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接着,未加思索,心蝶便接通了阿三的电话,事实上,从纽约回来,他们还没 有通过电话。现在心蝶突如其来没有过渡地讲起他们相处的那些时光:他送她去崇 明的船,在十六铺码头,边上拥挤着棚户房,嘈杂的人流几乎把码头淹得看不见, 送客乞讨坐船的乘客,这群人和那群人难以区分,都衣衫褴褛,至少是不整洁的, 是自暴自弃的,他们蹲、坐、或躺,吃饭睡觉喂奶把尿一起进行,每个人的周围都 是大捆行李,那些行李本身便是一堆堆破烂,用塑料布和棉布条胡乱捆扎起来的被 褥铺盖,放在粗麻袋里的米、蔬菜,从上海带去乡下也可能是从乡下带来上海。拉 链锁起来的人造革旅行袋则珍藏着紧俏物品,无非是毛巾肥皂和更加昂贵的绒线之 类,角角落落塞了些云片糕苏打饼干水果糖等当作礼物送给乡下亲戚的吃食,这一 大堆人和行李要多乱就有多乱,人生到了这种地方只有卑贱。她那时痛心地发现, 她的青春就要在这般卑贱的乱世中蹉跎而去,身边幸亏有个阿三,她像抓住稻草一 样紧紧抓住阿三的手,抓得那么紧,手心里都渗出汗来了,好像她将乘上一艘正在 沉沦的船,阿三的手臂是她唯一抓得住的支撑。 她现在才发现,她那时有多幸运,竞有一条可以抓住的臂膀。 那些突然清晰起来的细节在心蝶的描述下栩栩如生,可是心蝶不知道,她的描 述却让阿三想到完全迥异的画面。那是七十年代末的冬天,是个潮湿的阴天,江上 灰蒙蒙的,好像有一层薄雾,他和她的手抓在一起,她的手是冰凉的,眼神却是坚 定的,那是找到新目标的眸子,她看着他,更像是看着远方,她的眸子里已经没有 他的影像。当轮船汽笛呜响时,她的眼睛湿润了,那是诀别的泪花,薄薄的泪花后 是更加深邃的无情,她和阿三挥手告别,“考完试我会来找你。” 但他已经明白考完试是他们真正分手的时刻。 “怎么想起说这些陈年百古的事? ”阿三冷冷地问道,那些往事不提也罢。 他的语调令她有表错情的感觉,她一愣,似乎努力调适另一种节奏,然后继续 道:“如果这次来美国没有半路上遇见你,也都想不起来了。”转而语调犹豫了, “还有六七个礼拜就要回中国了,不想来看看我吗? ”说出这句话就明白失口了, 她怎么可以乞求阿三来看自己? “我马上义要去亚洲,这一次要待三五个月,你什 么时候回中国? ”口气仍是冷冰冰的。 “五月初吧! ” “那我们在上海见! 五月我可能会去上海。” “不是说过不再见了吗? ” 她受不了阿三的冷,忍不住要刺他一下,他不做声。 “什么时候结婚? ” 她想好不问,还是忍不住问了。 “说不定五月回上海就把这件事办了。” 她觉得心脏好像滑了一跤。 “她是哪里人? ” “上海人,相亲认识! ” 她差点从鼻子哼出一声冷笑。 “很年轻吧,我猜。” “是的,很年轻。”在她听来好像要故意强调,“比我年轻十五岁! ” 就像被痛击一拳,心蝶一阵胸闷。 “噢,是处女吗? 听说有一类海归是要回国找处女! ”心蝶不掩尖刻。 他不响。 “你让我倒胃口,不要让我见到你。”她终于发脾气地挂断电话,眼泪便掉出 来,立刻又拿起电话,对着话筒大喊大叫,“为什么要来找我! 不要脸! ” 在声嘶力竭中心蝶把电话筒狠狠砸到座机上,却没有意识到电话已经断线,她 只是在对一件没有生命的物体发泄。 她用袖子擦干眼泪,打开电脑,点击到自己的电子信箱,她寻找着柯瑞的名字, 在他的某一封电子信里留了他的电话,如果要找个“陌生的水手”上床,柯瑞是第 一人选,然而,电脑死机了。 这时候电话铃响,她直等到铃声转到录音档,听见克里斯托的声音,才举起电 话。 “终于打通你的电话……”克里斯托欣喜的声音。 她刚刚答应一声,便哽咽起来。 “我就在附近,我来看你。” 十分钟后,克里斯托便按响了门铃。 她去开门时朝墙上的钟看了一眼,显示钟点的短针指向9 。 “我们很久不见了! ”克里斯托向她展开双臂。 他们拥抱,但克里斯托没有立刻放手,渐渐的,礼节性的拥抱有了肉体的欲念。 他吻住她,她推开他,并非拒绝,而是发现房门没有关紧。 她锁门时他仍然拥着她,她才发现他的急迫,克里斯托远非看起来那般文弱。 他舔开她的嘴,舌头淫荡,几乎塞满了她的嘴,她的手被按在他的下体,那里坚硬 如铁,在这严丝密合温度高达华氏六十度的空间,她感到窒息,和窒息般的快感。 他已经把她放倒在床上,他脱去套头衫,解开裤子扣子,褪去内裤,阳具巨大, 她一惊,恐惧和厌恶,就像初夜第一次面对这件东西时的反应。 当他顺手拉开床罩要把他们都裹入被子时,她止住了他,那是个比她的身体更 私密的地方,她可以和他做爱,但不能让他进她的被窝,就是这一刻,当她说“N0” 的时候,他停止下来。 “对不起,我没带安全套……”安全套! 她一惊,她居然忘了这么重要的警戒 !“但我刚刚做过全身体检,我有艾滋检查的阴性证明,就在车里,我去拿。”他已 经起身,穿上裤子,“为了公平起见,你也给我看好吗? ” “你说什么? ”心蝶一头雾水。 “你有体检健康证书吗? ” 心蝶已经把自己裹进被子,她摇摇头耸耸肩,用着她以前经常会用的恶作剧的 口吻道:“体检证书有什么用? 要是你昨天刚感染艾滋? ” “你的意思是……”他一愣,看着她,她也在看他,嘴角撇着一抹讥笑,讥笑 对方也是讥笑自己。 “没有关系,我可以去买安全套。” 他把她的沉默当作某种回答,他开门出去,回转身朝她招招手才把门碰拢。 她跳下床,冲进浴问洗澡漱口,凡是被他触摸的地方她都洗了又洗,就好像他 已经携带了艾滋病毒,然后突然想起来似的,从浴缸里跳出来湿淋淋地奔到门口将 门锁上,并把司别灵也别上了。 回进来时朝墙上的钟看了一眼,才九点二十分,整件事从发生到结束才二十分 钟,然而,她有一种曾被置换时空的感觉,好像刚才打了个盹,熟悉的标示在睡梦 里发生了变异。 她把自己浸泡在浴缸里,透过水面检视自己的身体,现在它又变得冷静乃至冷 漠。她听到门铃响,真快,那个叫克里斯托有个大阳具的男人将安全套都买回来了, 他大概要用特大号吧? 呵,安全套是个原则,是健康底线,和“陌生水手”做爱并 非想象的那般浪漫,不仅不浪漫,还有吞食了不洁物的感觉。 门铃声终于平静下来。 接着是电话铃声,她泡在水里,一动不动,听着铃声跳到录音,但是这个打电 话人在听到“嘟”的一声后改变了主意,“他”或“她”没有留言便挂断了电话。 心蝶恨恨拔起浴缸塞子,涌向下水道的水,发出“咕噜噜”的巨大响声,就像 口渴的人,在粗鲁地饮水。 连着三天,心蝶都很晚回家,现在只要她愿意,她可以每晚在不同朋友家消磨 时间,在小城生活稍久便会发现这里的人情要比大城市深厚得多,她已经从校方或 教授举办的社交性的派对转向同胞的家庭小聚会。这里的中国人多有高学位,住在 中上社区,修剪过的草坪衬托着他们异域生活的流畅,这也曾是心蝶多年前向往过 的生活图景,然而这图景在今天已无法引起她的关注,她的需要获得缓解的充满焦 虑的寂寞,恰恰被这图景衬托得更加清晰。 这三天她没有接听任何电话。 克里斯托留了两次言,他焦切地要求心蝶听他解释,而心蝶未听完录音便迫不 及待地洗去他的声音。和克里斯托之间发生的尴尬,于她是全然陌生的经验,就像 毫无准备地咀嚼到一粒怪味豆,她第一秒钟的反应就是呕吐,把它全部吐出来,并 需要时间清除留在舌腔的怪异感。 奇怪的是海参并没有来电话,三天没有他的声音,她觉得有点蹊跷,也许来过 电话但没有留言,然而,海参从来就有留言习惯。三天不来电话的他发生什么事了 呢? 她的思绪并没有在海参身上停留太久,第三天回家时看到电话答录机留言信号 闪烁,按下键听到的是阿三的声音,“蝶来……”他呼唤道,却欲言又止。经过三 个夜晚泡在人群的生活,她对阿三的激烈情绪已经平淡,剩下的是黯然神伤。 也许成田机场再相遇是一次错误,不是也许,已确信无疑,心蝶在一次次的反 省中后悔着,他们之间本来没有继续伤害的可能,本来他们只是怀着一些遗憾思念 对方,甚至连思念的情绪都很淡薄,如果没有任何契机,她已经把他尘封在记忆深 处。她很少回顾过去,过去并不令人怀念,尤其是和阿三的恋情,因为初夜的阴暗 而变得不堪回首。 所以,她从未有阿三是可以伤害她的意识,那时候,很年轻的时候,她觉得自 己要比阿三强大得多,她几乎可以对他为所欲为,她从来没有把阿三作为对手, “爱”也需要对手,她只把他当作走向真正恋爱的一次练兵,是对于眼看它蹉跎而 去的青春岁月的一次慰藉。直至八十年代阿三离去前的重逢,他们一起走入黄昏前 拥挤成兵荒马乱的街市,一路去到曾让他们牵住手的电影院,又从那里到他的家, 他们上床了,做爱了,是感受到“我们在做爱”的做爱,因为外面没有狗吠、不用 担心警察查房,而不安和担忧并没有消除,隔了一条马路,他的家人在大饭店为阿 三的远行宴请,他们担心他的家人因为主角缺席而找到家里,虽然门已经反锁。 总是在担惊受怕。 在禁欲时代长大的他们,就是在各种担惊受怕的境遇中寻觅生命的意义,在被 阴影遮蔽中感受些微的幸福,是否,他们感受幸福的能力比其他时代的人们更强呢 ?无论如何,一九八四年夏天的黄昏,她和这个熟稔得像兄弟一样的青梅竹马的恋人 有了一次真正的身体爱,他们第一次看清彼此的身体,虽然黄昏时拉上窗帘光线昏 朦,那正是一生中最丰盛的年华,他的胸臂结实有力,而她腰身苗条乳房丰满,他 握住她乳房的手指有力得似要把它们捏碎在手中而把她弄痛了,她欲推开他,他却 更紧地抱住她不放手,这时候他们都意识到,他们已经不属于彼此不管是之前还是 之后,虽然他们是对方的初夜。他们想起了那个伴随着狗吠和惊恐的夜晚,她甚至 连毛衣都不肯脱去,对他的滚烫的裸体有着惧怕,在挣扎中他抚摸她,可是她在恐 惧中感受不到快感,然后在疲惫中昏睡,直到清晨在他真正进入她身体的疼痛中惊 醒,那时候,爱只给她痛楚的体验。 关于初夜的记忆使他们的欲念高涨,欢悦中有着伤感和绝望,为了没有抓住的 那些“过去”,和不得不放手的“以后”。而于蝶来,这种欢悦更多是心理上的, 她的身体仍然有些游离欲念本身,但当时她甚至还没有来得及意识到,因为桌上闹 钟的滴答声简直振聋发聩,时间没有了,她必须在阿三家人回来之前离去,什么都 是有限的,尤其是幸福。 正是在重逢之后,创伤出现了,在她撕毁婚约时。 然后,是二十年的空白。 在成田机场遇见阿三,之后在机场旅馆他们做爱,这是第三次,也是最无忧虑 的一次,现在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呢? 不仅没有狗吠和警察,也不用顾虑家人,连时 间都是充裕的,当然那是相对于一次性爱。于是隐约在时间长河下的创口裸露了, 在机场酒店大堂,当她突如其来告诉阿三她的第一个婚约变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