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后来,在床上,阿三抚摸她的乳房深深地叹息,我常常想你的乳房,真是丰满 啊,想到它,我就会勃起! 可是,蝶来无法和阿三进入纯粹的性爱激情,那不是她 期待的爱,那种干柴烈焰的身体爱。蝶来是要找回谈恋爱的感觉,她要和阿三纠缠, 争吵,和好,再争吵,谈情说爱的真谛是互相折磨,然后她才能蜷缩在阿三怀里, 在绵长的温情细流里暖身,她要吞噬多量爱的甜酒,直至半中毒的眩晕,那是她追 求的爱的迷幻状态。可是,阿三已经迫不及待了,对于一场恋爱,时间当然远远不 够。 无论如何,一起全力以赴去抓住命运给予的机会这一点上他们是一致的,只是 他们对时间和节奏的感觉已经不太一样,遗憾的是,阿三先感受到这种不一致,他 突然就问她,告诉我你和多少男人睡过觉? 阿三的妒意就是从那一刻弥漫开来,使 他变得粗鲁蛮不讲理的嫉妒,就从那一刻一直笼罩到后来的相处中,创口腐烂了。 是的,冷藏了多年的爱和爱的关系又复苏了,然而他们不再是单纯的少男少女, 时光荏苒,没有什么东西是不经过时间侵蚀磨损,命运留给爱的缺憾并没有修弥, 岁月的阻隔无法通过一次性爱跨越,却向他们彰显某种无法填补的空虚,为了拾取 丢失的幸福,却感到更加痛苦,于是伤害无处不在,以致他们无法按照他们期待的 那般通过各种方式让关系持久下去。 不仅无法正常交往,甚至还在继续伤害,和受到伤害。这一次阿三告诉她,他 将和一位比他年轻十五岁的女子结婚这件事,大大伤到了心蝶的自尊心。 心蝶在阿三面前长久的优越感,刹那荡然无存。 她忍不住给海参发短信,问他何时可以谈话,她需要他不问断的关怀,却从没 有想到去问候他,因为海参那头恒定的平静,即便在诉说自己的情感,听起来也像 在诉说他人的事? 海参给予她的安全感是当你求助时他绝不会让你失望,果然,短 信过去几分钟后便打来电话。他首先告诉她,他最近有些事,令他顾不上关心她。 “阿三说他要结婚了,是上海相亲认识的。” 心蝶性急地告知阿三的新情况,甚至都等不及问一下海参那头发生了什么事, 她以后将要为自己的“自我”“自私”痛心疾首的。 海参好似愣了一下才答:“阿三好像并不急着结婚,离婚时他说过不再结婚! ” “那么他是为了气我吗? ” 海参不响,这时她才意识自己对电话那端人的心绪的丝毫不顾及,补充道: “其实他结不结婚跟我什么相干,我只是受不了他对我的态度,他说到那个对象年 轻他十五岁时好像很有点占我上风的意思……” 海参笑起来,“蝶来蝶来,你一点没有变,要占上风,要赢所有的人。”她被 他逗笑,他却语重心长起来,“蝶来,以我的经验,学会认输才不会受重伤。”那 语调竟有几分沉痛,“人最终是输的,生命原本是无法掌控的过程,所以年龄越大 越要学会接受输,到底还有多少机会呢? 情感也好,健康也好,成功的机会也好, 说到底,生命的终点不就是坟墓吗? ” 她被震撼,说不出话来。 “我从十四岁起就把自己放在输的位置,初恋就失败的我,一生都不自信。” 他又用上了惯用的“油滑语调”。 他的“油滑”第一次令她想哭。 他们又恢复了夜夜通电话的习惯,虽然海参的声音听起来有些疲倦,但现在他 的电话是心蝶空虚的内心需要的填充物,她毫不掩饰获得需求时的喜悦。 后来几天他把话题又转回到阿三,“阿三未必想结婚,他妈妈着急,他们家好 像三代单传,所以他的父母希望他担起传宗接代的重任。” 她对阿三“再婚”这件事已经心平气和了。 可她仍然需要某种追述,海参是她和阿三的过往唯一知情者,她需要通过海参 的视角去回顾那些往事,需要在回顾中追究潜藏在她身体深处的焦虑,抑或,她的 性爱高潮从来不曾来临的原因。 她开始讲述那个被阴霾笼罩的初夜。以及初夜记忆对她后来情感路线的影响, 包括和李成的关系。 蝶来,那个撒起谎来也显得无心无肺的女孩子,在水乡的清晨毫无羞耻心的— —是无暇顾及羞耻——把有处女血的床单团成一团扔进了招待所门外的垃圾箱,她 为当时的自己如此慌张却又不失镇静地做出这一举动而感到惊诧。她和如同同案犯 的男孩坐在码头等头班船时居然渴望吃一块糍饭糕,当时在清晨的毛毛细雨中似乎 闻得到炸糍饭糕的香味,那一刻她觉得最大的幸福居然是能够吃上一块还在滋滋冒 油烫舌头的糍饭糕,那时他们已经离开招待所两条街,像逃犯一般躲藏在码头旁的 凹进去的屋檐下,没有任何羞耻感,不,是没有来得及去感受羞耻而已。唯一的, 最强烈的感觉是,已经逃离“作案”地点——租过九个床的招待所——的侥幸,现 在不用再害怕谁来查房,小火轮已“突突突”地朝着码头开来,他们将永远离开这 个小镇,永远不用为自己的初夜遭受任何羞辱了。 奇怪的是,在恐惧还没有完全消失之前,饥饿已经等不及了,它争先恐后于小 火轮之前了,面对着远远奔来的小火轮,饥饿正扑向那块还在滋滋冒油烫舌头的糍 饭糕。 她拿着电话在空无一人的公寓房走来走去,自从与海参每晚通话,为了说话方 便,她把公寓的老式座机换成数码无绳电话,讲电话时她把房间所有的台灯都打开 了——写字台、壁炉架上和床边各有一盏台灯,其中一盏灯是她搬入这所大学公寓 时自己添置的,现在暖色调的台灯光照亮不同的角落,使房间的空间有着舞台般明 暗错落的深邃和梦幻,因为此时已是深夜,窗外雪片飘飞,院子、街道以及整座城 都被白雪覆盖,甚至盖住了人影和声音,望出去的世界一片空寂,公寓的暖气和暖 色调将她与这广漠的空寂隔绝。 与海参的通话是此时此刻与外部世界唯一的通道,也是最深邃的通道。 她描述细节时那一刻的场景以及从那些个场景里滋生出来的情绪又历历在目。 她不知道,海参已打开第四罐啤酒,他从心蝶开始讲故事的晚上,又喝上了酒,在 他已经戒酒两年以后。 “的确很危险,如果,那天晚上来查夜,你知道吗? ”海参顿了顿,“那是要 送去劳教的! ”海参声调刚刚上扬,立刻又闷住了,他在克制涌上喉口的酒嗝, “但是,我很羡慕你们,要我说啊,这是属于你们两人的光荣历史,在那个时代, 是你们可以走到的最远的路了,我是说自我解放的道路,讲得再坦率一些,你们总 算做了一件对得起你们青春的事了。” 顿时,心蝶泪流满面! 呵,自我解放! 对得起青春! 他刷新了她的初夜记忆。 她曾经试图将初夜从记忆中delete( 删除) ,她曾经以为与李成的第一夜,才 是她性爱史上应该的初夜。曾经,在李成点燃的爱的熊熊烈火中,她的眼前闪现苏 州水乡招待所,她穿着毛衣战战兢兢躺在阿三身边,真正的初夜已经那么遥远模糊, 模糊得好像发生在某个梦境里,但痛楚的感觉却让她泪水盈盈,她就是在那一刻用 力delete了她的初夜,像浓郁的阴影一样伴随着初夜的恐惧羞耻,被明亮灿烂的爱 的烈火覆盖,她努力将自己置身于火焰中,深深地沉溺,完完全全地舒展,展开属 于自己的一切,自己的心和身体,包括蕴含在身体隐秘处仍然保留着处女膜破碎时 剧痛记忆的阴道,以及子宫,那一巢痛苦和快乐的源发处。 所以,她的欢乐是和伤痛一起到来,她终于哭开来,那么多的眼泪从双眸涌出, 似乎它也正同时源源不断从阴道里涌出,李成竞把她的泪水看做高潮到来的反应, 她的哭泣令他更加狂热。她因此感谢李成还给她失落的幸福。 这幸福因为夹杂着回忆的苦涩而更加强烈,并且如此短暂,与漫长的人生相比, 与李成第一夜获得的幸福感只是一个瞬间,它成了结合他们的动力,这幸福的瞬间 在以后的婚姻夜晚再也没有出现。 关于她的初夜,海参给予的是她能够获得的最受鼓舞的评价,它一扫笼罩在初 夜的阴霾,那样一种恐惧混合着羞耻的阴霾,这使她的心绪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 假如怀着珍惜回顾那一切,是否她和阿三之间的怨恨就会淡然? 无疑的,这比海参 自己的情感表白更能拨动她的心弦。 可心蝶不知道,这些属于她和阿三的秘密,讲述得越坦率对于海参则越像折磨。 这些夜晚,他不仅开了酒戒,而且酒越喝越多,虽然是啤酒,但一罐两罐三罐四罐, 到了一定数量醉起来也和烈酒一样可以摧毁人的意志,于是海参年轻时已经围拦起 来的感情堤坝在这些夜晚产生意想不到的缺口,当她的故事终于说完,他告诉她说 :“现在我有些后悔,放弃你太早! ”他停顿了一下,见她没有吱声,继续道, “本来,我和阿三有同样的机会,但我会比他更有耐力,和你交往,是要有耐力的。” 那时,他已经喝完四罐啤酒。 听到她自我解嘲的一声轻笑,他便补充道:“离开中围时和谁都告别了,就是 没有和你说再见,因为我不知道我是不是会失去控制,我是说我也许就在那时候向 你表露心迹,但那时候如果你拒绝我,等于给了我最坏的结束,我是指在国内的生 活……” “现在我终于明白为什么你对我不告而别……”她如释重负,深深舒出一口气, “为了你的不告而别,我可是郁闷了很久,不信去问蝶妹。” 他一愣,有些意外,“这么说,我还没有被你忽视到完全没有想法。” “从来没有忽视。”她坦陈,“只是对你的感觉很复杂,到现在都没有现成的 语词来说明。” 他不响,而后轻声问道:“如果……我告诉你,想……和你生个孩子……你会 ……骂我吗? ” 她怦然心动,这比第一次听到他告诉她,她曾是他的firsl love还令她心跳。 她说不出话来。 “蝶来,你回答我……”他执拗地问道。 “不可能的,我现在怎么还能生孩子? ” 她的回答令他失声笑了。 “就看作是我的梦想吧! ” 这已经不是对过去的抒怀了,仿佛他们一起搭乘着一部慢车,开开停停,但终 究是朝着某个地方去,待心蝶惊觉时,已经情不自禁。无论如何,海参的电话通过 改变过去而改变了现实感,终究,这不是一个晚上而是持续了几个月的电话! 就是 从这晚开始,她产生了想要回报他的冲动,有一种试着去“爱”他的愿望。 也许他是我后半生的情感寄托也说不定,心蝶想道,她的心绪却凶此更加紊乱。 “我会很珍惜这么多夜晚你给我的电话,还有几个星期就要回去了,我知道, 以后这样的机会不会多的。”那晚挂电话时,她直率告知她的失落。 “我会去上海看你,秋天回去。”他说。 夜深,她辗转难眠。 她又开始惦念着给蝶妹打电话。这些日子,蝶妹在忙着盘下一家夜礼服店,这 家礼服店开在墨尔本的闹市区,租金很高,心蝶很怀疑妹妹是否能经营下来。蝶妹 去澳洲后改学服装,双手被赋予天赋的蝶妹能裁剪制作一件真正的如同徐爱丽的娃 娃穿的那种西方传统夜礼服,但设计制作一件服装和经营一家服装店完全是两码事, 不过,心蝶并不想给什么主意,因为她在这方面的智商,按照妹妹说法,是负数。 两人已多天不通电话,妹妹在思虑生意上的事,做姐姐的却纠缠在情感关系中, 那些情感纠葛从一个忙人角度看去,无聊,无意义。但心蝶怎么也不甘心独自平息 那样一股崭新的热情,她等到下半夜,计算到妹妹正好回家吃中饭。 “又碰到什么事了? ”她问道,“我们可以说十分钟。” 好像妹妹很少有这么不耐烦的时候,心蝶对自己将要谈论的话题本来就有些心 虚,这一来就有些恼羞成怒。 “还没有做老板就已经老板娘样子十足……” 这一来,哪有气氛说出自己的心事? “你现在有海参陪你,所以我可以不管你 了! ” 她吃惊。她和海参晚晚通电话妹妹也知道了? “我跟你打电话一直不通,跟海 参打也一样,而且这段时间你也不骚扰我了……” 蝶妹很少这么话头带刺。 “海参都跟你说了? ” “说什么? ” “今年秋天海参回上海我会和他见面。”她像下了什么大决心似的告诉妹妹, 潜台词是,我们之间会发生什么,我已做了准备。“这些夜晚的电话改变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