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我看你都忘了自己要干什么,你……不是要撬掉那个女人? ”蝶妹的声音更 轻了,她手上的笔并未停下,蝶来“呵”的一声笑,不太自然,蝶妹并不觉得好笑, 她抬起头去看蝶来。 蝶来不响,她的笔墨汁蘸得太饱,虽然在砚台上使劲地舔过,但第一笔落在纸 上仍是因为汁液太浓而洇开来,蝶来抓起写坏的纸一把揉成团,纸质稀疏的毛边纸 又会慢慢松散开来,像一只慢慢伸开所有蟹爪的螃蟹。蝶来从一厚叠毛边纸上小心 地掀起一张,仔细地铺展在自己面前,在已铺上粗羊毛毡的桌面上,这张薄薄的纸 似乎已和毛毡粘在一起。 蝶来铺好纸却放下笔,手肘支在桌上,手掌托住自己的下巴,她看了一会儿妹 妹运笔,道:“撬掉了又如何呢? 我人在崇明,我和他一年都见不到几次,再说… …”再说,见多了又如何,阿三能替代她向往的某个恋人吗? 或者说,她向往的人 生终究会有吗? 这个问题谁能解答呢? 当然不是和她一起练毛笔的蝶妹。 墨汁的臭味,蝶来姐妹的说笑声,让已经睡到床上的徐爱丽重新起身,她在睡 衣外套了一件薄羊毛衫,拿着一把水壶和正编结的绒线也下来了。这一楼厨房是公 用的,徐家在楼下厨房装了煤气灶,虽然在二楼走廊也装了单灶煤气,如果厨房有 活动,这就是说当蝶来姐妹在厨房做什么事,徐爱丽便到楼下来做家务。总之,这 间公用厨房很有点公用客厅的味道,就像徐爱丽形容的,像个“沙龙”。 现在是十点不到的夜晚,这栋楼里上班的人都已经睡了,徐爱丽下楼的拖鞋声 噼噼啪啪响得刺耳,她自己都觉得太突兀不由地收敛了脚步,蹑手蹑脚进厨房,倒 是把正低声说话的两姐妹吓了一跳。 “哟,玩了一天还写字,去西郊公园了吗? ” 什么事都别想瞒住她。蝶来不想理她,头一低继续写字一声不吭,蝶妹不好意 思不理她,便抬头朝她笑笑。徐爱丽放了一壶水放在煤气灶上炖着,一屁股靠在水 池上,两条腿斜斜地支撑着身体,一边打着毛线。 “还有谁和你们一起去了? ” 嘿,真是爱管闲事,蝶来和妹妹交换眼色。 “就我们两个。”仍是由蝶妹敷衍她。 “那有什么意思,好容易去一趟西郊公园,应该让男生陪你们去,可以帮你们 拍照。” 就好像她有耳目在外帮着她跟踪她们似的,姐妹俩抬起头微微吃惊地互相看看。 “阿三的娘升官了,做街道党委书记了。” 突然又提起阿三娘,够诡异的,姐妹俩一起看着她,她却低着头,手里的毛线 针一上一下动得飞快。 “我是看着她从居民小组长爬到里弄支部书记现在又爬到街道。”徐爱丽难掩 鄙视。 “我看她为人还蛮公正,对邻居挺和气的。” 蝶来因为徐爱丽诋毁阿三娘而感到不悦,几年前拉着妹妹去告状,阿三娘不由 分说当着她们面抽阿三耳光的事还记忆犹新。 “和气是表面文章,和邻居搞好关系是为她自己做官铺路,这人骨子里是厉害 角色,否则,她怎么能一步一步爬上去,我听说她的出身也不怎么样,娘家有人在 海外。” 蝶来姐妹互相看看,不响,这不是她们感兴趣的话题。蝶来觉得扫兴,她和妹 妹重新融洽的气氛让突然闯入的徐爱丽给搅了,现在她对她们越来越多余,如果她 们已经开始了自己的人生。 自从进中学那一年为了看国庆大游行而误人海参家,蝶来再也没有去过海参家, 她也不准妹妹和海参的胡姓妹妹多往来,将自己的喜好强加于妹妹,这是蝶来的专 制。可事实上,蝶妹和胡海星一直来往密切,以致她和她家当然也包括海参的关系 都远比蝶来熟稔,这一次蝶来去了海参家才发现的。但此一时彼一时,海参于蝶来, 那种讨厌的感觉已经平淡,他们一起从上海的中学毕业,去到生活条件政治气氛严 酷十倍的农场,至少是一对同患难的难友。 这天下午阿三直接从他的工厂去海参家,蝶来姐妹还比他晚到一步,是海参妹 妹胡海星为她俩开的门,她的身后站着海参母亲。蝶来有些意外,岂止意外还感到 些微的不安和尴尬,因为海参母亲很热情很殷勤。 “我已经在煮咖啡,就等你们来了一起喝,不过妹妹,还有蝶妹,你们还是中 学生,不宜喝咖啡,我给你们准备了可可。”海参母亲招呼着,蝶来有些不悦地看 到蝶妹和海星宛如久别重逢,已勾肩搭背消失在里面的房间。 这边,海参母亲已经去了一趟厨房出来时手里拿着咖啡壶,咖啡香立刻弥漫开 来,简直是非现实的香味,蝶来一时怔忡。 “现在市面上有卖上海咖啡。”海参母亲似在回答蝶来的疑问,笑眼对着蝶来 却有几分打量,“虽然不是上品,但咖啡和绿茶一样讲究新鲜,上海咖啡本地产, 就图它新鲜,煮起来一屋子的香味。”说着便叹气了,“这咖啡香对我比什么都重 要,这味道一出来,房间里的气氛都不一样了! ”突然觉得失口似的,赶快又道, “这话只能在家里说说,在外面应该说,政治正确思想好最重要。”自己先笑了, 蝶来也笑,她喜欢这个母亲,她的隐隐约约的妖娆气质,和她的直率。 女人转过脸朝里面喊道:“弟弟,阿三,出来喝咖啡,蝶来她们来了。”转回 脸对蝶来,“弟弟从早晨开始就弄照片,家里的储物间被他改成暗房。”海参母亲 把自己的儿子女儿称为弟弟妹妹,就像在讲隔壁邻居家的孩子似的。 说话间,海参母亲已在长台子上忙开了,蝶来看到,铺着雪白钩花镂空台布的 台子今天更显得晶莹透亮一片节日华丽,通常只有节日才出现的透明雕花玻璃果盘 摆放出来了,分别放了长生果、五香豆和大白兔奶糖以及橙红色的小蜜橘,以及六 套垫着同色瓷碟的细瓷咖啡杯,海参母亲在四只杯里倒上咖啡,两只杯里倒上可可, 又拿起与咖啡杯配套的奶杯,去了一趟厨房,端出一杯还在冒热气的热牛奶。 很多年后蝶来去店里喝咖啡发现,在那些店喝不到滚烫咖啡的原因是,用来兑 咖啡的牛奶是冷的,到哪里都必须提醒服务员把牛奶温热,甚至昂贵的五星级酒店 咖啡吧。 海参母亲为六只杯子都倒了热牛奶加了糖,一边继续招呼着蝶来,而蝶来则被 海参母亲身上渗透出的与时代气氛相悖的气质吸引。她并非像徐爱丽那般刻意装饰, 事实上,她的服装色调还特别低,那天她穿一件水灰色羊毛开衫、合身的深灰色的 确凉长裤,懂经的人一看就明了这是仔细搭配过的讲究,还有她的莓红绣花拖鞋以 及扣在耳后的松软的短发,令她整个形象弥漫着一股优雅的芬芳,假如她不是表现 得这般热情,这样的女人会令人感到有些高人一等。 海参和阿三从暗房出来,一边还在谈论洗印照片的话题,不过看到蝶来海参便 住了嘴,他垂下眼帘却又迅速瞥她一眼,好像不是在他家,而是在学校操场,与自 己母亲的殷勤相比他几乎像是个无关的旁人。 然而,蝶来并不在意他,因为阿三的目光已经热烈地对着她。今天的蝶来又是 另外一番风光,她的长发在脑后梳成马尾辫,一般的女孩子在这个时期还没有勇气 让这把长发高悬在脑后,多是用橡皮筋扎成一束小心地安放在后脑勺下方,基本上 是搁在后背上。蝶来在蝶妹的建议下从邻居那里讨来一些刨花水——那是外婆那一 代老邻居用的——把头顶上的碎头发抿得光光滑滑,于是发型的风格便鲜明凸现, 不仅她的光滑的额头和蛋型脸被衬托出来,整个形体都有一股清爽的活力。她今天 仍然穿白衬衣,但下面配一条经过修改的军裤,直到革命运动的尾声,收了臀和腰 的军裤仍是女孩们最中意的时髦装束,裤装令蝶来显得苗条却又朴素,而这样的朴 素有一股意犹未尽的韵味,难怪海参不敢看她而阿三则是目不转睛,也不管从里屋 出来的两个女中学生奚落嘲笑的目光,以及海参阴郁的目光。这目光如今蝶来已经 不太有机会看到,海参的摄影特长令他经常被借到农场场部工作,所以他和蝶来碰 面机会远不如学校多。 海参在长台旁——现在更像是咖啡桌——只坐了一会儿便又进了暗房,他说他 的照片浸在显影药水里。海参在自己过于讲究的家里表现的疏离和漠然让蝶来对他 有了好奇。 当蝶来几个喝完咖啡也包括与海参母亲聊完天,海参已有一批照片洗印出来, 他吩咐阿三一张一张贴在他家浴间的瓷砖墙上。 这第一批照片是从阿三的胶卷里出来,阿三用的是120 胶卷,一卷只有十六张, 部分是蝶来的特写,那是在树林边上,蝶来学着成年女人,两臂抱胸,微斜着肩, 做作得可笑,而与做作的成熟女人的姿态相比,蝶来十八岁的脸容却显得分外稚气 天真。另一部分是农展馆的背景,画面有些杂乱,其中有两张便是蝶妹为他们照的 ——在蝶来自己的行书作品前与阿三的合影,当时阿三突如其来伸出胳膊揽住蝶来 的肩膀,一刹那两人都有些吃惊的反应,毫无保留地印在照相纸上,并且被海参放 大了。 在海参家的浴间——他们几个迫不及待拥到只有五平米的浴间看刚贴到瓷砖墙 上的湿淋淋的照片——看到这两张被放大的惊慌紧张紧紧挨在一起的两张脸,尤其 刺目。仿佛,蝶来和妹妹之间的秘密已从照片上泄漏出来,蝶来这时才意识到把这 些照片拿到海参这里冲洗是多么不合适。 这两张大照片和另外几张第一批洗印出来的照片已四角翘起快要干了,马上要 从瓷砖墙上滑下来,说时迟那时快,急性子的蝶来不管三七二十一揭下其中一张大 照片就撕成两片。 “难看死了,是开玩笑拍的,被人家看到怎么办? ” 蝶来还要揭另一张,阿三已抢在她之前把那张还未毁掉的照片揭下来,蝶来要 去抢他手里的照片,阿三拿着照片逃出浴间跑到客厅,蝶来便去追他,两人竟围着 海参家客厅的长台子兜圈子,蝶来先前坐在桌边正襟危坐和海参母亲喝咖啡时伪装 的斯文早已扫地。蝶妹对蝶来的放肆很难为情,然而海参兄妹和他们的母亲却哈哈 大笑。 蝶来终于抓到阿三,阿三情急之中把照片传给海参,眼见海参把拿照片的手放 到身后笑嘻嘻地看着她,蝶来止步了,无论如何她和海参之间有一道看不见的墙, 客厅里一时冷场。 “有什么关系,既然阿三喜欢就让他保存,他很看重呢。”他朝阿三笑,带着 曾让蝶来讨厌的嘲讽,然而她现在已不那么敏感,作为同窗一起去那个过去只有芦 苇和盐碱地的岛上,被以农场的名义将这些城市学生当作囚犯一样围拢看管时,他 们之间便有了惺惺相惜的怜悯,至少蝶来已经不再给海参白眼。不过,不肯和海参 争来夺去的生分也是房间里的每个人都能感受到的。 海参的微笑在冷场中变得僵硬,但他似乎突然想起浸在药水里的照片,便奔向 暗房,于是,这群同龄人都尾随他而去。 随着照片越洗越多——海参的那两卷是135 ,每卷有三十六张——它们把先前 阿三的那部分照片淹没了,比较起来,海参拍的照片要精彩得多。他们离开公园前 海参为蝶来蝶妹拍的逆光照被海参放得很大,照片带来了一个经过修饰美化的世界, 蝶来看见照片中的自己和身处的世界要美好快乐很多,那一片明亮令现实中的她也 快乐起来,这份快乐,已覆盖住之前的那些复杂情绪。 这天海参的照片一直洗印到晚上,中间他们还去了一趟电影院,这个“他们” 是指蝶来阿三和海参,蝶妹和胡海星似乎更乐意留在胡的小卧室。看电影的建议是 海参提出的,在下午将要结束黄昏即将来临时,海参突然掏出两张电影票对蝶来和 阿三道:“这是两张朝鲜新电影《金姬银姬的命运》的票子,我们有五个人,谁最 应该去看? ” “我想应该让两个快要离开上海的人去看。”胡海星看看哥哥和蝶来突然说道。 蝶妹和阿三笑了,但似乎都笑得有点尴尬。 “不要不要。”蝶来忙不迭地推辞,“海参和阿三去看吧,我不要看那种苦兮 兮的朝鲜电影。” “不看你肯定后悔,听说是朝鲜电影里最好看的一个。”海参对蝶来说,又转 脸看阿三,“这样好啦,她们两个小姑娘留家里,她们可以在学校操场看露天电影, 不如我们三个人去,我再去等张退票就解决了。” “万一等不到呢? ”蝶妹问,她总是最操心。 “肯定等得到,我经常看退票电影。”是啊,国泰电影院和他们家相隔几百米。 “为什么? ”蝶来问。 “开场时的退票,很便宜。”海参把两张票子给阿三,一边自嘲,“我喜欢贪 便宜,买折价商品让我心里有说不出的舒畅。”众人都被他逗笑,惟有蝶来觉得并 不好笑。 在影院门口,已有不少人在等退票,阿三和蝶来担心海参等不到,因此他们俩 陪在海参身边不好意思先进影院,一方面也是对他们将并肩坐在黑暗的剧场心有忐 忑,但是海参对退票一事胸有成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