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虽然是一室一厅,但面积比中国的三室一厅还宽敞,一开始他们各据自己的空 间,李成据厅,心蝶据房间,像同居室友一样相处,即使出门也很少同行,夜晚心 蝶比李成回家还晚,她在被一位纽约爱尔兰人追求,一位比她年轻十岁的年轻男子, 她对李成并不讳言。 “没想到我在纽约很受欢迎,我得对得起这趟旅行。”当然这是她的自我解嘲, 她和他都知道,她需要通过另一段情感关系平衡李成隐瞒的前婚姻带给她的委屈。 李成提醒她小心感染爱滋,并扔给她一盒安全套,她气得要死,觉得他故意怄 她,她有些嫉恨李成,恨他对自己的一目了然,简言之,他看穿她自爱到不会轻易 跟什么人上床,她的身体已道德化,终究需要谈情说爱这样一张曼妙的纱幕,而无 法面对赤裸裸的情欲。 她坚持不去爱尔兰人的公寓,只和他去餐馆或去喝咖啡,却又觉得无聊,因为 她的蹩脚英语是无法进行真正的交谈。莫名其妙的,她自己也不知道在这段关系中 自己到底要获得什么,在内心摇摆不定的那段日子,有一天,爱尔兰人执意送她回 家,在公寓门口他们和李成撞个正着,她还未来得及向李成介绍这位已将影子投射 到他们关系中的半陌生人时,爱尔兰人的领子已被李成抓住,他指着心蝶向这个尚 年轻的老外吼,My wife!My wife!把爱尔兰人吼走了。 司别灵锁啪嗒一声,大楼的门锁便将他俩关进寂然无声的公寓大楼内,心蝶别 转身脊背对着李成走过去按电梯,但嵌着磨沙玻璃窗的电梯门已经关闭,门里的老 式电梯摇摇晃晃笨重地缓慢地却义无返顾地发出“空空空”的声音朝上升去,好像 在平衡刚才的激烈,这时候李成已经三格并两格猛跨步子一口气朝他们的四楼寓所 奔去,留下心蝶站在电梯间外等着电梯带她上楼。对此时的她来说,上楼这个动作 全然是跟着电梯的惯性,潜意识里她简直想赖在这里,这一小方暂时与现实脱节的 真空地带。 等慢性子的电梯把心蝶送上楼,李成已经收拾好行李包——其实就是把自己平 时用的双肩包塞得鼓鼓囊囊——重新出门,两人在房门口撞个正着,李成退开一步 让心蝶进门,他随手拉上门,把自己关到门外,心蝶听见他追在电梯门关闭前进了 铁壳子一般的电梯,然后是“空、空、空”的声音。 她似乎依循着另一种惯性打开房门追出去,掠过关闭的电梯门直接冲向楼梯, 却见一对棕色肤色的少男少女坐在楼梯口堵住了出路,少女基本上是躺在地上,头 枕在少男怀里,她漆黑的双眸睁得大大的,朝上望着她的爱人,密集的睫毛被从楼 梯窗户射进来的阳光照在墙上像昆虫的羽翼忽闪在她的眉骨上。脉脉相视的情侣完 全无视心蝶存在,心蝶不得不退回房间,突然就浑身无力,空虚万分,那种想要和 这个城市相融的劲头消失殆尽,甚至有一丝庆幸,李成终究是会赶走什么人的,她 自己明白,那个爱尔兰人只是个虚幻的影子,是她给自己的虚假的安慰。 她是在楼梯口,在那对相爱的人面前,发现了自己有多么stupid( 蠢笨) ,她 心平气和告诉自己,该学会孑然一身回到自己城市,如果李成不再回头。 其实恍惚中,对于和李成的关系她并没有更多的思虑,这种恍惚并非是这个下 午近黄昏发生的短暂的冲突时才产生,这是她最近的某种状态,自从搬到新房子, 自从李成从新房子搬走,自从新年开始蝶妹来家小住,自从大年初二她和妹妹一起 接听海参的电话,她就处于这样一种微微眩晕的恍惚状态,好像到了对自己的人生 再做一次选择的关口,然而前方的道路竟是这般模糊,同时义知道,时光不等人, 时机只有一次,这时机到底是什么她并不清楚,却让隐约的莫可名状的慌张乱了她 的方寸。 出乎心蝶意料,李成当晚就回来了,仔细想想也是,他又能去哪里? 除非他直 接去机场回国。纽约这样的城市,人人紧张地为生存奔忙,并没有这样的空间,或 者,不如说没有这样的文化可以让你随便出入滞留于某朋友的家。 而李成的实际在于,他绝不会让情感上的波折蔓延到他的其他领域,李成不可 能因赌气而放弃或改变他的人生日程表,他所有的工作安排都不可更改,目前的情 况是访问学者的生活还有五星期,这五星期孕育着许多机会和不可预料的机遇。 李成回家时,正在洗澡的心蝶刚好从浴缸里出来,她听到关门声时本能地披上 浴巾从浴间里奔出来。这间公寓的浴问和玄关仅一步之遥,她经常忘记这一点,于 是猛然冲出浴问的心蝶便和刚进门的李成撞个满怀,几乎是不假思索的,李成已把 她拥在怀里。 她和他挣扎了一番,这也可以看作是前戏,以前当性爱正在平淡时心蝶便以此 作为前戏增加波澜,她的撒野对李成更像挑逗,那曾经也是他们之间性快乐的一部 分。 但现在,这撒野愈演愈烈,她对他拳打脚踢,多日的郁闷通过肢体尽情发泄。 为了制服她,吃湖南辣子长大的李成在大都市蛰伏的野性又苏醒了,他的武功并没 有废掉,他先设法用一只手用力握住心蝶的双拳,不顾心蝶大喊大叫,用另一只手 紧紧抓住她的双膝,心蝶的四肢从酸痛到瘫软。 之后的做爱便以夫妇俩一贯的节奏进行,虽然中断了一阵,自从春节前吵架, 其实应该追溯到更远,新房开始进入装修,他们之间鸡鸡狗狗为装修的种种细节龃 龉不断,两人的性生活也随着争论的频繁而停止了。 性能力并没有丝毫减弱的丈夫,是如何解决半年多分居时的性需求? 她的脑中 浮现他在北京的独居空间,然而她从来没有就这个问题向他询问,不是所有的问题 都能询问的,或者说,一当拿出来询问便只能收获谎言。心蝶现在想到的是,他能 够隐瞒第一个婚姻这么久,其他的故事何尝不能隐瞒? 他朝她瞥了一眼,他把心蝶 的安静当做性爱后的心满意足,她的满足给他的惬意也是难以言传的,在李成看来, 夫妇的关系意味着磨灭所有的感觉,如果没有之前长达半年的分居——这一刻会有 这么一种心满意足的安静吗? 现在的张力正是因为之前的分居? 这样的结论是否有 些荒唐呢? 他似乎在问自己,这时候心蝶翻了个身,合卧在床,手臂摊开,她的一 条胳膊便搭在李成裸露的腹上,“谢天谢地,肚腩还没有出来丢人现眼。”她的手 掌在他的腹上漫不经心地摩挲了一下。 李成即刻又兴奋起来,他伸出手臂欲把心蝶揽进怀里,但心蝶推开他去了浴室。 瞬息万变的情绪,让李成始终感到无法驾驭她,他曾自信他可以驾驭所有的女 人。遇到这种状况,李成只有说服自己见好就收。至少,他可以乐观地看到,他们 处于僵硬的局面获得舒缓柔化,李成乘机把他的被褥搬到心蝶独自睡了两个月的床 上。 这个局面心蝶从浴室出来时已料到,无法和李成通过交谈解除芥蒂,交谈就是 争吵。对于李成,性爱是夫妇间和解的唯一方式,年轻时或许有效,他的确就是用 这个方式征服心蝶,当心蝶需要交谈时,这交谈往往是引向争执。在心蝶看来,是 她无法驾驭由李成架构的夫妇关系。 与李成和解的这个周末,海参从西雅图去新泽西开会在纽约短暂停留,他给心 蝶电话时人已在城里,他们约好次日下午在曼哈顿中央公园附近见面。 无疑的,海参的不期而至对于心蝶仍是个很大的surprise( 惊喜) ,却也不是 没有焦虑,二十年的时间沟壑,心蝶觉得没有心理准备去跨越,然而,她又问自己, 需要准备什么呢? 不要再指望见到那个桀骜不驯活力四溢的少女,不要对已经逝去 的时光唠叨不已,这就是遇到故人不可避免的危机。她已经预感到她将在一个久违 的熟人面前感受巨大的失落,她在那个片刻还感到委屈,为她和阿三的那些往事, 千真万确,放下电话时,她不可遏制地思念起阿三,海参的突然到来搅乱了她刚刚 从重新和解的家庭关系中收获到的平静。 这天剩下的时间,心蝶唯一可做的事是站在镜子前挑剔自己,她很在意她将在 海参面前呈现的形象,她把临时居住的公寓衣橱里所有的衣服都拿出来,可惜行李 箱的空间十分有限能带的衣服也是数得过来的,可以给点自信的是刚从专卖打折名 牌衣服的连锁商店Daffy ’s 淘来的欧洲牌子却是东方色彩浓烈的衣裤。她先是选 了一款裤管后面用彩色丝线绣了一条凤的缎子面料的长裤,与之相配的是一件宝蓝 色闪烁着银色光亮中式立领的长袖衬衣,这套衣服给心蝶的气质增添几分妖娆。她 想起那个遥远的星期天中午,她穿着妈妈的紫色夹袄出现在厨房的饭桌旁,蝶妹和 小弟目瞪口呆完全是被骇着的神情,然后是小弟的尖叫,妖怪妖怪……那时候,夹 袄已移身到蝶妹身上,相比较夹袄和蝶妹的关系更熨帖,因而妖气更甚。而徐爱丽 站在一边啧啧有声,那件过时的夹袄给了她一些身世感叹。 好像女人们是怀着同一心愿长大,并且怀着同一个缺憾,赴重要约会永远少一 件合适的衣服。可明天是去见海参而不是阿三,她对自己说,这衣服不能随便穿, 除非是去见阿三。 脱下艳丽的宝蓝色心蝶已经改变主意了,她仔细折叠好衣服并把它装回原来的 包装袋,决定把它作为礼物送给蝶妹。不知为何她已有预感,海参绝不会主动向她 提起阿三。 后来见海参时她穿了一件从同一商店买来的白色T 恤,式样简洁的汗衫穿上身 才能体现它名牌的优质,修身的腰线和肩膀,细腻的全棉质地,配上臀部宽松的绣 凤黑紫缎裤,性感却明快还带些另类。 心蝶对奇装异服总有些偏爱,她尤其不想给海参留下平庸的印象。 从开会场所过来,海参从头发到西装到领带皮鞋一丝不苟,是她在纽约见到的 穿得最讲究的中国人,但他们还能互相辨认,作为多年未遇的故人,没有让对方吃 一惊并要把这种惊骇隐藏起来的尴尬。 “蝶来,在路上我能认出你! ” 海参含蓄地说了这么一句,一声“蝶来”竞让心蝶红了脸,虽然在电话里他就 是这么称呼她的,但在内心她发虚地意识到,站在海参面前的女人已不是那个留在 他记忆里的蝶来了,哪怕她穿上一件衣橱里不曾有过只是在潜意识里存在着最具有 魔幻效果的衣服。 问题是,她为何这么在乎海参的感觉? 无论如何,站在面前的只是个有些脸熟 的陌生男子,怎么样也还是需要时间去熟悉的。 见面的时间只有一两个小时,海参把心蝶带到中央公园旁的酒店咖啡吧喝英国 风格的下午茶。在酒店宽敞的大厅华丽的枝形吊灯颜色绚烂质地厚软的波斯地毯镶 金边的细瓷茶具背景前,是行动迟缓但衣着讲究的上了年纪的老人,大厅里听不见 谈话声和器皿的碰撞声,如果没有轻柔的钢琴独奏,简直像一部关于豪华生活的默 片。 由于时间短促,由于需要消化时间留在各自身上的痕迹,因此他们的这次见面 除了享用了一次经典的下午茶之外似乎并没有发生什么值得记住的事件。 然而,有什么东西在内心悄悄发生变化这一点是无法忽略的,首先是,她发现 他们面对面相处远不如电话里那般轻松。她甚至有一种愿望,还不如分开在两张桌 子喝茶,一边通过电话说话。 是的,在两张桌子背对背喝茶讲电话似乎会更自然放松一些,这个场景的想象 令她自己莞尔。见她微笑他也笑了,情绪明显地跟着放松,他提起透明的茶壶,壶 里是非洲果茶,玫瑰红的红过于浓酽竞有几分血腥,味道比柠檬还酸,他给她倾注 血一样的水,建议她放点蜂蜜,她告诉他就是爱这分酸。他笑了,说:“想起来了, 你过去爱喝酸梅汤。”她一愣,立刻嘴里已分泌大量口水,久违的物质比人更容易 亲近。 酸梅汤? 亏他还记得这么古老的饮料! 他用叉子叉起桌上能一口进嘴的点心似 乎要直接送到她的嘴边,她本能地微微朝后倾避开了叉子.虽然这个动作轻微得可 以让人疏忽,但他的叉子敏感得马上在途中停下,她顺手接过叉子,衔接得天衣无 缝,但两人之间仍是冷场了片刻。 这时她看见海参的手,这双手粗壮操劳,指端的指甲根部粗糙,指关节突出且 有些发红,她想着他有个在七十年代午后把牛奶煮热后放进咖啡的母亲,来自这么 一个顽固保留精致生活家庭的男子,怎么会有这么一双如同在做体力活的手? 他通 过她的目光去看自己的手,他笑笑,伸出十指让她仔细端详,不无自豪地告诉她这 是十年餐馆打T 的印迹。 “你母亲会不会难过? ”对着这双手她竞产生某种类似于欲念般的悸动。 “难过吗? 她高兴都来不及,读书十年没有用她一分钱,我妈要比她看上去的 样子坚强许多,她从来不对我表示怜悯。”他看看她,看卅她眸子深处的怜悯,他 垂下眼帘,然后一笑,“蝶来,不要小看以前弄堂里那类喜欢打扮看上去漂漂亮亮 的女人,她们比男人厉害多了,晓得人在最坏的情况下要活下去.还要活得好! 我 能够在美国坚持下去,我妈给我不少力,有时候觉得她坚强到冷酷。” 和海参通过多次电话,这是最推心置腹的一段话,她想要和他谈下去,但海参 却要买单告别了。 起身离座时海参告诉她,两个月后他要在纽约做一个项目,时间长达半年,然 而那时她已经离开纽约,他问道:“有没有可能再来美国呢? 有过第一次良好纪录, 再来就容易了。” 她点点头,她也这样想过。 “很想带你在城里逛逛,在纽约是不是有错觉就像在上海? ” “不,纽约上海很不一样,纽约是另一个更加大更加极端的世界。”她断然否 定,猛然意识到他的思乡心切。“为什么不经常回去,我是说回上海看看? ” “家里人都在这里,回家变成了回美国,上海没有家了,去上海要住旅馆,我 一直出差,住旅馆住怕了,想到回上海都要住旅馆,觉得有点对不起父老乡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