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她从广州去海口必须先坐旅游巴士到湛江,然后坐船到海口,到了海口市还得 找到去酒店的车,总之,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去的,但也并非是不可逾越的障碍,就 是这么点障碍增加了与他见面的动力,或许这正是李成制造的戏剧性的见面方式, 无疑的,这让心蝶觉得有趣而非同寻常。 这个不易驯服的女孩子,已按照他描画的路线走向他。她不知道,他自从寄出 那张明信片后便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不宁。 她黄昏前到达那里时,看到的是他坐在酒店近处的树荫下看书的安静形象,似 乎他喜欢看书甚过画画,但他马上便坦率相告,从中午起他便坐到那里等着了。 然后他紧紧揽住她的臂膀把她带进华侨酒店这座在当时看起来非常豪华非常资 本主义的大楼的前台,难道他要入住如此昂贵的酒店? 她已经看到了价格牌。然后 十分吃惊地听到他告诉前台男接待要一间双人房,接着更加惊诧地发现男接待只登 记了他的身份证收了押金之后便把房门钥匙给他了,这就是说这家酒店根本没有要 求出示任何其他证件,诸如单位证明以及婚姻证明,即使他们明白他打算和一个女 孩一起住,因为,整个登记过程他一直揽住她的臂膀仿佛害怕一松手她就要消失似 的。 “他们不检查任何证件? ”她像失去知觉般地被他带进电梯,但仍然下意识地 问道。 “这是我所知道的唯一不用他妈的结婚证明就可以同居的酒店。” 他仍然紧紧地揽住她,一直把她带进房间。 “先洗澡休息休息,我们只有一个晚上的蜜月,对不起,我只付得起一个晚上 的房租,不过很精彩不是吗? ” 他漫不经心地打量一眼这间全天蓝色——天蓝墙天蓝家具天蓝窗帘天蓝床罩如 同置身于海洋深处的小屋,她惊愕地看着他,以及他身旁身后这一个曼妙到虚假的 场景,想要说什么或者说想要反抗什么。 但他已经吻住她。 那是一场爱的熊熊烈火,她来不及思索就被吞噬了,在火焰翻卷燃烧的间隙, 她的眼前闪现苏州水乡招待所,她穿着毛衣战战兢兢躺在阿三身边,初夜已经那么 遥远模糊,模糊得好像发生在某个梦境里。她深深的、深深的将自己置身于火焰深 处,完完全全地舒展开属于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心和身体,包括蕴含在身体隐秘处 仍然保留着处女膜破碎时剧痛记忆的阴道,以及子宫,那一巢痛苦和快乐的源发处。 可是,欢乐是和伤痛一起到来,她哭了,那么多的眼泪从双眸涌出,就像水从 阴道里涌出,但所有的泪和水都被他吮干了,他像死里逃生般地喘息道:“不要再 离开我了。”他把她的泪水看作高潮到来的反应,他称她“高潮时哭泣的女人”。 她的哭泣令他更加狂热,就好像他们互相遗失了很久重新找到彼此,他带给她的爱 就有这么一种还给她一个失落的世界的意味。 “南方虽然让我讨厌,但他们有不需要证件的酒店,我们的开端好极了,开端 很重要,回上海后有任何麻烦都不怕了,我们是要结婚的,只是会有不少麻烦。” 他告诉她,仍是漫不经心的。她并不吃惊他谈到结婚,自从收到他的明信片来到海 南,便开始进入与现实脱节的奇遇,她就是在盼望奇遇中成长起来,在一个接一个 失望中等待着,现在命运终于逆转到她向往的轨道。 那时候已经是次日上午,整个上午他们躺在床上,做爱后的谈话,有一搭没一 搭,话题不连贯,好像俯拾即是,但日后都成了重要的现实,比如麻烦,比如婚姻, 比如开端,关于开端的说法就像一个启示,不,对她就是真理了,她在海口酒店的 床上深深明白,这个叫李成的男人,是命运带给她的。 “李成,我告诉你,我要走,我要出去,我不要在中国结婚,除非你带我去那 个不需要证件没有人监视的世界。” 她很感激他居然向她点头,他说:“我会带你去的。”虽然他的“带你去”是 比较抽象的,她也是在以后漫长的生活中才慢慢明白,他心目中的“出去”与她的 “出去”是有偏差的,他那个世界比较虚幻比较模糊,并不是通过签证就可以到达。 当时,他们相拥着躺在天蓝色的床上,眼望天蓝色天花板,即便闭上眼睛,天 蓝色仍然透过眼帘像海水一样蓝盈盈地包围着,就像躺在海底,一个真空的世界, 这真空的一刻将一个宽阔的天空装到了她的心里,她觉得只有李成这个男人可以带 着她飞翔,飞得很高,掠过所有的藩篱、规则,掠过让人窒息的庸常。 他们直到三年后才结成婚,因为李成是有妻子的,虽然已经分居,那天他把她 带到酒店时,其法律身份是已婚男人,他和妻子分居了两年,居然忘记自己还有婚 姻这件事。 这件事是心蝶一生中几近令她崩溃的挫折,心蝶先把李成屋子里所有可以砸的 东西都砸成碎片,包括他的一台九英寸黑白旧电视机,李成在艺术学院的宿舍成了 一片废墟。接着心蝶把与李成合影的照片全部一铰为二,这似乎比砸碎东西更刺激 李成,他哭了,李成的眼泪令心蝶受到震撼,这么一个自信强悍的男人流泪了,这 让心蝶有隐隐的快感,她对他的暴力报复至此结束,但是接下来长达一年的冷战是 更可怕的折磨,按照李成的说法。 李成是不会轻易退却的,他反而因此去面对离婚的种种麻烦,其间不间断地给 心蝶写信报告他的离婚过程,虽然心蝶并不回信,“但我相信你在读我的信,因为 你没有把信退回。”李成后来告诉她,他完全相信他的信最终能打动任何他想打动 的女人。 事实上,那段时间李成周围并不缺少女人,但男人更需要追逐的感觉,需要挑 战,他这么告诉劝他放弃的朋友,李成用了整整两年时间把婚离成,并重新把心蝶 追到手同时还得跨越心蝶父母尤其是母亲的阻挠。 只有李成有这般的行动能力和不达目的不罢休的执著加厚脸皮,他曾经等在心 蝶回家的路上,把她交往的男朋友赶跑。最经典的一次,李成拦截的是心蝶打算认 真相处有结婚远景的男友,一个看起来斯文衣着讲究的男子,面对留长头发穿破牛 仔裤双手叉腰准备打架的李成,该男生以为碰到流氓大惊失色而却步在路口,心蝶 一时恼羞成怒失去理智,完全无视公众场所围观的行人和被晾在一边的男友的感受, 冲上前和李成推推搡搡扭成一团,然后是跟着李成走了。 并非是被李成的武力征服,而是她渴望被征服,当其他男人的怯弱令她深深失 望的时候,只有李成可以把她带上不同寻常的旅途,他们一起去西藏、新疆、云南 那些梦幻色彩浓烈的异域,给她年幼时便向往的生活方式——那种看起来非常不实 际,远离日常富于浪漫气息的旅行生活,令她对他们未来也涂上了梦幻调子。 直到拿了结婚证书,他才搬到上海,真正定居下来,而心蝶则通过两人的分分 合合,体会着开端已成定局的真理。那个解放的夜晚,留给她爱的体验和无拘无束 的飞翔感,使她无法丢弃那一个她曾经在天蓝色的自由海洋感受到的宽广的天空, 而这是和水乡初夜的记忆连在一起,她的幸福感受是建立在关于苦涩的记忆之上, 那是阳光和阴影的关系,也就是说。没有阿三,就没有李成,这就是她终归会走向 李成的命运,当她走向李成时,她才从蝶来变成了心蝶。 婚姻到来,和李成的性爱也从热烈走向平淡,在床上,心蝶不再哭泣,仿佛李 成一个人在攀登高峰,甚至这一点李成都疏忽了,而心蝶从来没有告诉李成,她不 是个在高潮时哭泣的女人,也许她连什么是高潮都不太明了。当初和李成的性爱激 情,不是因为性爱本身,而是它发生时的背景,躺在海洋里感受着天空的辽阔,是 挣脱藩篱游向自由世界的快乐,并意识到这自由得之不易而要去握住它的全力以赴。 可这些张力因为婚姻,因为身体结合的合法性而消失了,性爱不再负载那么多 情绪时便还原到其本身,然而纯粹的性爱于心蝶是没有意义的吗? 她为何没有来自 于身体的幸福感? 心蝶是渐渐明白关于床上生活其实已经从她和李成的人生里淡出, 心蝶内心的缺口出现了。而李成已经像台风一般刮向另一个港口,他要去实现事业 上的野心,性爱也罢,家庭也罢,都在野心之后,“五十年代出生的男人只剩这么 点时间了。”李成这样告诫他的同路人,他其实更喜欢奔忙在路上的状态,或者说, 以这样一种忙碌方式抗衡生命呈现的虚幻感,这正是让心蝶感到郁闷的方式,他忙 碌着,却把这种空虚留在家,留在她驻足的空间。 她正在囤积力量准备突破这样一种生活时,出现了李成的第一任前妻,这简直 像天意,它既是打击也是激励,它是心碟进行突破的外力。 心蝶再一次选择与李成同行,其实几乎没有选择,当时接李成电话时她对终于 可以成行美国感到十分意外,她需要消化这个意外而显得缺乏耐心地匆匆挂断电话, 她放下电话后才变得越来越兴奋。 这晚恰好海参来电话,她忍不住告诉他她将和丈夫赴美,海参毫不掩饰他的惊 喜,给了她许多旅美指导,并力邀她和丈夫去他的西雅图的家做客。就在这个瞬间 她强烈地思念起阿三,仿佛阿三的家就在海参家附近似的,她禁不住地要去看看他, 那时她甚至还没有一张出国护照,更不知道是否签证顺利,而让她郁闷的是自从海 参与她联系上竟从来不向她提阿三,似乎他早就看透她等着听阿三的消息,而他偏 偏恶作剧地对阿三的状况不置一词,如果他记恨她,便是以这个方式在报复她吗? 事实上,她和妹妹多次讨论海参,却也从来不提阿三,她好像要在妹妹面前尽力维 护作为成年人作为姐姐叶心蝶的体面,这么多年来她竟然没有向蝶妹提起那个夏日 黄昏,也可以说是妹妹并不给她机会谈谈那个黄昏发生的一切,而她也不便把那次 婚礼泡汤的真正原因向妹妹坦诚相告。 有一次她们通电话又谈起海参,那是临出发前,蝶妹力劝心蝶去西雅图和海参 聚一次。心蝶不响,为什么一提到与海参相聚,便有想看见阿三的冲动? “海参在 那里的华人协会担任着什么职务,至少住在美国的老同学都让他找到了……”蝶妹 提到几个邻居和同学的名字,都是心蝶的同龄人,听起来蝶妹与他们更熟稔,这时 候的心蝶内心翻江倒海,处在某种眩晕中。 “说不定他会把阿三叫来……” 终于提到阿三了,心蝶却无力地笑笑,“他们还在来往吗? ” “当然,海参比较主动些,他念旧嘛,他说他想告诉你阿三的近况,又担心你 敏感……” “呵……呵……有什么好敏感的? 都过去了,阿三也好,海参也好,见不见都 无所谓,我这人一点不念旧,讨厌忆苦思甜。” 心蝶以一种突然升高的语调说道,那是她想要掩盖心情的语调,这也是老伎俩 了,鬼精灵一般的蝶妹怎么会不知道,她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 “无论如何,阿三也是你第一个男朋友,可你后来一点都不提起他,我有时觉 得,你这人真有点无心无肺。” “说真的,我一直以为我和阿三并不是那种关系,我从来没有把他当作什么男 朋友。” “那么阿三是什么呢? 你的邻居? 那也是我的邻居。” 她不响,这是一个令她感到虚弱的问题,人生的混乱就在于你的意识和你的行 为南辕北辙,和阿三之间的一切,一直要到很多年以后,才会渐渐感受其价值,那 个恐惧疼痛阴雨绵绵的水乡初夜,竟是她的情感生活中最刻骨铭心的夜晚。 可是让她伤心的却是夏日黄昏,他们匆忙分手。 他们没有再给彼此机会,至少是,他不再有机会知道她为这个黄昏付出的代价。 那次住在蝶妹学校宿舍时,她居然只是避重就轻地和蝶妹泛泛讨论了一番她对 婚姻的疑虑,妹妹似乎明白有些事情发生了,但她什么都不问,她只是要求姐姐对 前未婚夫有个交待。那个未婚夫毕业于理工科专业,是母亲安排他们认识,在妹妹 的劝告下,她在妹妹的宿舍写了一封信。 作为手足和挚友,直到现在她才觉得有点对不起蝶妹,是的,最终,这些关系, 这些爱,这些由欲念产生的情感都会消失,留下的,仍是你我,姐妹,和,比之更 亲密的知己,和,你也无法触摸的隐秘,它才构成了我们各自更加深刻的孤独。 心蝶拿着话筒一时失语,却在心里说,然后她听见妹妹的声音,“这一点,海 参早就看到了,是他劝阻阿三,要他明白,你和他只是玩玩的。” “这倒是很像海参做的事,所以我讨厌他是有理由的。”心蝶有些意外海参这 样误解她,并且用这种误解来劝阻阿三。蝶妹不响,心蝶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再 也不要跟我提那时候的海参,哪怕他又高了十公分,像模像样的,又怎么样呢? 你 觉得他有型,我没有感觉,我不喜欢似乎很有头脑绝不做傻事的所谓聪明小子。” “真是没有缘分,讲到海参你就不耐烦……”妹妹及时打住话题,再说下去蝶 来姐姐会发脾气的。 “不过,我那时曾经有过好奇,如果海参不出去,你和他倒是挺合适的,他一 直欣赏你的才能,你也能懂得他的优点。” 沉默。 心蝶的心“格登”一下,好像触到了什么暗礁? 挂电话时,她们俩都有些闷闷 不乐。 作为崭新的空间和经验,纽约的短期逗留弥补了叶心蝶和李成关系中的缺憾, 他们这时又重新像一对志同道合的旅伴,拿着纽约这张地图,对于明天的不同方向 各种可能性,有着共同的不倦的好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