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对此心蝶有些不快,她认为海参应该知道他们没有联系,他有他们两人的电话, 但是两人都没有表示要联系,他也从来没有把两人电话给对方。她渐渐地从海参那 里知道了阿三的一些近况,比如离婚后他从加州搬到新泽西州,在制药行业,前妻 和他同年,仍留在硅谷,他们没有孩子。 “我有他的电话,你要是想和他联系……” “再说吧。” 话题立刻转开,听得出海参有一种释然,好像他并不赞成他们联系,但又必须 问一下,尽一下责任似的。 知道心蝶去芝加哥的航班要在东京成田机场转机,海参便提到阿三那段时间正 好在日本出差。 “他是可以来看你的,虽然从东京到成田也要两小时,不过,对于他,这点距 离算什么呢? ”海参说,“其实羡慕你们的不只是我,那个时代可以认认真真谈上 一次恋爱是你们命好。” “你不是说过我不是认真的吗? ”她忍不住像要揭底一样揭一下海参,他的话 不正授之以心蝶把柄? “我这样说的吗? ”他一愣,“那……是当年的看法,当时 的我比较古板对不对? ” “呵,呵,亏你想得出,‘古板’,你怎么好意思说自己‘古板’,哼,哼… …” 心蝶先是哼哼冷笑,可能觉得自己冷笑比较假,索性放松下来哈哈大笑,这也 是她最具有蝶来特色的一刻,令故友心潮澎湃。可是海参的上班时间到了,他不得 不匆匆挂上电话。那时候恰恰是心蝶晚饭后最悠闲的一段时光。 这是她出发前一个月的一次通话,后来日程表越来越紧,有几次海参来电话她 还没有回家,而她的心情都被现实生活的种种琐碎烦恼填满,直到上了飞机,直到 飞机在成田降落,她仍是没有给阿三腾出心情,是的,她还没有准备好给阿三电话。 飞机在成田降落后,她和乘客们被告知,由于机械缘故,他们将在机场酒店耽 搁一晚。 那是发生“9 ·11”的第二年,日本海关如临大敌般地仔细检查每个进关的外 国乘客,成田机场大厅挤满等着进关的客人,在绵长的进关队列排了两三小时的叶 心蝶,又在机场搭乘错巴士折腾一番才回到下榻的酒店。 走进酒店大堂,阿三从大堂的沙发站起身迎向她。 这已经不止是意外,而是极度惊诧带来的眩晕。 这个终于摆脱了“蝶来”绰号的女子仍然没有学会掩饰自己的心情,她朝他绽 开惊喜的笑容,一边在奇怪近二十年的时间印痕并没有想象的那般深刻。 他只是显得有些疲倦,肤色比较黝黑,除此之外,几乎没有根本的变化,如果 忽略他的跟着年轮增厚的身板。 她站在大堂中央微微歪着头笑着打量他.她眼梢长长的眼睛微微眯缝,笑得妩 媚,蝶来特有的妩媚,当她被打动时,不由自主展示的艳丽,好像她携带着一片阳 光,明媚的阳光照亮了酒店大堂。即便她是个无心无肺的女人,他也要爱她,这是 他当时的冲动。 那时她的手里还拉着拖轮包,他从她手里接过拉手,把她带到前台,他从她手 里接过护照和机票.接着房间钥匙卡就到了他的手里,他又带着她进电梯。她对着 打开的电梯门想阻止他把他留在大堂,然而他站在电梯门边按住电梯门等着她进入, 这使心蝶再一次难以启口。 然后阿三和她一起来到她的房间门口,他把已握在他手里的房间钥匙卡插进房 间把手上的插口,扭开门把手,这个动作刺激了她,一些情景又历历在目:她在放 学回家的路上遇到阿三,把肩上的书包甩到阿三的肩上,她让他帮她背书包,走到 自己家的那栋楼,她把挂在颈上的一串钥匙扔给阿三,让他自己去试出正确的那把 钥匙给她开门,那是她十二岁前的所作所为,她的霸道任性只有阿三能够容忍,或 者说,她用这种方式向阿三撒娇自己却不自知。 后来,他们疏远了,再后来发生她带妹妹告状致使阿三挨巴掌的事。那个事件 后的有一天下午,她在弄堂看见阿三,见四处无人,她对阿三命令道:“给我开门 !”她欲把书包扔给他,试图以这种方式与阿三重归于好,但是阿三转身跑开了。 直到初二年级的一个黄昏,她背着书包匆匆地走进弄堂时阿三突然从一栋房子 的后面闪到她面前,“我来帮你开门! ” 她却摆出蔑视的腔调朝他横了一眼,没理他。 那时,她是班里的政宣组组长,每天沉浸在豪言壮语的书写中,已看不上阿三 那一套。但是,她掏出钥匙的一瞬间——自从进中学她就不再把钥匙挂在颈上—— 阿三把她手里的钥匙抢过去,他是风相星座.如果要实现意愿,在那一刻是很顽强 的。她正要发火,阿三已开了门,并说:“哪一把钥匙我比你清楚! ”她便笑起来, 很简单,他们又和好了,那漫长的一年的赌气,让他们彼此有了思念。即便如此, 她也不让阿三走进她家的门,她站在后门口接过自己的钥匙,一只脚顶住欲合拢的 门,对门外的阿三道:“你快走,我妈妈说不定已经回来。”转身进门,不去看他 的表情,毫不踯躅地把阿三关在门外。 自从进了中学,她就不再让任何男生进家门,那是母亲设定的戒律。 现在,她站在房门口,先从阿三手里接过钥匙卡,一只脚顶住欲合拢的门,又 从阿三手里接过拖轮包把手,“你去大堂咖啡座等我,我马上下来。”就像多年前, 不去看他的表情,毫不踯躅地把阿三关在门外。 她却在关上房门后,才受惊般地站在门边片刻,一只手还拉着拖轮包把手。然 后松开手,像扔开累赘般地把行李抛在原地,便走进卫生间,打开灯,对镜察看自 己的面容,试图从阿三角度审视这张久违的被时光摧残的面孔。 早晨上飞机前的妆容仍然保留着,但已不新鲜了,她拿出化妆袋,用洁面膏把 脸清洗后重新上粉底画眉毛涂唇膏,就好像年轻时的那股新鲜劲是可以通过化妆获 得的。然而,这张脸正在镜中幻化成阿三的面孔,他已经很久不出现在记忆的屏幕 上,当猛地出现在她面前时,却又仿佛是天经地义地留存在她的人生里,仿佛这其 间的人生、她的现在都消失了。 自从那天晚上匆忙离开阿三家,他们再也没有机会交流,对阿三的沉默她应该 有准备,那晚临别时他表示过,他不会去干扰她,他的意思是他不会去干“是不是 早晨起得很早? ” “其实昨晚几乎没有睡,要早起就睡不着。” “你命好啊,不用上班! ”他笑了,叹息一声。 “要不,我先上楼,你慢慢吃吧! ” 她居然就提出告别,这就是蝶来所为,他似乎早已料到,放下筷子便要结账。 “用不着送,房间就在楼上。”她站起来就走。 他把信用卡给服务生,紧紧跟上她,可是电梯间外仍然站满人,她最后一个挤 入,朝他说声“再见”。 便去按电梯指示键,电梯门合拢时,她没有再朝他看一眼。 生气又沮丧的叶心蝶,也没有心情泡浴,匆匆洗了个淋浴便上床,一径问着自 己怎么会这样? 但是,被温暖的被子裹住的身体立刻就失去了知觉。 昨晚整了一夜行李的叶心蝶,连生气的力气也没有了。被电话铃吵醒,有个男 声说着日语,她懵懵懂懂地“喂”着,接着便听到阿三的声音,“对不起,把你吵 醒,我已经在回家路上,我……有很多话要说。” “那么,刚才为什么不说,非要吵醒我说? ” 她看看表,才睡了一小时,感觉上好像睡了一晚,睡前的沮丧一扫而光,躺在 柔软干净雪白的床上,慵懒的身体,耳边的声音是她盼望的,她的情绪复变得明快, 饱满。 “蝶来,我有时真的不知道怎么对付你。”他在那头叹气,“你的情绪就是黄 梅天,从晴到下雨,完全没有过渡,也没有理由,你一点都不变,那么多年了。” 那也是海参发过的感叹,她有些不耐烦。 “甚至外貌都不变,现在的长头发编成小辫子,就是过去的你。” 她就笑了,常常就是这样,一句话或一个动作就能令她情绪转换,他们之间才 有的简单,动物的,本能的,喜怒转换的确不需要理由。 “你怎么能开车说话? ” “别担心,我有耳机。” “你总不见得为了跟我说这些话,把我吵醒? ” 她马上改换腔调,用的是责问,听到他无奈的一笑,她也笑,好在他看不见。 “刚才我很吃惊,一时……一时反应不过来。” 她不响,知道他指的是什么,更知道,他不是那种善于剖析心声的男人,如果 她接一下口,他可能表白起来会容易一些,可是她不想给他指一条容易的路。事实 是,他们之间隔了漫长的时间距离,他已经不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就像刚才,当她 说出那句关键的话,那不是普通的一句话,那是一个巨大的事实,他怎么能以沉默 应对? 这无论如何不能让她原谅。 然而,他不正在解释他的沉默吗? “能不能把你的故事多讲一些? ” “懒得说。” 噎得他说不出话来。 他们沉默着,她通过他的电话接收器听到高速公路上车子飞滑而去的沙沙声。 “海参从来没有说起过。” “他知道什么? ” “他说他经常和你通电话。” “什么叫经常? 一年通几次电话就说经常? 再说经常又怎么样呢? ” 他不响,她冷笑般地“哼”了一声,“和海参能说什么? 不过是聊聊天而已! 毕竟我们只是一般的朋友。” 眼睛又湿了,难道要与阿三清算过去? “蝶来! ”他喊道。他高高大大,肩膀 稳健,却仍然没有学会如何与女人周旋,然而,他的某种笨拙正是打动她的地方, 她却从来不愿意承认,那种从年少时便已经建立的非文明的交流方式。 “关于我的情况,为什么你需要通过海参知道? 真奇怪,好像谁在禁止你跟我 来往。” “那时候我说过不要来打搅你,我以为你接着就结婚了,小日子过得顺利,我 自己刚出去,什么都不顺利。” “说到底是你自己不顺利,顾不上我,并不是为我想。” 他“啪”地把电话挂了。 她气得要死,脚在床上狠狠地蹬了几下,当年可以有个妹妹被她蹬,现在只能 朝虚空蹬。他怎么敢对我这样? 她气哼哼地自问,可是他就是敢,你又能怎样? 她 自己嘲笑自己,她没有料到他会挂断电话。 她现在睡不着了,犹豫着是否起床去楼下酒吧喝一杯酒,但是这一来早晨起床 一定会头疼欲裂,而明天还有十三小时的旅程等着她。 她打开台灯,打算看书,那些字一个也看不进。 电话铃响,她拿起电话,又听到日本男人的日语,紧接着便是阿三的声音, “对不起蝶来,我刚才太冲动……” “……”轮到她把电话挂断,在见到阿三的一刻她就已经退化回蝶来,那个黑 白分明睚眦必报的霸道女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