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当心蝶终于坐到飞机上自己的位置,把安全带绑到身上,她那个通过回想携带 着的真实和她此刻的身体一样高悬在空中,充满着需要踏足在坚实的泥地的渴望, 和阿三的一切都是遥远的,哪怕昨晚刚刚发生,哪怕在昨晚发生的一刻,也仍然是 很久很久以前的故事的回放,他们之间的每一片刻都成了过往的再现。他们的亲吻、 爱抚、做爱方式仍然保留着当年的张力,那种因为禁忌因为被监视而产生的慌张和 不美满以及这一切带来的刺激——是的,当阿三插入时她仍然有疼痛感,也许只是 疼痛的记忆,而因此给予她强烈的刺激——这刺激于阿三也同样强烈,令他无法正 常做爱。 他刚插入便射精了。 从某种角度,他们并不是一对和谐的性伴侣。 然而,做这样的结论或许为时尚早,因为,性爱的完美也需要时间的磨合。 他们相拥着躺在床上互相凝望,她伸出手抚摸阿三的脸颊,他再一次勃起。阿 三翻身压上来紧紧抱住她,好似鼓着一股狠劲。 “我要你知道,我在床上的能量! ” 但心蝶的身体在收缩,她觉得疲惫软弱,几乎没有力气承受他的再勃起,她告 诉阿三,她饿了,需要补充能量,于是,阿三起身去酒店通宵店买来一大堆吃食。 但心蝶想吃泡面,于是阿三又去楼下买来泡面,上上下下的,这时候的阿三又变回 她能掌控的那个言听计从的邻家男孩。 她用酒店电热壶煮开水,为他们一人泡了一碗面。两人围着小小的茶几吃面时, 心蝶突然很向往生活充满这样的片刻。 ’她告诉他,在上海的家,待儿子睡下 她便独自消遣日剧,日剧里的角色经常吃面,他们吸面条吸得很有型,令她也跟着 饿得想吸面,于是深夜去厨房给自己煮熟泡面,但一个人对着电视机吃熟泡面吃得 很寂寞,而丈夫正在北京过他的“热闹的集体生活”。 她没有把这个心情告诉他,她不愿在阿三面前谈论李成,再说鼻子有些酸,而 阿三熟悉的那个蝶来是反伤感的。 吃完面,心蝶又给他们各自泡了一杯咖啡,她在自己的家,也是每天起床后必 喝一杯咖啡,但在十多年的婚姻生活里,她从来就是独自喝这一杯咖啡,除非和朋 友一起去咖啡室。她是不是渴望许多早晨和这个叫阿三的男人一起喝家里的第一杯 咖啡呢? 在她东想西想感触一大堆的时候,阿三已经急不可待,他一口喝干杯里的 咖啡,把她的咖啡杯从她的手里拿开放到床头柜上,他牵住她的手把她拉到床上。 他把外裤内裤一起褪去,再一次勃起的阳物坚硬但并不巨大,那是相对于她对 初夜的记忆,这也是自初夜之后,她刚刚看清的另一个真相。 “我要让你忘不了我! ”阿三就像在发誓。 我从来就没有忘记过你! 她想这么告诉他。 但他似乎完全沉浸在单一的激情中,对她的身体,或者说对他此刻意欲战胜的 这个对象全神贯注,Focus on( 聚焦) 得几乎置她这个人于不顾,在这一刻,她觉 得,她的心身被阿三的过于强化的焦点分离了。 但她仍被感染了,被他的焦虑和饥渴感染,那也是她的青春记忆里的焦虑和饥 渴,激情又被煽动起来了,她从自己的颈项下抽出枕头,将它垫在自己的臀下,她 抬起下体迎向他。她要尽可能和阿三一起分享或者说战斗,假如说,这是一次个人 战争,她和阿三,既是同盟也是敌手。 他们并没有意识到,在机场酒店的做爱只是对于“终于可以无所顾忌做爱”这 个愿望的满足,他们的心理需求远甚于肉体渴求,一个晚上又怎能满足积蓄了几十 年的愿望? 这个夜晚既漫长又短促,晨曦已悄悄潜入,当她看到染白的窗帘即刻疲 惫得闭上眼睛,她好像是在梦中继续做爱这个动作。当morning call的电话铃响时, 她猛地警醒,发现他们的身体还缠在一起,而阿三睡得这般沉,连铃声都无法闹醒 他。 她像从重病榻上起身,困难地抬起身肢,然后洗澡更衣收拾随身带的行李,直 到退房时才叫醒阿三。 所以,他们不再有时间交谈。 也许对双方的生活不置一词是不明智的,想象比说出来的话题更具腐蚀性,此 时此刻的告别又如此匆忙,甚至没有来得及讨论以后见面的可能性,使得分离的渺 茫更加不可忍受。 由于她是去一个新地方,因此她单方面握有阿三的电话号码,待她安顿好再把 她的电话给他,问题是,她和阿三还要继续联系吗? 问题是这条航线这么漫长,从 东京到底特律是十三小时,之后要换一架小飞机到当地机场,现在她仍然还在日本 的天空上,她已经充满焦虑,如果继续联系,是否去实现“睡在一个床,一起起床 喝第一杯咖啡”的愿望? 为了这样的愿望,将要改变现实到哪一步呢? 她的脑中已 经出现阿三替代李成的画面,然而这不是令人愉快的想象,因为这幅画面有些令人 不可信,或者说,她对与阿三成立家庭的画面失去想象力,阿三只是个记忆中的人 物,他与她的现实还有多少距离? 也许,可以在婚姻之外和阿三保持关系,然而, 这样的关系到底能给自己的人生带来什么? 仍然是分居两地,仍然虚幻,仍然存在 于意念中? 深夜一个人煮泡面的局面不会从根本改变,连婚外情都在异地。陡增思 念,这些思念只能令自己更焦虑。 情况变成这样,与阿i 在成田机场的重逢,并没有使他们更接近,某种缺憾感 更强烈了,他们让彼此变得迷惘。 原先的日常人生曾令情感和身体干涸,这是让心情完全平静直至麻木的必要条 件,但从乘上飞机开始,这样的生活就告结束。 异地、孤独、新的生活场景和即刻前的重逢,可怕的是,与阿三的重逢唤醒了 藏在身体里的野兽,简直到了一触即发的状况,可是阿三却远在东京,她奇怪自己 当时为何不在机场做落地签证,延期三天走也好啊! 从她到达中西部小城的第一天 起,就落进白雪茫茫的世界,她的公寓是一栋独立平房,坐落在街边,离市中心只 有两条横马路。但所谓的市中心只有一条主街,主街上有教堂银行店铺餐馆咖啡馆 酒吧书店药店和超市,主街的侧马路上有一两家韩国杂货店,规模较大的购物中心 却在城外,步行无法到达。 即使不下雪,街上也没有什么人,更何况雪天,何况雪天的夜晚,站在路边看 过去,被雪覆盖的人行道连双脚印都见不到。她曾经向往的新空间洁净宁静,却也 空洞得令人心慌,令她安静了很多年的心复又狂野。 但一开始,她并未意识到自己把自己投进了笼子,她在人口密度很高的城市生 活,从小是在闹市长大,这些年身边又多个无时不在制造事件的男孩.和必须经常 给予关注否则就有问题发生的保姆,总之,连打个电话都没有安静地方的她,有时 想在电话里聊天还必须等到夜深人静时。可那时,对方在另外的时间段,比如蝶妹 比如海参比如阿三,虽然阿三过去几乎不和她通电话,现在她有了足够的空间和时 间与他沟通,但情况却远不是她想象的那般称心如意。 与阿三通电话,一不小心便是以争吵结束,争吵的内容与成田夜晚的话题有关。 “你会为了我经常回中国吗? ” 这是心蝶到中西部后与阿三通第一个电话的第一句话,她不明白自己为何要提 出这个要求,或者说,她是以这种方式表明对阿三的态度。 “你是有家庭的。”阿三的回答完全不如她意,语调竟是阴沉的,似乎他在责 怪她有个家庭。 “什么意思? ”她也敏感起来。 “你应该知道我的意思。” “我不太清楚,请明确说出来。”已经颇不客气。 “你要我说什么? ” 是的,她想听到什么? 问题是,对这样一种关系不做交流,心蝶觉得郁闷。 “我在想我是不是应该把我们相遇的事告诉我丈夫。”她口是心非,似乎故意 为难对方。 “我知道你不会! ” “怎么知道我不会? ” “难道每一次萍水相逢的关系,你都会告诉丈夫? ” 她勃然大怒,“你这是什么意思,你认为这种事我也可以和任何人发生? ” “我不是这个意思。”更加阴沉的语调,“但是,你是个变数很大的女人,让 人捉摸不透! ” “你要捉摸什么? ”她发起蝶来脾气了。 但是阿三反而没了脾气,“我要知道你当时真实的想法,这对我很重要。” “我告诉了你,你又不相信,说老实话,二十年前的心情今天记住的并不是全 部,如果你很在意,当时怎么沉得住气没来问一声? ” “当时以为你已经结婚,而且我自己焦头烂额,当年出国跟你现在不一样,完 全是白手起家。” “你说过了,我已经明白了,因为你自己的问题,而不是因为我。”心蝶的话 又变成芒刺向他戳去。 阿三义“啪”地挂断电话。 她知道他马上就会反悔,但这“啪”的一声仍然就像击打在她的心脏上,她感 到一阵胸闷。一时无法待在这间给访问学者住的单身公寓,然而,外面在下雪,温 度在零下十度以下,窗外见不到人影,她没有勇气在这样的气候和时间出门散步。 她开始感受小城的寂寞便是从阿i 挂断她的电话开始。 “我看我快要变成花痴了,跑到这里来做访问学者一点没有心情,只想和什么 人谈场恋爱! ” 她忍不住向妹妹抱怨,现在还忍着没有说出和阿三的事,但迟早这个秘密是保 不住了。而与阿三的争吵令心蝶渐渐明白,继续过往的关系是一场冒险,首先二十 年漫长的时间沟壑,岂是一夜情可以消弥? 蝶妹当然无法获知她那电话后面复杂的 故事,但回答却也够意外的,“这种感觉不是你一个人有,当年的我都经历过,我 也觉得奇怪,为什么人一离开从小长大的地方,就变成一头野马,什么荒唐事都会 去做。” 就好像她已经预料姐姐这一端将要发生的荒唐事,要不怎么说蝶妹是巫婆呢? 她放下电话之后才从中听到了妹妹的心声.那是她从来不曾试图去了解的妹妹当年 出国后的处境,恍然明白她为何与年轻七岁的男友同居,从某种角度,那是对自己 孤寂处境的屈服。她突然感受到住在自己城市这一端的人,不管是亲人还是朋友, 与海那边,与异域那一端的人是在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的不同,无法述说,无法 感受,更无法理解。 为了摆脱和阿三暗礁颇多的关系带来的沮丧,蝶来试着将注意力返回自己身处 的新世界。 她的公寓房是一小栋独立平房,虽然面积不大,但设施齐全,卧室客厅和厨房 之间是开放的,坐落在商业街旁。在纽约,把这样的寓所称为studio,曼哈顿下城 有许多这样的studio,单身艺术家租住着,心蝶在纽约时很向往过一过单身住studio 的生活,现在终于过到了,然而,却换了场景,心蝶才发现,中西部的studio生活, 与纽约简直是天堂地狱的差距,在人口稀少文化保守宗教感强烈的中西部过单身生 活简直是等着患忧郁症,等着朝自杀的路上走,那孤孤单单自己的影子与自己相随 的滋味真有些不堪目睹。 从早晨起床旋开百叶窗,窗外的街道,街道两旁的树木,树后的小楼,都成了 雪的载体,就好像这个世界被雪冻住了,或者说,一个鲜活的正在呼吸的却与她无 关的世界被雪阻隔在另一面,晶莹的洁白,悄无声息的寂静,那是新世界的盔甲, 她被隔离在真空,只听得到自己的呼吸,只看见纯净到失去意义的景象。于是睁开 眼睛就打开电视机,新闻主播成了你的家庭成员,陪你刷牙洗沐、准备早点,只要 愿意,你仍然可以保持吃中国早餐的习惯,冰箱里有的是从韩国和中国杂货店买来 的冰冻包子、水饺、馄饨,但你其实一点都吃不下,不知为什么,一个人吃东西, 比一个人睡觉还难受。 孤独这个词,在自己的城市是形而上的,是精神上的寂寞,那里人口密集,你 从来发愁的是哪里有安静之处。此时此刻在异乡,在她从来不曾听说的中西部小城, 孤独首先是身体的,是从物质存在开始,在寒冷的雪天,在被晶莹冰冷的白雪封锁 隔离的世界。首先需要身旁人的体温,需要活的生物缓解你被冰封被隔绝的恐惧, 所谓需求变得简单本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