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终究,蝶来没有勇气戴假胸,便去找徐爱丽帮她改小胸罩。徐爱丽告诉她旧胸 罩是无法改动的,她愿意帮她重做一个,如果她家里有做衣服用剩的白色府绸棉。 在买布要凭布票的年代,林雯瑛舍不得扔掉裁缝改制或做新衣服用剩的零头布。 零头布渐渐累积成一只枕头大的包裹,蝶来在零头布包裹里翻腾了一阵,发现白府 绸布倒是有不少,但零零碎碎,尺寸远不够做胸罩。而这些零头布竟让蝶来情绪恶 劣,这不就像她正在度过的日常人生,琐碎得不足挂齿? 徐爱丽拿着整块足够做胸 罩的白府绸就像举着一面白旗帜从楼上下来,这面“白旗”立刻把蝶来从恶劣情绪 中救了出来,尺寸大小正是她要求蝶来准备的。也许徐爱丽就是按照这块布的尺寸 要求蝶来准备布材也说不定,反正这类小心机蝶来搞不清,也不想搞清,她现在的 心思在自己刚刚发育的乳房是否能幸运地戴上诱人的胸罩。 这天下午,徐爱丽只花了两小时便在缝纫机上给蝶来踩出一只新胸罩,虽然不 如她自己的花胸罩那般考究——没有镶蕾丝花边中间罩子部位也没有踩出密密的线 脚让它显得硬挺,但比妈妈的旧胸罩要合适多了。为了让徐爱丽量尺寸,蝶来的乳 房不得不让徐爱丽再摸几次。 徐爱丽这么个精明的斤斤计较的女人,她当然不肯白白送一个胸罩给蝶来,她 以三八胸罩店的价码卖给蝶来。因为包含了布票费,虽然也就几元钱,但蝶来却拿 不出这些钱,她的零花钱数额太小,而且她从来没有耐心储蓄,每月钱到手不过一 星期就用完了。 徐爱丽等不及蝶来下个月的零花钱,干脆直接问她母亲拿,林雯瑛当然会不悦, 背过身还会责骂蝶来。但徐爱丽很会游说,她向林雯瑛指出,女孩子的胸部在发育, 需要小心保护,目前女孩中流行的紧身小马甲会使乳房发育畸形啦、将来生了孩子 还有个喂奶问题啦,让林雯瑛也是担心的,所以便按照徐爱丽提出的价格再加了些 钱买下她为蝶来做的胸罩,林雯瑛绝不肯欠徐爱丽的情。 回转身林雯瑛还是把蝶来骂了一顿,她生气蝶来和徐爱丽竞讨论到胸部发育的 事,女孩子家至少要懂一点害羞是不是? 妈妈的责问倒是更像羞辱,蝶来气得要命, 但又不得不按照妈妈的嘱托在胸罩外再加一件小马甲。 虽然戴个胸罩都不那么顺利,但第一次戴上它却让蝶来无端的兴奋,她看着自 己突然变得稍有线条的身材,便联想到莫尼克线条分明到令人脸红的魅人身姿,她 隐约看到离向往的美丽已近了一步。 而胸罩带给她的憧憬和快乐抵消了她对校园的惧怕和厌恶,现在她有了重新去 学校的动力。 蝶来重新回到中学的这个星期正逢新生坐回教室参加班干部和校干部的选举, 这时候气温不仅没有下降,还回升了几度,一心要在选举时出风头的蝶来经过酝酿 和挑选,穿了一件妈妈搁置不穿仍有六七成新的彩色条子尖领长袖衬衫,戴了胸罩 的蝶来穿上这件衬衣,竟有几分性感,或者用当时的说法竞有些风骚。 她自我感觉良好地走进教室,听见有男生发出“嘘”声,一大片目光涌过来伴 着奚落的笑声。 “喔哟,扎台型( 出风头)!” “穿得像‘拉山’( 不正派女孩)!” 可喧闹声里她最先撞上的是坐在第一排的海参的目光,他无声地给她一瞥,没 有笑意的目光有些阴郁,这比那些谩骂声更令她发虚。经过他身边时,便故意满不 在乎地昂着头,如果现在挺不住,这四年她都将抬不起头。 这天选举班干部,蝶来的名字居然也进了候选人名单,她才得意了几分钟便落 到失望的谷底。她落选了,落选得很丢脸,稀稀拉拉的几条手臂,候选人中她的名 次最低。 班主任把她留下来,告诉她,就是因为这件条子衬衣让她失利。“给人留下良 好的印象,首先是艰苦朴素。”这位男教师这么告诫她。 “不要特殊,跟大家一样,这样你才安全,如果要当班干部,要比别人更朴素 才对。” 可是,蝶来向往的就是特殊,就是跟他人不同。 然而她同时意识到,要特殊得受人尊敬,先要在班级里出人头地。 第二天,她把妈妈的条子衬衣衬在里面,外面套上那件灰色列宁装,衬衣领子 翻在列宁装外面,无论如何这也算是对外部世界的一次妥协。 这天,每人交一篇歌颂国庆的文章,蝶来有了用武之地,从某种角度是要扳回 失利的局面,她在文章里堆砌了一大堆华丽辞藻,用于歌颂的体裁倒是很热烈,班 主任把她的文章作为范文让她自己朗读了一遍。穿回列宁装的蝶来站到讲台前理直 气壮了许多,可是海参的座位正好对着讲台,每每抬头便先撞上他的目光。这些日 子,他的目光总有些阴郁,令蝶来不爽,它让她想起自己做过的蠢事,蝶来的朗读 竞有几分不自信。 她隐隐觉得,海参的存在就像一根鱼刺,在她得意忘形时突然就被这根刺鲠住 了。 她从讲台前回到自己的位置时故意不看他,她坐在教室的最后一排位子。谢天 谢地,至少在教室,她和他天涯海角。 无论如何,蝶来因为这篇高调文章晋身班级政宣组,她要么成为班级领先人物, 要么被众人唾弃,当然,蝶来无法容忍后一种结果,她用直觉选择了自己的位置。 她一进政宣组便遇上迎接国庆的宣传活动,于是放学后便泡在教室用毛笔抄写 一批歌功颂德的文章到白报纸上,其中也包括她自己的那篇。做这类事不仅能满足 自己出风头的欲望,还能摆脱妹妹伴随左右的无聊沉闷没有任何成就感的日常生活。 除此之外,政宣组活动对她更像娱乐,一群自以为是的孩子,在教室用写写画画的 方式——无心无肺操练时代的流行,就像观看大游行取乐。想起那场亲王和公主引 领的游行,已经很遥远,蝶来觉得自己已长大许多,不屑一顾那么小儿科那么小市 民的乐趣。 可蝶来怎能预料,这样的自贬还为时过早,即便她已成为革命运动的一分子, 她视为无聊的需求仍然一触即发。 国庆这天市里将有一场庆祝大游行,据说在载歌载舞的游行队伍中可看到正当 红的样板戏的主角,以及革命前就走红的文艺界明星,从市民角度,似乎他们这批 明日黄花更有魅力,当年的光环通过传说而愈加灿烂。 每每到这种时刻,蝶来就很烦恼,首先她绝对不肯放弃任何欢乐场面,其次, 作为家中长女,她有着让弟妹分享欢乐的责任,她必须带上妹妹和年幼的小弟,问 题是,如何说服父母让她带着弟妹去挑战可怕的拥挤。但这次,蝶妹却胸有成竹告 诉蝶来,有个地方既能看到游行又免受拥挤。 “我有个同学,她家就在淮海药房楼上,她请我们去她家看。” “你以前怎么没有说起过? ” “我刚认识,她不是我们班的,我们很谈得来。” “真的吗? 她叫什么名字? ”蝶来不太相信地问道。 “她叫胡海星。” “哦,姓胡吗? ”她也不知为何有一种放下心来的感觉。 “她……”妹妹张张嘴还想说什么,蝶来已经用强调的口吻打断她,急着确认 这件事的牢靠程度,“那就说好了,我们有三个人,到时候我们带些小礼物去,妈 妈总要买些吃的给我们过节,我们不吃,送给你同学吃。”蝶来已经讨论到细节。 那天是阴天,她发愁地看着窗外,“还有两天就是国庆节了,要是下雨怎么办? ” “气象预报说后面三天都是晴天。”蝶妹报告说。蝶来即刻喜笑颜开,从书包 里翻腾出一本连环画《茶花女》作为奖励借给妹妹看一天,但这本书到了晚上便被 妈妈没收了。 国庆那天早晨,蝶来和她的弟妹穿着妈妈为他们赶制的节日新行头,那是两套 一模一样上装裤子都是灯芯绒的服装,弟弟也穿灯芯绒,却是姐姐早年的红灯芯绒 衣裤被妈妈染成咖啡色。染色一事全家瞒着弟弟,因此他还以为是新衣服呢。 .两姐妹手里捧着糖果饼干各一包,那是经过包装的食品礼物,每包各有四块万年 青饼干两粒大白兔奶糖,这已是当年档次最高的饼干和糖果了。蝶妹在食品纸袋外 精心地扎了一朵缎带蝴蝶结,曾扎在幼年蝶来姐妹辫梢上之后又被蝶妹小心收藏起 来的蝴蝶结,蝶妹在这些生活细节上富于创意的小举动总是让姐姐望洋兴叹。 那栋站立在淮海路转角上的房子呈三角形状,其尖角凸出端的窗子正好是妹妹 同学家的客厅,七十年代的上海旧洋房,能有一间房专门用来做起居室是少见的奢 侈空间。是的,这间房没有安床,有三人沙发和书橱,面墙的梳妆台上三面镜子就 像三扇门可以开开合合,房问中央有一张铺着玻璃台板,台板下衬着镂空白棉纱钩 花台布的长台子,长台子是西洋餐桌风格,四面围着六把有弹簧的软椅子,软椅子 套着与褐色柚木家具配色的咖啡和赭黄格子布套,铺在长台上的镂空棉纱钩花台布 也覆盖在沙发扶手和梳妆台上。总之这是一间洋里洋气的房间,飘荡着一缕与时代 相悖的浪漫温馨的气息,在七十年代,有点触目惊心。 为了让他们看游行,这家女主人把窗台上的盆栽移到长台上,使这张铺着镂空 花台布的餐桌更显标致和富于情调,无疑的,蝶来觉得这个家比她自己的家更理想。 妹妹同学的母亲出来招呼他们,拿来比他们送去的礼物更为精致的饼干和糖果, 她是个气质妖娆的女子,虽然衣着远比徐爱丽朴素,你能想象这样的女子要是打扮 好将非常夺目。 蝶来觉得,她想象中的母亲该是这个形象,她想起好些年前她告诉妹妹,她相 信自己真正的父母在别处,为此而受到跪搓衣板的惩罚。蝶来在这间陌生的客厅再 一次失落地发现,某种愿望已成了别人的现实。 她和妹妹加上妹妹同学三个女孩以及弟弟站成一排正好把窗子铺满,因为是在 拐弯角度,没有树阻挡,有个相对开阔的视野,看游行无遮无挡,蝶来一厢情愿地 希望每年游行都站在这个窗口。 游行队伍出现之后,女孩子们尖叫着,挥着手,甚至把手里的糖果扔出去,就 像二十年后的新潮观众。她们的欢乐感染着那家的家长,母亲,那个妖娆的女子, 和她丈夫,貌不惊人的中年男子一起趿着拖鞋从卧室出来站在她们身后加入观看的 行列。于是,女孩们叫嚷得更起劲,她们看见了唱李铁梅的演员,那个年轻花旦是 革命年代的美的偶像。突然,蝶来瞥见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客厅外进来,他竟是海参, 他冷漠地朝窗外瞥了一眼,似乎听而不闻那里喧天的锣鼓声。 蝶来很奇怪海参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家庭,或者是自己的眼睛出了问题? 她禁不 住回头去正视这个多少有些荒谬的事实,于是他们两人的视线便越过这家男女主人 的肩膀相遇。没错,这个人的确是海参,穿的衣服都是上学时穿的藏青色上海衫, 那种上海男人最爱穿的前襟是拉链的春秋季外套,在少年的个子矮小的海参身上, 显得落拓和老气。 每每与海参视线相遇,蝶来的反应都是一样的,便是还他一个白眼。其实海参 很少与她正面相视,仅仅是在某些片刻,他们的视线突然相撞,通常是在她自得自 满自我感觉良好的时候,她会瞥见海参的目光,那目光仍然含着一丝阴郁,她的心 立刻发虚,继而转为悻悻然。 因为中间隔着一对成人,蝶来的白眼即刻被自己的眼睑盖住,好像她朝他眨了 眨眼,他朝她一笑,是明快的笑,显得有点热情。蝶来有些吃惊,最大的惊讶是为 何他也出现在这里,也许他是他们家的邻居,这栋看起来体积超大的公寓楼,住上 个把同学一点不稀奇。 她这么自问自答时,“白毛女,白毛女来了……” 两个女孩的尖叫掠去了蝶来的疑问,那个饰演深山里的白毛女的芭蕾演员走在 舞剧团行列的第一排,她有一对凹陷的覆盖着浓郁睫毛的大眼睛和高高翘起的美丽 臀部,蝶来和她的妹妹们一声声地惊叹着,无疑的,她携带着一个比她们的现实更 要生动鲜活的世界。那时,跟着游行队伍一起行进的喇叭里响起了《白毛女》插曲, 游行队伍和观众跟着乐曲合唱起来,窗口的女孩们更是忘乎所以,仿佛窗口的高度 给了她们尖叫的特权。 游行队伍一走走了两三个小时,好像一时还走不完,身背后响起摆放饭碗的声 音,“吃饭吧,一边吃一边看。”女主人轻轻拍拍蝶来的肩膀,温柔地招呼着。 蝶来回过头再一次吃惊地看到,海参站在长台子边上正盛着一碗碗饭,蝶来拍 拍妹妹轻声问:“他怎么在这里? ”其实声音并不轻。 “他是我哥哥! ”妹妹同学回答道。 蝶来狠狠地白一眼妹妹,不甘心地问这家女孩子:“你不是姓胡吗? ” “我跟我爸姓,我哥哥跟我妈姓,他叫俞海嵩。” 女孩答。 “我们家是男女平等的模范家庭。”海参笑嘻嘻地说道,带着些嘲笑,从蝶来 的视角看过去,是油腔滑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