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赵铁平重新驾着车很不情愿地行驶在回家的路上,心里希望今晚的路有很长, 很长,长到可以一直走到天亮。他故意兜了几个圈,可仍然很快就到了宿舍区里, 感觉就像生命走到了尽头。心里忽然觉得人生很无奈,就像今晚的路,总希望它有 很长,可以供自己任意挥霍,可是一场梦醒,惊觉自己已过了而立之年,不知不觉 就搭上了奔四,离终点更快了,却仍旧孑然一身,好不容易找了个女朋友,竟然还 是人家的老婆,想起来就觉得晦气。 时间已过了午夜,宿舍区里,女工们仍在灯光下嬉闹。他从未做过夜归人,这 让他感觉很陌生也很难过。他停好车,习惯地用脚逐个踢了四个轮胎。一群混熟的 女工围了过来故意高声说:“嘻嘻,大哥,刚回来就帮人打胎呀。” “是呀,是呀,谁经手谁负责嘛。生活在你们中间就是快活。”这话回答得不 能令姑娘们满意。他自己也不满意,感觉不知所云。这是很不好的。他心里仍然想 着此时樊敏和她老公在忙什么,她会不会把我忘了。 姑娘们听了又说:“嫂子刚走,你就放肆,看她怎么收拾你。” “你们看见周妃啦?”他这才感觉好久没见她了,自爱上樊敏以来几乎把她忘 了。她回来干什么呢。 “是呀,她刚走,我们看她上了一部靓车。” 赵铁平丢下一群可爱的女工,三步并作两步咚咚上了楼。周妃和他离婚时,她 没带走一片云彩,只带走一串钥匙。 周妃留了张字条在茶几上,上面用摇控器压住:“铁平,我回来取点我个人的 东西,你多保重。” 这纸条勾起了他的回忆,往事如怒潮一样滚滚如来:大学毕业后,他先是分配 到一个林场里,四面青山枉读书,实在无脸见人。别的同学都留在大城市,他心里 感到无比失落。做了两年野人后他辞了职,背着几本心爱的书进了城,在一家工厂 的流水线上一呆又是几年。生活就像大浪淘沙,几年来,老同学升官的升官,发财 的发财,全都风光无限,好事接连不断,换肾,换肝,换老婆,十分可怜。而他却 诸事不顺,生活似一潭死水,一如十年前一样,十分可爱。不知咋的就是没人来爱, 也没有工夫去爱别人。 眼看着自己的青春在流水线上一天天老去,感觉人生就是一场抽签,而自己不 幸抽到了下下签。为此他查了一夜的通书,挑了个黄道吉日,沐浴更衣后去灵法寺 请教歪嘴高僧指点迷津。这和尚虽是羽毛未丰,却是西装领带加波鞋,以为自己很 与时并进,咸与维新了,感觉现代麒麟皮穿在老狼身上是多么的气派。看到这神圣 可爱的尊容,赵铁平强实在忍不住笑。他心里也明白,让被人尊敬的高人看到你在 取笑他,总是不好的。他倒退着蹩了进去。里面乌烟瘴气,呛得人睁不开眼,感觉 就像从太阳底下来到黑暗的地洞里,什么都看不清。赵铁平不禁打了个冷战,心里 后悔说:忘了带手电筒了。他闭了一下眼,心里默念one 、 two、three ,然后猛 然睁开,终于看清这老和尚被善男信女供奉的香火薰得像个千年铜罗汉,满脸油腻。 初看道行高深,再看令人怀疑。他左手接过赵铁平递上的钱,右手拇指从舌头 上蘸了点口水在钞票上搓了搓,唔,是真的。低头将钱塞入化缘袋里,又用手在外 面压了压。然后口里念念有词,给赵铁平画了张图。那图粗看像一把钥匙,细看又 像男人的命根,后面还带着两个难看的轮子。看上去好恶心。旁边朱批“紧跟时世, 投机取巧。”赵铁平自认聪明过人,面对这隐藏无限玄机的宝图,抓破头皮,仍然 百思不得其解。正要张口问时,高僧低头冲他搓了搓三个手指头。赵铁平一见这具 有时代特色的手势,赶在高僧还未说出“你是要钱,还是要命?”之前,心里暗骂 了一声“死秃驴,还不够呀!”不得不又给歪嘴高僧添了一张一百元的大钞,十二 分不满说:“斗胆问一声,秃……不,不,”赵铁平差点叫出秃驴两个字来,赶紧 改口说“大师傅,你画的究竟是钥匙还是阴茎?” 老和尚先是指天,后是指自己的秃头说:“阿弥陀佛,天机不可泄露,施主回 去慢慢参吧。” 赵铁平气得出了寺门就把那二百块钱换来的天机宝图扔进了垃圾箱里,我呸。 一路上他为那本是准备寄给父母买化肥农药的半个月工资痛心疾首,都怪父母 随便生我这只蠢猪出来,这么容易就让人骗了。连口里念念不忘镇一方平安的高僧 都装糊涂榨钱,这世界是不是太他妈的了。还胡扯什么万事不由人算计,一生都是 命安排。全是昏话,阿拉就不信邪。这样的高僧应该拿去浸粪。一个歪嘴和尚在臭 哄哄的粪池里沉浮,一定会很好看。 生活就像长途跋涉,翻过了一山还是山,忙工作,忙跳槽,竟忘了谈恋爱,我 们的小赵忙来忙去竟一直没有机会成家,眼看就要成为老赵了。就在英国鬼子撤出 香港的前一年,大概也就是樊敏老公陈荣光和贾副市长合股在香港开宾馆的那一年, 夏天的一个中午,赵铁平他爸从乡下带着一个姑娘来厂里找他。那姑娘长得很农村, 他一见就羞红了脸,不好意思把他们带到宿舍,就把爸爸和她安排在大田村接待中 心住下。 老爸拉着他的手,语重心长地说:“铁子,你就和她在这里成亲吧,我们两家 离得近,算上几辈还是亲戚,有事上来也好有个照应。” 赵铁平感觉又好气又好笑,边递茶边说:“爸,真老土,这都是什么年代了。 这姑娘你是从哪里骗来的?”他转脸看了一眼那姑娘说,“对不起,小妹妹, 我不是说你老土,我是说我爸思想老土。” “铁子哥,没关系,是我命不好。”她说话时快要流泪了,搞得赵铁平心里好 酸。没办法,爱是不能将就的。 “小妹,请你原谅哥不会说话。爸,说什么我也不能要,你把小妹带回去,不 然我就告你是人贩子。”平日听话的赵铁平,不知是从哪里借来的狗胆,竟敢顶撞 远道而来的老爸。于是爸和儿子吵了起来,越吵越大声。惊动了接待中心年轻的女 经理,她放下手里的《大学英语教程》快步走进房,扶着差点被赵铁平气晕的老爸, 开口就批评赵铁平:“你怎么能这样对待老人。” “我爸又不是你爸,关你屁事。”赵铁平正在气头上,看都没看她一眼,摔门 而出上班去了。到他下班回来,真是倒霉,那女经理还在房里津津有味的听他老爸 讲陈年故事:“从前我们村有一个小偷,偷了生产队里三包化肥,结果被抓到大队 部去批斗,村支书发言说,叛徒,内奸,工贼,刘少奇,搞四大自由,够坏的了吧, 他也只是三次(自)一包,你小子比他还坏,竟敢一次就偷三包。”女经理听了笑 得不得了。 “这有什么好笑,这故事,三岁时我就会讲了。”赵铁平这时才认真打量女经 理,觉得她长得非常漂亮,高挑丰满且不失性感,穿上职业装更显得超凡脱俗。难 怪她一个打工妹这么年轻就做了经理。这样猜测似乎有点邪恶,邪恶未必都是坏事。 赵铁平后来就后悔当时没有一点邪恶,竟糊里糊涂就爱上了她。 “哈哈,我跟你说。哦,忘了问你叫什么名字。” 赵老爹抢先回答说:“赵铁平,咱乡下喜欢用平字,平平安安。” “赵铁平,那我们算认识了。我跟你说,不单这故事好笑,而且我还知道你小 时候亲过邻家小女孩,被你妈打得半死。” 他听了羞得像喝了三瓶二锅头,满脸通红。他把老爸拉到一边,眼角余光像电 影里的地下交通员看特务一样瞅着她,低声对老爸说:“爸,你把我出卖给她啦!”。 老爸用手掌盖住上嘴唇,咬着儿子的耳朵笑嘻嘻的说:““我看她人挺开朗, 性格又好,所以就多说了两句。” “唉,老爸,你真是的。你别以为那回我的脑袋被你打了一板就什么都不记得 了,没那么严重,我记得的,明明是你打我,怎么说成我妈打我了呢,哦,你撒谎。” “嘻嘻,俺这不是为了咱们男人的面子吗。” “嘿嘿,你们父子说什么呢,我听得懂的啊。” “你听得懂!”赵铁平见她讲一口流利的本省方言,极像他的家乡话,心想肯 定是俺老乡无疑,便问她是哪条村的。她回答说:“俺是湘西的,你听我说话像本 地的是吗,这没什么啊,那是我来这里后学会的,只想到是工作须要,没想这倒成 了我们的共同语言,哈哈。哦,你去吧。拿好。”有个服务员进来让她签字,然后 她把笔还给服务员,继续说,“哎,我也给你讲个笑话,你想不想听。” “想呀!”其实他不太想,笑话听多了,怎么都有点馊味。赵铁平只是心里隐 隐中感觉到,与眼前这位美女多聊几句有某种希望。 “从前有一天,省里派工作组来我们村里宣传环保,问妇女主任说什么叫环保。 大姐拍拍小腹说,唉,这么简单,我天天抓计划生育,还不知道?环保就是放 环最保险,怎么操作都不怕。工作组的人登时就笑倒了。” “哈,哈哈”大伙笑成了一锅粥。 “笑死人了。靓女经理,你妈还在搞计划生育吧,她老人家身体好吗。” “我妈?”美女经理听了赵铁平的话,愣了一下,马上便反应过来说,“哈哈, 你真坏,那是你丈母娘。”这女人说话真够大方的,一定是心里喜欢上了英俊的赵 铁平。事后赵铁平才想起,这段笑话竟是他和这美女经理一场啼笑姻缘的开端。 这女经理就是周妃,那年她26岁,比赵铁平小,一年后她成了赵铁平的老婆。 老爸带来的那姑娘叫高丽萍,周妃托人把她安排进了旁边的一家手表厂,不到 一年就和公司老总的司机李志强结了婚。高丽萍嫁得这么快,说明她在别人眼里还 是很抢手的。几天前赵铁平还见她怀里抱个胖娃娃在楼下小店买盐。 -------- 虹桥书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