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对了,今天上班时,”他似乎瞬间改变了心情,语调变得轻快,但又有点顾 左右而言他,她带着几分疑惑倾听着,“和老板谈起取消的纽约公差,我告诉老板, 为了去纽约我做了大量准备,包括烫好衬衣和西服,配好领带,剃了头修了脸,只 差没有去美容院蒸脸……”她笑笑,他一向就有些油嘴滑舌,这正是她讨厌的, “老板以为我在开玩笑,我告诉他,这是真的,没有半点玩笑的意思,因为……” 他喘了一口气,“这个星期我中学时代的sweet heart(心上人) 正好在纽约,二十 多年来我们只见过两次。” 虽然“心上人”这个词他用了英语,但她的皮肤依然像被电棒一触,酥地麻了 一层。 用这种话题开玩笑,她一点都不喜欢。 “那……老板怎么回答? ”她问,装作不在意。 “用写作的语言,笑容从他脸上褪去,他的表情凝重起来,说,你应该早点告 诉我。” “你是不应该乱开玩笑,老板当真了。” “我没有开玩笑,我不会用first love( 初恋) 开玩笑。”她又一惊,这类词 带着一种特殊的能量让她的心受到撞击,“老板有些不好受,他觉得对不住我,好 像阻挠了一桩好事。”他一改油滑腔调,回到先前的低沉。 沉默。 “美国人通常对大学同学会并不起劲,却看重中学同学会,再成功的人也要西 装领带小心地收拾自己,你知道,他们是去看心仪的人。”他停一停,似乎想听到 她的反应,“中学时代,最青涩也可能是最灰暗最不能如意的时候,很少人有勇气 有资本得到初恋。” 他谈说的经验既陌生又透彻,那正是她今晚看到的电影场景,一身不搭调的廉 价花衫裙,难掩女孩纯真的美,张曼玉饰演的失恋女生,失魂落魄,夜夜等待在暗 夜的街角。 爱,就要品尝屈辱吗? 心蝶捂住话筒,似乎要掩住起伏的心潮,小心地咽了一 口唾沫,口干舌燥,想喝水,但手里的电话是老式的拖线电话。 “蝶来……” “嗯? ” “你以为我说笑话? ”很难辨别他声音里是否有调笑的意味。 “我怎么分辨你说的话哪些是真哪些是假? ”她的确有难辨真假的不悦,拎着 拖线的老式电话机到厨房,打开冰箱拿出果汁,一边道,“如果是真的,我怎么没 有感觉! ”她嘀咕着。 电话里没有声音,才发现搭在电话上的线已脱落,由于线上搭扣松了,这条线 经常脱落,赶紧,几乎是手忙脚乱把线重新搭上,一边担心对方会认为她是故意搁 电话。 电话接通,他仍在线上,“突然没有声音,可能是手机的问题。”他这么说。 “噢,为什么用手机? 接听好不舒服! ” “家里的座机有分机,哦,手机……有安全感嘛! ”自嘲的,真是处心积虑呢 !“刚才没听清……”他想把话题转回来。 “觉得突然,没有心理准备……”她尴尬,不知道如何回应。 “对不起,我……也没有准备,因为……我本来没有打算告诉你,知道你没有 感觉。”他其实听到她刚才说的话,“这本来是我的秘密,以为只能带到棺材里… …”那声音义明显地阴郁了。 “说出来有什么关系? ”她想打破像雾一般弥漫过来的阴郁。 “那么,结果会有不同吗? ”他问。 什么结果呢? 她闲窘,惶恐更甚,因为他不会无缘无故说m 这番话。 “我去纽约见你,最大的心愿是……”他戛然而止。 “说出来你不要骂我……” “那就不要说了……”她欲阻止。 “想和你躺在一张床! ” “睡在一张床,和你头挨头肩靠肩,什么都不做,也满足了。” 她没有做声,耸耸肩,听起来就像说笑话,只是这笑话一点不好笑。 “你不要生气! ” “生什么气? 反正已经习惯你不真不假的! ” 她好像要故意这么去理解。 “很可悲不是? 好容易讲出真心话,倒让你听起来像笑话,我是不是连表白感 情都不会呢? ” 说这话时倒带着些玩笑的意味。她皱皱眉。 “蝶来,这个愿望放在心里三十年了,我是认真的,看在这么长时间的份上, 不要跟我生气! ” 她有些眩晕,在慌乱中努力回想三十年前的自己,坐在操场上,和十四岁的海 参斗嘴,用她清亮的少女嗓子,念着毛泽东诗词,然后招来了工宣队长,真够丢人 的。 “本来想到纽约,面对面告诉你,可是又担心中间有个阿三挡着……” 她不响,说不出话来,她需要时间消化所听到的这一切。 “对不起,就当我没有说过,如果你觉得不舒服……” “没有不舒服! ”她否认道,一边在慢慢地理清头绪,他不是应该恨她吗? 在 经历过操场的暴力后。 她是他最不可能喜欢的女孩,连她自己回想起来都觉得非常讨厌。 “……”他沉默着,好像在等她回答,回答一个读起来绕口的应用题似的。 “我在回想,为什么这么多年,我是说,很久以前,我们相处的那段很长的时 间里,我从来不知道呢? ” 那种打破沙锅问到底的蝶来式的问题,非情感的讨论,你觉得跟这样一个无心 无肺的十三岁的女孩谈思慕,就像在跟一个男孩讨论女孩的例假。 “你怎么会知道? 你自我中心,从来不去体察别人,而且发育也好像比别人晚 ……”她被逗笑。 “不过,后来者居上,毕业时,身体发育得比什么人都好。” 又渐渐滑向油滑,她收起笑。她宁愿被他的沉郁打动。 “心理上,你一直停留在前少女阶段,你不要生气,好像你的内分泌不正常, 我是说你……怎么说呢,纯洁得让人害怕。” 她笑了,在她自己可笑的形象前稍稍放松下来。 “用可怕形容纯洁,第一次听到! ” “对一个满脑子邪念的少年,就是可怕。” 这种对话很有力量,一记一记敲击在称为肺腑的那些器官。 “我很吃惊,近乎于休克,你在纽约旅馆那个晚上,告诉我的那些故事,你和 阿三之间,以及那个被你作废的婚礼,我以为你应该一次恋爱便结婚。” “为什么? ” “因为你是圣女贞德。” 这算是称赞还是嘲笑? “拜托了,我最可怜圣女了! 再说,你早就知道我和阿 三好过。” “我以为你只是和他玩玩。” “当然不是! ”她反应有些强烈,“你并不了解。” “所以现在感觉完全不一样了,我很羡慕阿三.更多是嫉妒! ” 至少这句话没有任何玩笑的意味。 沉默。 “关于圣女贞德的形象破灭了? ”她用她惯用的听起来是爽朗的、有时让人觉 得没心没肺的语调。 “很真实,其实那更像你,我把你想象成圣女是自欺欺人。” 这听起来更真诚一些,然而她的整个状态仍是将信将疑的。 “我只是不明白我为什么那么让你讨厌,那时你连正眼都不瞧我一下,我本来 可以和阿三争一下的,但你一点信心都不给我。” 有时候讨厌一个人真是没有道理,她暗暗想道。 她讨厌他好像就是从操场上_T宣队长向他抡起大巴掌开始,她本来应该对他充 满内疚而不是讨厌。 “我总觉得我对你的感情强烈过阿三,因为,我……连……接近你都不敢,从 进中学第一天见到你,就……,蝶来我现在在喝酒所以说些过分的话你不要生气十 四岁的我夜晚梦到你我遗精了是我的第一次……” 她拿话筒的手在战栗,这比任何抒情都真实。 那个晚上,他们放下电话已经凌晨四点,他们讲了整整八小时的电话。 上午她去一百公里之外另一个小城的图书馆做关于中国电影的讲座,每星期去 周边不同小城做关于中国文化讲座是她此次拿访问学者奖学金必须履行的义务。由 于心蝶不会驾车,星期旅行讲座便由做志愿者的外国留学生为她驾车。 这天为她驾车的是个叫海琳娜的德国柏林来的女硕士生,一位目光锐利严肃得 过分的三十五岁的金发女子,心蝶与她在其他场合已经遇见过好几次,但每次海琳 娜都显得匆匆忙忙,没有机会交谈。 叶心蝶坐进海琳娜开来的大学的车,两人用一分钟的时间各自做了介绍,她六 年前为读博士学位的丈夫陪读来到美国,在这里生养了第二个女儿,丈夫刚拿到学 位,她便从家庭妇女身份变成学生,心蝶对一个需要照顾两个女儿还要读学位的母 亲学生腾出时间做志愿者给自己开车表示歉意。但海琳娜告诉她,这是她喜欢做的 事。 说话间海琳娜已拿出地图,把今天要走的路线与心蝶一起确认,接着便闭住嘴 巴,那双目光如锥的绿色眸子专注地盯视着前方,车子两分钟便驶出城市,驶上高 速公路。两边是被白雪覆盖望不到边际的玉米田,典型的中西部玉米田,那也是她 看了整个冬季已经看倦了的景象,几乎一夜未睡的心蝶立刻被困倦裹住合上眼睛。 然后是一泓熟悉的音乐如温暖的泉水裹住她疲倦的身心,她的眼前是情浓蚀骨 的慢镜头:在伴随着舞步节奏的电吉他音乐中,张国荣像踩在云上漂浮般走向南洋 翠绿如海的林中…… 这是王家卫哪一部电影的插曲? 却让她立刻联想刚刚看过的《阿飞正传》,叶 心蝶睁开幻景重叠的眸子,看一眼海琳娜。 “‘The Mood in Love’.Wan Ga W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