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节 老毕的话像一瓢冷水浇在曾国荣头上,他好像忽然清醒过来,发现刚才的清醒 似乎只是狂躁。其实,这一阵脑子里一直有一个念头在蠢蠢欲动,听老毕一说他明 白了,那就是:我是不是当局者迷呀? " 咱们今天讨论了那么多问题,你好像处处合理,总能自圆其说。但是我觉得 你一直忽略了问题的前提,那就是," 老毕用律师所特有的那种口气说:" 你为什 么非得离婚不可?如果不离婚,不就没有抚养权问题了吗?如果不离婚,不就没有 必要去研究你女儿是什么命了吗?" 是呀,我为什么非离婚不可呢?曾国荣竟一下 想不起理由来了,就好象刚读完一本一百万字的书却想不起这本书的第一句话是什 么一样。是不是就是因为杨大师的暗示,如果没有杨大师的暗示,我是不是就不会 有那么激烈的反应了?如果我昨天根本就没有去赴会而是与玉如和鱼儿一齐回家是 不是就根本不会发生争执了呢?好像不是,让我在地上睡了一宿不闻不问还让我差 点烧死难道不是明白无误地表明她已经根本不把我当亲人了吗?她的这种状况难道 不是是可忍而孰不可忍吗?即使昨天没有发生这件事,我能肯定将来不会发生这种 事甚至更加严重的事吗?看来,离婚的念头不是今天早晨被烧醒时才有的,那不过 使我更坚定了而已,那么离婚的念头到底是从什么时候产生的呢?为什么会产生? 又为什么一直没有付诸行动呢? 这些问题在一瞬间涌了出来,但曾国荣不能让沉默持续太长时间,因为那样会 显得自己非常草率。看来,只好一边说一边想了。于是,曾国荣装出正在组织语言 的样子,语气缓缓地说:" 坦白地说,好像,离婚的念头早在结婚前一天就开始有 了。为什么呢?因为当时我隐约感觉我之所以决定与她结婚是因为我没有不结婚的 理由,而并不是非结婚不可,现在想起来有点将错就错的味道。你看呵,已经交往 了好几年,家里人、同事、朋友,总之整个环境都自然而然地认为我们应该结婚; 我呢,虽然也发现了对她越来越不满意,但是一方面没有严重到可以断然决定与她 分手的程度,同时又觉着没准结婚之后还能向好的方向转变,而另一方面觉得那些 问题多半只是任何夫妻之间都有的正常问题。于是就结婚了,离婚的念头也就被压 下去了。""这很正常,这就是婚姻社会性的一个方面。" 曾国荣又点上一支烟,眼 睛好像在往远方看。 " 结婚后变好了吗?表面上看好了几天,可实际上我感觉越变越差。为什么呢? 开始管我了,回家晚了得问干嘛去了,跟谁在一起,有没有女的,然后还得查呼机, 问这个是谁呼的那个是谁,好像我出门就是存心要干坏事去似的。不自由了。""生 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于是离婚的念头又强起来了, 可是刚结婚没多久就离婚好像不太道德,而且,老婆还是最经济的呵,算了,再看 看吧。可看着看着,怀孕了,心想没准有了孩子她就顾不上管我了。当时我想,这 婚恐怕没法离了,怀孕期间总不能离吧,《婚姻法》上好像有这一条吧?" 曾国荣 用询问的眼光看了老毕一眼。 " 对。" " 孩子出世后两三年内也没法离吧,那就太不负责任了。算了,委曲求全吧。 可委曲就能求全吗?不仅不能,她反而变本加厉,开始耍无赖了,蛮不讲理,动不 动还跑到公司闹一通,弄得我班都没法上了。离婚?可她又不离,我说都这样了还 有什么意思,她又说了,离可以,得那么着那么着,提了一大堆条件,总之就是让 我没法离。没办法,我一想再找一个能比这个好?得,为了孩子凑合吧,只当是给 孩子演一出戏,让她觉得她还有一个双亲家庭。" 曾国荣似乎已经进入催眠状态。 " 其实,百分之九十九的家庭都是这样。其实,婚姻既不像人们想像的那么神 圣,也不像坟墓一样那么可怕,婚姻就是婚姻,不过是人生活中必须做的一件事而 已,和吃饭喝水没什么两样。可你既然已经凑合了这么多年了,怎么现在就凑合不 下去了呢?" 是呀,为什么呢?我总不能说是因为睡地上了吧,而且好像这确实也 不是根本原因,那到底是因为什么呢?曾国荣从来没有那么深刻地挖掘过自己离婚 的动机。 " 我没时间啦。" 突然,他明白了。" 下个月我就三十六岁了,快四十了,老 了,快成老头了。年轻人已经起来了,他们已经比我强了,我快成配角了,我只有 人生最后的机会了。一个军人到了四十岁要是还当不了将军就该转业了;一个做官 的到了四十岁还提不了正局也就没什么指望了;我要到了四十岁还不能出人头地怎 么办?像《美国丽人》里面那个老哥一样找一份没有责任的工作了此残生?我不甘 心呵。" 曾国荣有点激动。" 原来我一直安慰自己说,奥格威三十七岁才创建了奥 美公司,用了十四年使奥美公司成为世界最优秀的广告公司,不要着急,耐心等待 机会。可是,总不能就这么没完没了地等下去吧,再等下去恐怕连孤注一掷的机会 都没有了。我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感觉到时间的紧迫,我必须马上开始做,不要在 乎对错。什么叫对,什么叫错?想了并且做了错也是对,想了但是没做对也是错。 ""可这跟离不离婚有什么必然的联系呢?""我没时间再想啦。" 曾国荣好像一下全 想通了。" 八年了,想了多少次离婚,可到了也想不清楚是对是错。不是脑子不清 楚,是这件事本身就不清楚。其实,人在面对重大选择时的举棋不定往往是在自欺 欺人,因为实际上完全无须选择,也无可选择。八年了,我几乎无时无刻不在想是 不是应该离婚,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我心里非常清楚,除了离婚我没有第二条路可 选。我想她也一样,假如有一天一觉醒来发现已经离婚了,我想我们双方都会欣然 接受的,就好像我们两个人都在等待这一天自然到来一样。既然如此那我为什么一 直在维持婚姻?那是因为我一直在侥幸将来也许会变好,可是已经有无数的事实告 诉我那只是一种侥幸。为什么我会侥幸?因为我怕。我怕什么?我怕失去孩子?我 怕没有地方住?我怕没人给我做饭?我怕变得一无所有?不是不担心,但决不是怕。 那我到底怕什么?归根结底一句话,我怕面对现实,我怕承认自己作这前三十五年 是白活了,是失败的,是错误的。" 曾国荣越说越激动。 " 你是不是有点过激?" 曾国荣怕思路被打断,不等老毕再说话,赶紧继续说:" 孔子说' 智者不惑仁 者不忧勇者不惧'.有所忧虑不算什么,毕竟自古以来能有几人堪称仁者;但我糊涂 呵,肯定也算不上智者。那也就罢了,可我居然还有所怕,连仁义礼智信这五大人 生境界都不入流的勇者都算不上,我怎么可能出人头地呵。""你也没必要如此妄自 菲薄,能够如此深刻地批判自己说明你至少已经超过了勇者的境界了,我未必能有 你这样的勇气。""可问题是我确实怕呀。我怎么才能不怕呢?毛主席说无私才能无 畏无畏才能无往而不胜,我心中有' 私'.什么是' 私' ?' 公' 为大、' 私' 为小, ' 公' 为全、' 私' 为偏,我的' 私' 心就是以偏代全,重小节轻大局。如果我不 能出人头地,那我的女儿肯定会遭人歧视;如果我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虽然可能会 让我女儿暂时受点委屈,但我到时候就会有能力让她实现自己的梦想呵。万一她将 来喜欢赛车呢,万一她将来喜欢航海呢,我都得能够满足她呀。" 曾国荣长长地出 了口气,感觉所有问题都想清楚了。但是,突然发现话题好象又扯远了,就又说: " 既然明白离婚是唯一的选择,当然应该马上动手。" 老毕也点上烟,语气平和的 说:" 国荣,听得出来,你这番话是肺腑之言,而且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我听了之 后非常感动,这说明你既没有把我当成个律师,也没有仅仅把我当做一个中学同学, 而是把我当成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 曾国荣一边喝水一边频频点头。 " 我呢,既不站在一个公事公办的律师的立场,也不站在一个聆听倾诉的同学 的立场,我以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的身份说几句不同看法,你不介意吧?""当然当 然,求之不得。" " 你的话说得很有道理,也很深刻。但是,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也许这个问题 作为你决定离婚的理由就足够了,那就是," 老毕顿了一下,好象是在斟酌用词。 " 你不爱她,你不爱你妻子。""没错。" 曾国荣对这一点确信无疑,但他感到很奇 怪,自己怎么没有这么明确地说出来呢?不好听?不是,比这难听的话我也说了。 虚伪?在解除婚姻关系之前说不爱对方与道德相悖?不是。对了,我根本就忘记了 爱情与婚姻还有关系,甚至忘记了这世上还有爱情这么一种东西。" 这个' 爱' 字 好象很陌生,我好像很久没有爱的感觉了。""不,你天天有。你爱你的女儿,而且 是一种世界上最伟大、最崇高的爱。之所以这么说不是因为父爱比性爱更加纯洁, 而是因为你对女儿的爱是无条件的,不要求任何回报的。""那当然,你也一样。" " 是否爱一个女人是你的权力,你不爱自己的妻子也无可非议。但是,你不能 不承认,我也一样,我们在爱一个女人时,不管是妻子还是情人,我们都是有条件 的,要求得到回报的,而且不仅是爱的回报。女人也是如此。" 曾国荣从来没有那 么认真地听别人说话。 " 有条件地爱,说俗点,讨价还价地爱,比谁付出多一点少一点地爱,其实也 很正常。说是交易也不过分。但是,一个是自己的女儿,一个是自己的妻子,同是 家庭的成员,我们对她们的爱为什么会有如此的天壤之别呢?因为女儿要完全依靠 你,而妻子可以靠她自己。""也可以说,孩子是父亲生命的延续,而妻子只是另外 一个人而已。" 曾国荣若有所思地插了一句。 " 女儿没有其他的依靠你就让她依靠,妻子可以不依靠你你就索性不让她依靠。 其实,女儿也有其他的依靠呵,母亲,爷爷奶奶,姥姥姥爷等等,可是你不放心, 你觉着他们都靠不住,必须得靠你。从这个角度说,我们对妻子最不公平,一个陌 生人掉进水里呼救你也不能不救呵,那为什么就是不让妻子靠呢?靠可以,但必须 得听我的。你能把人从水里救出来之后说你以后必须得听我的呵?你女儿不听你的 你让不让她靠?让,而且是想怎么靠就怎么靠,想什么时候靠就什么时候靠,不听 话可以,但不能不靠。实在没法靠了,哪怕只有一丝的可能也要全力以赴地让她靠, 尽人事听天命。可是妻子呢,别说你把她也看成你的女儿,你就是把她看成一个陌 生人,你在维系二人的关系时尽人事了吗?不仅没有,而且恰恰相反,维持婚姻关 系不是该我尽人事听天命,而是应该你尽人事,你尽你所能来讨好我吧,但结果得 听天命,我想不离婚也不行呵,天命如此呵。" 曾国荣只是在点头,没有开口辩解 的意思。 " 我并不是在指责你,而是在揭示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任何夫妻都是一个对 立统一体,在共同利益的前提下统一,在个人利益的前提下对立。统一是偶然的、 相对的,对立是必然的、绝对的。你到现在还是没有勇气面对现实,你完全不需要 那么多理由,因为你的基本逻辑非常简单,那就是,因为你一直不爱也不可能再爱 你妻子,所以只有离婚的唯一选择,对不对?" 曾国荣仍然在点头。 " 可是,你的基本逻辑对吗?谁说夫妻必须彼此爱对方了?谁说没有爱情婚姻 就不能维持了?《婚姻法》里说了吗?没有。" 曾国荣感到有些惊异。 " 这就是《婚姻法》的可笑之处,也是《婚姻法》的真实之处。《婚姻法》指 出夫妻双方感情破裂是离婚的充分必要条件,但是并没有要求结婚时夫妻双方必须 互有感情。换句话说,很有可能所有的夫妻在结婚时就已经具备了离婚的条件了。 " 曾国荣将信将疑地说:" 不会这么不严谨吧?你这儿有《婚姻法》吗?" 老毕起 身在书架上拿了一本《婚姻法》递给曾国荣,然后继续说:" 不管《婚姻法》里怎 么说,事实非常明显,没有爱情并不是导致婚姻状况恶化的罪魁祸首,或者说,有 爱情也并不能使婚姻快乐值得到提高。比如说性交,只有小说和伪君子才会说一个 人最快乐的性爱享受是从自己的妻子或丈夫那得到的,一个六十岁的老头在嫖妓时 可以连续干三次,一个二十岁的小伙子做梦都想打双飞。在一个人享受性快感时需 要爱对方吗?需要对方爱自己吗?哪个男人要说他就希望一生只和他的妻子做爱的 话,就问他敢不敢试试,看他是在他老婆面前还是在一个妓女面前更容易勃起。哪 个女人要说她就希望一生只和她的丈夫做爱的话,就问她敢不敢试试,看她是在她 的丈夫的爱抚下还是在汤姆克鲁斯的爱抚下更容易激动。" 曾国荣吃惊地看着老毕, 也顾不上翻《婚姻法》了,表情愕然地说:" 我刚才不过是把婚姻扒光了衣服,你 现在还要把它的大腿掰开。""这话难听点,但是,话糙理不糙。事实就是这样。你 的问题是,你至今仍然沉迷于爱情的浪漫臆想中不能自拔,你的潜意识中始终认为 爱情是无比完美的境界。可事实上呢," 老毕也故意顿了一下才语气夸张地继续说 :" 爱情只是一只美丽的替罪羊。结婚时打着它的旗号,什么山无棱天地合、海枯 石烂天长地久,都是扯淡,目的不过是掩盖自己男欢女爱的本能冲动;离婚时又把 所有罪名扣在它的头上,什么感情破裂、初恋时不懂爱情,目的不过是掩盖自己逃 避责任的卑鄙龌龊。" 老毕一通痛骂之后显得非常痛快,噌地站起身来拍了一下桌 子:" 婚姻与爱情无关,婚姻与家庭才是连体婴儿。一个人对婚姻不满绝不是对爱 情不满,肯定是对家庭不满。希拉里和克林顿为什么没有离婚?因为希拉里和克林 顿需要的是同一个家庭。你为什么有离婚的想法?肯定是因为你需要的家庭和你老 婆需要的家庭不一样,这也是所有夫妻之间对立的根本所在。" 老毕顿了一下继续 说:" 男人并不希望家是港湾,那是冠冕堂皇的谎言;男人希望家是皇宫,自己是 皇宫里至高无上的皇帝。家不仅是事业的大本营,也是挡风遮雨的避难所;家不仅 要有天伦之乐、君子之乐,还要有纵欲之乐、小人之乐。这一下,老婆惨喽,她得 扮演多少角色呀,她又要扮演粗使杂役做饭洗衣料理家务,又得扮演正宫皇后为你 传宗接代,还得扮演蓝色妖姬妲己貂禅飞燕玉环花色翻新地曲意承欢,甚至还得扮 演太监为你的偷香窃玉推波助澜。你说她能愿意吗?就算她愿意,她演得了吗?刘 晓庆也顶多不过才一人三角嘛。""是呀,才演三个角色就有点串了。" 曾国荣点了 点头,他又发现刚想清楚的事又都变得不清楚了。老毕却话锋一转:" 你老婆知道 你要什么样的家吗?她是不是愿意为你扮演任何角色呢?你跟她说明白了吗?哪怕 明知她不会同意,就当是给她发个最后通牒,就说你想要一个皇宫,你发了吗?你 既然没发,你怎么就知道人家不肯屈服呢?你算是尽人事了吗?既然还没有尽人事 怎么就能确定天命如此呢?" 曾国荣终于彻底糊涂了,糊涂得搞不清楚自己到底是 太糊涂还是太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