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六节 表针指向十点了。 曾国荣远远看过去,家里的灯全黑了。他在家门口站住,侧耳听了听,屋里静 悄悄的。他仰起头看着天,摇摇头,感慨一声真是在劫难逃呵,伸手掏出钥匙。 他轻轻走进起居室,打开灯,看见桌上摆着一个生日蛋糕,中间插着三只大蜡 烛,周围插着六只小蜡烛,蜡烛还没有点过。在蛋糕旁边还放着一瓶干红和三只空 的高脚杯。曾国荣心中一阵内疚,可以想像出来她们娘儿俩是怎么苦苦等待的。他 放下包想过去叫醒玉如向她解释一下,突然看见一只酒杯下压着一张纸。他坐下, 拿过那张纸,是一封信,第一行写着:姓曾的,我恨你。曾国荣不自觉地往下看: " 我终于想清楚了,你的心里根本就没有我,你已经把我的心伤透了。今天, 我这么低声下气地给你过生日,可你还是在骗我、折磨我。我不想再等你了,永远 都不想再等你了,你也不必再骗我了。我想明白了,只能离婚,鱼儿归我,你再给 我们娘俩二十万。我就不信我一个人带不好鱼儿。""混蛋。" 曾国荣狠狠地骂了一 声,把信扔到地上,打开干红瓶塞,对着嘴一口气喝了半瓶下去。曾国荣只觉得浑 身发热、头晕目眩,眼睛也感到肿胀,两只手抓着头发低声呻吟着:" 还有什么可 解释的?" 他的脑子里突然闪现出那个孩子拼命和护士较劲的场面,那只小腿拼命 地蹬踹,踢来踢去。忽然,那只小腿变成了晃动的红色出租车头,撞车,翻倒的却 是那两个护士。 这种常见病医生也会误诊吗?不可能。杨大师是不是真正的大师重要吗?那辆 红出租车晃车头时我不是都已经能够算出来他马上就会撞车了吗?我是不是正在犯 和他们同样的错误呢? 我为什么会跟杨大师算出来的命运较劲,那不过是几句预言,没有任何可信的 根据,和从厕所里偶然听到的几句疯话没有什么区别。可我好像已经被它们控制了, 我想不较劲都不行,不管是顺着它还是逆着它都是较劲,而且越较劲就被控制得越 牢。怎么才算是不较劲?咬着牙让护士把针扎进去不就得了,开慢点别抢不就得了, 我忘掉那个命运不就得了。可是我忘不了呵,就像那个孩子无法转移注意力一样。 可有些事我为什么记不住而就是这几句话记得那么清楚呢? 我忌讳?不,里面也有我喜欢的内容。我关注?不,谁算命不是这几个方面。 言辞太激烈?不,算命书上比这激烈的话有的是。什么样的广告让人记忆最深刻呢? 对了,因为它引起了我内心深处的共鸣,它们正是我要希望的或者是我担心的或者 是我有预感的,总之是我认为很顺理成章、很符合逻辑、很可能发生的。 杨大师不是第一个演算我命运的人,但却是第一个说到我的痛处的算命先生。 我也预感到它们将要发生,但我不喜欢,应该说是害怕它们实现的过程。在本质上, 我能记住就说明我同意杨大师算的命运,我所做的一切不过是想改变命运实现的轨 迹而不是结果。 但是,命运难道是可以改变的吗?别忘了命运是早已写好的一本书。可以肯定, 那个孩子要是一直这么较劲下去,结果只能是病越来越重,直至,死亡。他拼命较 劲拒绝的实际上是生的机会,虽然会痛会苦会失败,但他会生存下去。较劲时难道 他就不痛不苦了吗?痛苦是一样的,区别只在于或胜利且死或失败且生。胜利难道 是较劲的目的吗?难道较劲的目的不应该是生吗? 甭管是那几个较劲的司机还是那个较劲的孩子,胜利都是暂时的,最终还是要 失败。早知如此,还不如干脆别较劲,不就是慢点怂点疼点吗,有什么了不起? 不就是离婚、失业、一贫如洗吗?有什么可怕?怕又有什么用?就像打针一样, 没打进去时觉得好可怕,但真打进去了也没有什么;我怕我的命运简直就像孩子怕 打针,当它真来了,恐怕也不会有什么大不了的。 这么想着,曾国荣心里一片释然,往床上一歪,竟和衣睡着了。他太累了,又 刚喝了猛酒。他开始做梦,梦见两个面目狰狞的女护士正拿着又粗又尖的针头要往 他的脚上扎,他拼命地挣扎。但护士非常执着,边紧紧压住他的双脚边歇斯底里地 大叫压住他上半身,马上,他的全身被紧紧地压住,丝毫动弹不得,而护士冰冷的 手正在拍打他的脚面。他害怕极了,拼命要挣开双臂。 曾国荣猛然惊醒,下意识地用力抽回两只脚,把玉如倒吓了一跳。原来,那只 冰冷的手是她的。曾国荣惊魂初定,心中的恐惧感滚滚而来源源不绝。他忙用双手 捂住自己的脸,大打了一个哈欠,控制着自己不要颤抖。 " 挺潇洒呵,能吃能睡的。" 曾国荣没有理睬她,而是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好,自顾自闭上眼睛养神。一闭 眼,那两个护士又出现在眼前,曾国荣坦然地说:你们快打吧,别总是要打不打地 吓唬人。 " 你别跟我这儿装孙子呵。" 两个护士怒目圆睁地训斥他,他不耐烦了:我不较劲了,不反抗了,你们还不 快打?你们是不是并不想给我打针,只想和我较劲玩呢? " 装也没用。今天你必须给我把事说清楚。""哼。" 曾国荣从鼻子里冷笑了一 声,冷冷地说:" 你不是已经想清楚了吗?""甭废话,你晚上去哪了?干什么去了? 你给我说。" 她已经有点歇斯底里了。曾国荣蹭地坐了起来。 " 我本来要跟你解释。但是就凭你这个态度,我什么都不会说了,你爱怎么样 就怎么样吧。""不说?那是因为你没的说了,心虚了,你编不圆了。""你爱怎么想 就怎么想吧。" " 哼,你还有理了?你不就想离婚吗?明说呀。""这可不是我说的呵。" 曾国 荣低头捡起那封信,在玉如眼前晃了晃。 " 我说的怎么啦?我告诉你,这次你想不离都不行。我已经受够了,天天在外 面鬼混,深更半夜回家,还不能说不能问,你把这个家当做什么地方了?你把我当 做什么人了?" 玉如翘起双腿,点上一支烟,活脱脱一个女大王。 " 你受够了?我早受够了。你先问问自己你把家当什么了?你把我当什么了? " 玉如反而不理睬曾国荣了,才吸了两口,就狠狠地把烟扔到酒杯里,然后又点上 一支,边抽边得意地抖动着双腿。 曾国荣冷笑一声,语气平静地说:" 不管离不离婚,毕竟夫妻一场,我劝你去 看看心理医生,你心理上有病。""你才神经病呢。" " 你是典型的典狱长心态。" " 你说什么?" " 典狱长知道吗?就是监狱的头,也是警察的一种。" 曾国荣在讥讽她。" 总 说男人把家当旅馆,女人呢?女人把家当监狱,把自己当做典狱长,把丈夫当犯人。 监狱是干嘛的?是养活典狱长的。典狱长是干嘛的?看犯人的呵。没有犯人还要监 狱干嘛?典狱长还有什么意义?所以,作为典狱长来说,甭管怎么着,监狱里必须 得关着犯人,至于这个犯人是好是坏是对是错到底是罪有应得还是含屈蒙冤,他在 监狱里能干什么,他的心里是什么感受,那都不重要。""什么?你这个白眼狼,没 良心的。天底下有那么享福的监狱吗?好吃好喝的,什么活都不用干。我是典狱长? 我虐待你啦?我管你什么了?不就是要求你回家吗?过分吗?""你不要求我就不回 家啦?问题是你让我回家干嘛。一起看会电视?看就看呗,可您非得看那些警察的, 好像他们是你们家亲戚似的,我说看点别的,你听吗?好不容易完了吧,我要写东 西了,不行,您接龙最重要。等我可以干事的时候已经深更半夜了,可我已经让你 给折腾得头昏脑涨了。与其这样,还不如干脆等后半夜再回来呢。""那凭什么就得 听你的呀?这家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家。""也不是你一个人的家呀。" " 谁说我一个人?还有鱼儿呢,我们俩人想看你不想看,你是不是应该少数服 从多数呀?""我最恨你的就是这一点。" 曾国荣开始咬牙切齿。" 鱼儿才几岁?她 懂什么?她知道好歹对错高低?你已经无可救药了,也就罢了,可我求求您别再毒 害青少年啦。就凭这一条,我也不能让鱼儿跟着你。""鱼儿跟你我还不放心呢。你 ——""妈妈。" 这时,那边传来鱼儿的声音。 曾国荣正色道:" 既然你已经决心离婚,那咱们现在就不要吵了,都不够冷静。 我这几天太忙,下星期一晚上咱们再平心静气地好好谈谈,你看怎么样?对了,鱼 儿还烧吗?""真不容易,你还能想起她来。你就不过去看看她,人家可等了你一个 晚上呀。" 玉如的口气变得理智起来,似乎就要再度风平浪静了。于是,曾国荣起 身跟着玉如走了过去。 鱼儿醒了,但她好像没有听到他们的争吵。她躺在被子里无邪地笑着,对曾国 荣说了声:" 爸爸生日快乐。" 曾国荣的眼睛湿润了,忙俯下身顶住鱼儿的脑门: " 对不起宝贝儿。爸爸拼命往回赶,可就是怎么也赶不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