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蝶来虽然重新拥有洋娃娃,却又不想将它带去农场,也不能放在自己家,和阿 三讨论半晌,决定还是存放在阿三睡觉的亭子间。是存放而不是摆放,因为即使房 间属于阿三,他母亲也有权进进出出,无疑的,这个完全是资产阶级形态的漂亮娃 娃同样会给阿三惹来麻烦。他的母亲可是比林雯瑛还要严格守住政治正确的界限。 于是,阿三就想了个藏娃娃的办法,他的房间放着一只一尺多高的毛泽东石膏头像, 头像里面是空的,娇小的娃娃完全可以躲藏在空心的头像内层。 就这样,神圣伟大的革命领袖头像内层成了妖艳玲珑的西洋娃娃最不受打搅的 躲藏空间,这可是比什么都安全都讽刺的隐匿方式。那天收藏好洋娃娃,蝶来和阿 三相视大笑,这个行为所包含的荒诞感令他们释放了之前的压抑和郁闷,并为彼此 的幽默笑声,享受着心与心豁然相通的快感。 那天蝶来是怀着占有的满足离开阿三家,虽然她把娃娃留在他处,从此见到它 并不容易,或者说,她与心爱的玩物相处的时间其实很有限。然而,恰恰是难得相 见才衬托了她对它占有的满足,而它还是阿三送的礼物,这礼物就跟他们的恋情一 样,因为必须埋在地下而显得弥足珍贵。 一星期很快就过去,假如见好就收事情可能比较简单,然而,年轻的贪婪使他 们总是力图阻止好日子的结束。阿三又为他俩各开了一星期的病假。 于是,麻烦来了。 阿三的团支书女友找上门来,在他的卧室看见他和蝶来的合影,她把这张合影 拿给阿三娘看,阿三娘拿着照片直接去找蝶来母亲林雯瑛,于是蝶来家掀起轩然大 波。这时候蝶来的第二个星期的假期也只剩两天了,有一件事再清楚不过,那就是 阿三不可能弄到病假了。 阿三娘当然要插手此事,她怎能允许儿子与一个户口已迁到崇明岛的女孩建立 关系,要是最终走向结婚怎么办? 但是阿三娘考虑到自己的身份,说法就比较婉转, 她告诉林雯瑛,据她了解,农场每年有上调上海的名额,名义上是给表现好的职工, 所谓表现好的第一要求便是不能有恋爱关系,无论这关系是在农场还是在上海。 林雯瑛并不想探究阿三娘的潜台词,在她看来不是蝶来配不上阿三而是阿三配 不上蝶来,她非常气愤的是,自己的长女怎么可以这么随随便便就和家门口的男孩 好呢? 蝶来应该嫁给什么样的男子她倒是没有想过,因为太早,因为眼前的一切都 是临时的,因为蝶来的未来至少不会平庸到跟原来的里弄支部书记的家庭有任何瓜 葛。这一点林雯瑛跟她丈夫看法高度一致。 蝶来是应该做出一番事业的女孩子,这是父亲的期待。 那天父母和蝶来谈话到半夜,主题是关于前途和恋爱哪个重要。蝶来不愿回答 这个问题,这些日子,她天天和阿三粘在一起,为了避开邻居目光,他们去遍不同 区域的公园,以及下午场的电影院,蝶来和阿三有了肌肤之亲。与阿三相处的时光 安慰了她的失落感和对于青春蹉跎的焦虑,然而在蝶来的内心,她并不认为这是在 和阿三谈恋爱,恋爱该是一桩激动人心、轰轰烈烈的事件,是一生的高潮,可是面 对阿三却找不到这样的感觉,好像连心跳都不曾有过,当蝶来掂量这段关系时,竞 心犹不甘。 有些白天,乘阿三娘到街道开会的时候,蝶来便溜到阿三家,将心爱的洋娃娃 从领袖石膏像里面拿出来。她的手伸进娃娃的裙子里,托住娃娃的颈部,就好像它 是站立在她的手上。她对着手上的娃娃久久地观赏着,不如说是对着娃娃做白日梦, 这鬈曲的金红头发,这雪白的像睡莲般舒展蓬起的长裙,这细腰这酥胸,她想象中 的华美灿烂,所有与美丽有关的画面辞藻都浓缩在了这件玩具上,它简直就是另一 种人生的象征。 那时候阿三坐在她身边欲望难抑,他把蝶来揽向自己的怀里试图吻她,但是蝶 来把他推开了,她正被绝望委屈的情绪罩住,这情绪正在毒害她对阿三的热情。她 告诉自己,她心目中的理想爱情也不该是这样的,是什么样呢? 她也不清楚! 所以 现在面对父母的责难她感到可笑,她有些不耐烦地告诉父母,她和阿三只是一起玩 玩,这张合影也是拍着玩的,不用那么紧张。但父母要她向阿三娘保证与阿三停止 交往,蝶来非常反感,做这类保证有羞辱的味道。 见蝶来不肯答应,父母便苦口婆心地教导她,要她给自己设立目标。她去农场 时父亲给她买来半导体和广播英语教材,父亲给她的短期目标是学英语,但广播英 语选用的是报纸上的大批判文章,十分枯燥,虽然父亲能阅读英语,但他因为耳聋, 发音不准,在蝶来的耳朵听来简直是怪诞,所以每次他要教蝶来英语,蝶来开始总 是愿意学的,可一听到她父亲读课文便会笑到肚子痛,教课的效果大打折扣。这一 次父亲为她弄来一套英国剑桥版的EssentEnglish(基础英语) ,要求她在农场先自 学,父亲向她许诺,下一次回上海一定帮她找一位发音纯正的英语老师。 上海最后一天假日,蝶来与阿三的相处有了几分悲伤的意味,双方父母对他们 交往的阻挠、明天就要回崇明面临分离……等等等等,他们彼此相视时眼里有了泪 花,并且互相被对方的泪花感动。蝶来的悲哀里有一些满足,至少现在的气氛更接 近她向往的恋爱。 次日清晨,阿三把她送到十六铺码头。这是外滩的南端,周边是贫困拥挤的棚 户区域,加上密度很高的人流在码头外嘈杂着,等船等退票送客乞讨。 这里拥挤着底层的人,他们蹲着坐着甚至躺着,吃饭睡觉喂奶把小孩尿都在这 里进行,每个人的周围都是大捆行李,那些行李本身便是一堆堆破烂,用塑料布和 棉布条胡乱捆扎起来的被褥铺盖,放在粗麻袋里的米、蔬菜,也不知是从上海带去 乡下还是从乡下带来上海。拉链锁起来的人造革旅行袋放的就算细软了,无非是毛 巾肥皂衣服雨具也许还有云片糕之类的小点心,这一大堆人和行李要多乱就有多乱, 而且乱得这般卑微这般琐屑。蝶来再一次痛心地意识到,她的青春就要在这般卑微 的乱世中蹉跎而去,她的手不由地去抓住阿三的手,抓得那么紧,手心里都渗出汗 来了,好像她将乘上一艘正在沉沦的船,阿三的手臂是她唯一抓得住的支撑。 这段正在使力的手臂终究给了她些许安慰,她的心才不那么凄惶不那么焦虑。 是的,与阿三相爱缓解了她那似乎与生俱有的焦虑,她的总是无所依存的心有了抛 锚的地方,空虚的生命终于有了意义,虽然这意义那么飘忽模糊。 无论如何,这一段蝶来自认为并不是经典恋爱的交往因为双方父母的干预而有 了张力。回农场后,两人开始了书信往来,阿三不善于文字表达,写来的信就像电 报,诸如“想你! ”“要见你! ”“想看到你对我笑。”“你的笑令我的身体都烧 起来了! ”“要你! ”直接简短透彻,就像强心针,注入蝶来正在变得冰凉的体内。 于是蝶来的身体也热起来了,四肢感官都是表达的渴望,这一刻都汇集到笔端。 夜晚,蝶来坐在农场八人宿舍的床上拉下蚊帐,伏在叠起的被上给阿三写信,信纸 和信封都是从上海带来的,那些千篇一律印着红色双横线、纸张薄成半透明的文具 店信纸单调乏味到愚蠢,有着和时代一致的风格,但现在竞成了蝶来书写自己美丽 人生的载体,她怀着珍惜的心情用笔尖润滑的圆珠笔小心地在又轻又薄的信纸上滑 动。文字是蝶来涂抹想象世界的颜料,而现在她终于有了一个抒情对象,所以她的 信必定写得很长,投人许多诗意,书写情书比和阿三相处让她觉得更像在谈恋爱, 因为写着写着,已经不是对着阿三,而是心中一个抽象的恋人。 在蝶妹临毕业的那个学期,发生一件事情,蝶妹瞒着父母报考苏州的曲艺团学 馆,并先斩后奏带上简单行李住到那里。蝶来接到父亲告急信从农场赶回上海,再 从上海赶去苏州把妹妹拽回家,那一次出行由阿三相陪。 当然,陪伴是秘密的,对于他们俩这是一次相当于蜜月旅行的甜蜜旅程。那时 候他们已经交往一年,除了在黑了灯的电影院和公园的树林深处提心吊胆地接几个 吻,就再也没有机会伸展他们的身体爱。事实上,蝶来对此的欲望远没有阿三那般 清晰强烈,她更喜欢谈情说爱而不是做爱,十九岁的她还不知道有做爱这个词。 蝶来向父母保证她一定把蝶妹带回家,但她们可能会在苏州过一两晚,既然已 去了那里。而她和阿三已迅速做了安排,他们将先去苏州郊区的一个水乡过夜,那 里有一个珍贵的佛像泥雕收藏馆,四周景色古典,小桥流水人家,窄窄的河流好像 一步就能跨过去,却奢侈地拱起一座座小石桥。 由于那里的河流如织纵横交错,交通不便,长途车需绕远路且班次少,需从苏 州坐小船进入。阿三有一批爱好摄影和绘画的朋友,他们中曾有人进去过,据说镇 上有一家招待所可以留宿。事实上,有关水乡之行阿三和蝶来早已有过讨论,只是 蝶来每次回上海时间短促匆忙,一直没有动力去那里。 蝶来和阿三坐在那种看上去体积很小但坐进去底部很深,顶上撑有涂过桐油而 变黑色的竹篷的小机动船也称小火轮缓缓进到水乡。这天是礼拜天,小船间中在好 些个村庄停留,它是乡民们互相走亲访友的唯一交通工具,坐船的多是妇女,脑后 一律梳着髻,毛蓝布罩衫外围着四周镶红边的同色半截绣花围单,也许这还是她们 的出客衣服,她们的手腕都挽着个布包裹,完全就是在什么连环画上看到过的水乡 女子的打扮。 在小发动机“突突突”左拐右转的突进中,小火轮终于在目的地靠岸,那时已 近黄昏,天下起小雨,白墙黑瓦的江南旧屋站立在窄小的河流两边,在雨中醒目而 富于风格。 蝶来没有心情欣赏美景和风土人情,她随着阿三寻找招待所时心里十分不安, 且将蝶妹的事搁一下,光是想象和阿三同住一晚的景象便给她沉重的犯罪感。当他 们两人走进小镇时,几乎受到全镇人的注目,窄小的台硌路两边是一家紧挨一家的 小店铺,每家店铺门口都站着人,就像被夹道欢迎。透过店铺面向河流的窗口,还 看得到对岸的窗口挤着人头也在嘹望,目光惊奇快乐还有些猥亵。这里的河流如此 之窄,似乎两边人家开了窗就能讲悄悄话,相信这样的小镇传播流言飞快。 而现在这两个城市年轻男女宛如正进入某种戏剧境遇,全镇人在观看剧情的发 展,或者说,蝶来和阿三从进入小镇开始,便是在向全镇人预告今晚他们俩的同居 节目。这时候的蝶来只希望阿三找不到招待所,他们可以立刻就离开这么一个无聊 猥琐的小镇。 但招待所就在镇街的顶端,蝶来和阿三站在柜台前订房时,才知道一间房有八 张床,他们必须把八张床都租下才能拥有整间房,好在每个床位收一元钱,一间房 八张床便是八元钱,阿三还能承担。 但是一男一女住一间房要出示结婚证明,于是蝶来又在另一间女子房间租了一 张床,算是名义上不在一间房。守柜台的是个老男人,一眼看穿他们的打算,说了 一句让蝶来和阿三恐惧了一晚上的话:“晚上派出所可能会来查房。” “每晚都会来查吗? ”阿三问道。蝶来不响,垂着头自感没有颜面了,头抬不 起来了。 “不一定,说来查就来查了,预先不通知我们。” 说着柔软甜腻的吴侬软语的老男人似笑非笑甚至是几分幸灾乐祸的表情打量他 俩。 这天晚上阿三付了九元钱租了九个铺位,九元是蝶来农场半个月的工资呢。但 如果再贵一倍阿三也是要租的,年轻男子被欲念驱使的执著劲在少女的蝶来看过去, 是对爱情的痴迷。 蝶来的这间房其实也没有人住,她在自己的铺位上放了一件外套表示自己是住 在这间房的。 招待所的房间是泥地,所谓床连床架也没有,一块木板安放在两条长凳上,深 色格子布床单被单是农妇的纺车织出的土布,手感有些粗糙。阴雨天的泥地房,被 子摸上去湿漉漉的,深色土布也看不出被子床单是不是干净,就更显邋遢,蝶来站 在床边踟蹰着不肯上床。 但是阿三已经欢欢喜喜睡倒在床上,接着把蝶来也一起搂倒在自己怀中,阿三 火热的身体立刻驱赶了泥地招待所一床阴湿,蝶来总算把自己的身体安放上去。 但是,夜色深浓的小镇,时时传来狗吠,整个晚上,蝶来就像只惊弓之鸟。她 和阿三心惊胆战地抱在一起,听到狗叫声便逃到自己的房间。 这是四月的夜晚,招待所的棉褥被子是为严冬准备的,春天的夜晚盖着这床被 褥沉甸甸的不胜其厚,蝶来的肚子上搭着一角被褥,连毛衣都不肯脱,随时准备逃 离。可阿三已经迫不及待,不管三七二十一直脱到全裸,男孩的阴茎在蝶来的印象 中是只“小鸡鸡”,可猛然出现在面前的阿三勃起的阴茎让蝶来吃了一惊,它竞如 此巨大坚硬,简直是一管充满攻击性的武器,蝶来直感畏惧嫌恶,退缩地闭上眼睛, 使劲推开阿三近前的身体。 蝶来坚持不让那管“武器”接近她的身体,由于双重恐惧,曾在电影院和公园 里升腾起来的欲念也消失得无影无踪。夜深后狗吠声终于安静,但是他们因为之间 持久的挣扎以及对于可能到来的查夜的极度惊恐和防备而疲累得先于这片安静进入 梦乡。 清晨,蝶来被阿三的进人痛醒,血流在招待所深色细格的土布床单上,他们俩 被这个景象弄得惊慌失措,做爱刚开始便结束了。他们像贼一样慌慌张张蹑手蹑脚 离开招待所,付的押金也不要了,坐上头班船离开了水乡。 她的初夜就这么草率地结束了,她不知道,她还将用漫长的岁月去修正它,凭 吊它。 苏州水乡之行终于完成了一对恋人的结合,但蝶来除了疼痛恐惧没有其他感觉 留下,比起这事不如说另一事更为成功,因为蝶来终于把蝶妹拽回家,虽然其中包 含了一定的苦肉计。 她和阿三是次日黄昏到达蝶妹的曲艺团,由于前一晚没有睡好,早晨未吃早饭, 回来的船上晕得很厉害,蝶来呕吐了好几次,见到妹妹时她的脸色是灰的,倒是把 蝶妹吓了一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