,它既是终点又是起点。好像这座门早就理解了到达和离开的庄严, 此时它正面色凝重地注视着一个父亲的离开,他是去接他的儿子,而他的儿子已经 不在了。 父亲们总是把长大的儿子赶出家门,不是因为冷酷,而是为了让儿子经风雨见 世面,为了他也能够成为一个真正的父亲。如果说母亲的伟大在于她可以随时欢迎 儿子回家的话,那么父亲的超伟大则在于随时准备着去任何地方接儿子回家。 白发人送黑发人并非新闻,白发人接黑发人也不稀罕,在我们这个世界这个国 家这座城市中每天都会发生。没有任何一个白发人愿意,也没有一个白发人不害怕。 但是,他们没有办法,哪个父亲在儿子远行的时候能够有百分之百的把握相信自己 绝不会有机会踏上接儿子回家的旅途呢? 他们只得去赌,筹码是儿子的命和命运。 赌赢了,儿子是伟大的;赌输了,父亲是伟大的。 所以,一个伟大的父亲必然是一个悲惨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