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唐海波风尘仆仆地一路回到排练场,已是近午夜时分,她吃惊场里竟然还亮 著灯光,无声地推门而入,她看见光圈中的黎拂杨。 那幅蕴藏在她心中的图像——乍然相见,却熟悉万分。 她思思念念、不曾忘怀的那人。 他一定倦极了!坐在舞台前端,陷入冥思,那寸寸轮廓是她一再梦见的主题 ;额角的棱线,挺直如俊美神只的鼻梁下延到坚定的唇角,她多想伸出手触摸他, 却惧於打破这一刻的静默。 光圈中纷舞著点点尘星,黎沸扬是凝定之像,是制服万物的力量。感觉有人 在看他,他自沉冥中抬起眼,看见她了。 两方如火焰焚燃的视线交叠缠绕,便再也分不开。 没有人开口,他们用眼神交换言语。唐海波缓缓移步,走向舞台,在他面前 停伫。 时间、空间失去了意义,唯留这一刻成永远。 心情在憔悴之後死而复生。她不知如何面对?还能回到原点,一切像是未曾 发生过吗? 他一直是盘旋在她记忆中的那个人—— 「再不回来,恐怕我连怎麽走位都忘掉了。」她放下简单的行囊。孤飞的雁 子到哪儿都自由,抖落北国的雪色,她只想往一个方向飞——家乡。 「为甚麽一声不响失了踪?你这一出门散步,急坏了所有的人。」黎沸扬深 深将她烙进心里。「海波,我真的想你。」 我也想你。当一个人活在自己心里、记忆里、生命里,已经无所谓想念与否 的分别。然而,唐海波翻覆再三,仍无法将真情说出口,只有将它默默吞进心底。 「我是回来完成我应做的工作。老黑说得对,我不是孩子了,不能任性地扔下问 题一走了之,该是我的,我乐於面对。没有难关是解决不了的。」 「这对你来说只是一份工作与责任?」 其它的也只有割舍。那麽浓、那么重的情感,不是现在的她所能负担得起的。 「除了这个,我还要得起什么?」她反问。语调是凄凉的,那是无人能解的哀伤。 「把我们的问题放到闭幕之後,在那之前,让我们忘掉一切!只为欧安瑞与 维纳斯存在,好吗?」 「没有必要!我们之间已不再成问题,在落幕之後,你有你的戏剧,我只要 属於自己的人生,就这麽简单。」 「为什么始终不肯相信我?」痛苦紧纠著他的心。 「你想说的我都明白、都了解,也能体谅你的苦衷,只是我——不想要了。 演完这出剧,我只想彻底休息,或许放逐自己一段时间,真正『出门散步』一趟, 把属於唐海波的心情找回来,至於其它,我是沾染不起的。」 这样的孤寒、低调,佯装坚强勇敢的唐海波再次将黎沸扬击倒。除了心痛, 还翻搅著错综复杂的情感。他不知道能再怎么说,彷佛连声明爱情,对她都是深 重的伤害。 「所以得请你跟我合作,一起完成这个梦,只要上了台,你是唯一男主角, 这也是我们共有的最後的时间。」 不会的!宝贝,我不会让男主角只停留在舞台,成为绝响。黎沸扬暗暗对自 己、对她立誓,在伸手轻柔地将她抱上舞台中央。 「开始吧!我们还有一个礼拜的时间,一分一秒都不能浪费。」他用眼神邋 她起舞。 剧场灯火通宵明亮,而窗内的人儿已浑然忘却窗外的星辰。 「朱嘉哲离婚了。」娜娜从美国回来,劈头就对唐海宁说。 餐厅里的气氛装点得如夜上海的升平繁华,天外飞来的消息,飘浮著不真实。 唐海宁持杯的手微微一颤。 「他还好吗?」 「老样子,不过稍微胖了些。他每回逢人就问你好不好,你们这一点还真像!」 娜娜比她大上两岁,是一起长大的朋友,看著她和朱嘉哲从青梅竹马到相恋 以至分手,使她对情感缺乏信心而至今惧於踏入婚姻门槛。喜欢自由旅行的娜娜, 坚持与其依赖不安全的婚姻,不如成全两个快乐的人,和男友一直维持开放的情 感形式,两个人也恩爱和谐。 「为什么离婚?我以为他这些年来过得很好。」 「他跟系上女助教发生感情,离婚是女方主动提出,要求房屋、赡养费,而 儿女监护权归父亲,他答应了。」 没什么比这个更撼动唐海宁,她久久沉吟,无言以对。 娜娜是洞悉她一切心事的。 「你这些年来还是没有忘记过他,对不对?何苦那麽傻,他早已经离你的世 界产去,为甚麽不肯相信这一点?」 是啊,是傻气。唐海宁心。酸辣苦涩,百味杂陈,化为一个极浅的笑。「这 句话以前你从不忍心对我说的。」 「我相信你够聪明,知道该怎麽做。海宁,你条件不错,如果有好对象就不 要错过,该为自己的幸福打算。」 和娜娜在餐厅门口分手,唐海宁不想叫车,沿著迤逦月光的砖道走去。 颊上挂著两行清泪,那是延迟了好几年的泪水。 不是懊丧、失望或空虚——这回她感觉如释重负,前所未有的轻松,似乎几 年来,不曾这样自在舒畅地呼吸过。 终於脱离那沉重的枷锁了。 关於过未,那些闪亮的日子;关於失嘉哲的,那些既甜又苦的记忆,如今全 数飞去,重还她宽阔明朗的世界。 初听他离婚的消息和原因,教她难以接受,几经转环,她才猛然明了事实总 不像她想像的那般,两个人的生活轨迹再不可能交集,在她不知情的时候,他为 著自我汲汲追求—— 唐海宁回想起来,过去的日子,真不知自己执著的是什么! 可是,都过去了吧!从这一刻开始,她要放心地开展自己的人生旅程。她的 天空里,也有著许多美好的事物与一双关爱的眼神。 眼泪都已风乾,她凝望莹润月光,开怀地笑了起来。 就在刘灵芝还犹豫著要不要归乡久居的当儿,唐方靠私人关系帮她大力申请 了市场里的黄金摊位,这是有钱也买不到的黄金级租借权,刘灵芝高兴得合不拢 嘴,感谢唐方都来不及,要回乡的事更是从此不提,全心忙著重新开张事宜。 「灵芝牛肉面馆」在某场风光开幕那天,旧两新知全来捧场,人潮挡都挡不 住,唐冢四口外带猫儿全友情串场,权充跑堂,易得安前後招呼,刘灵芝站在腾 腾热气里满头汗,还是太阳似的一张笑睑,欢喜一开店就人潮不断、座无虚席。 「老唐,真是多谢你出力帮忙,这是一点谢金,你一定要收下。」刘灵芝强 把那个胖乎乎的红包塞进他手里,可唐方坚拒不肯收下。两人推椎嚷嚷了半天。 「这是什么话,朋友之间相互帮个忙,哪有收钱的道理?」唐方老大不高兴。 「这一来,显得多生疏,我唐方又不为图你的红包!早知道就作罢,出个力,人 家还把我当生人看。」 「瞧瞧!愈说愈不像样了!我是不想欠你的情!跟咱们的交情无损!既然你 不收钱,这样吧!改天我请你们上大馆子好好吃一顿,你们家海波、海宁、海亭 一道帮了我们不少忙,非让我尽点心意,请顿饭不可!」刘灵芝认识唐方愈久, 愈发现他的好处。这人外表上粗里粗气,底下有副古道动热肠,能碰到他,真是 他们母子幸运。 当初不骂不相识,现在想来还真是段有趣的缘份哪! 「连谢都别说,真承认这分友情,乾脆让你家安仔认我当乾爸,我这辈子最 大的遗憾就是没生个儿子,这话可不能让我家那三个公主听见,否则她们又要抗 议我大男人主义、重男轻女了,女儿虽不是泼出去的水,可感觉上还是不一样。 你家得安仔老实又吃苦能干,我最欣赏这样的男孩,可惜我那三个女娃,心眼不 知装著些甚麽,硬是跟他没缘。没防碍,让我认干儿子一样是缘份。」 刘灵芝一口答应,还计划著找个好日子摆筵席昭告亲友,顺道一并庆祝「灵 芝牛肉面馆」开幕喜庆。 在珠帘後拉长耳朵「不小心」听了半天的唐海亭愈想愈不对,不禁自言自语 起来:「易得安要当我们乾哥?我们这下不是吃亏吃大了,地位直线下滑?」他 一下子爬升了好几级,连海波都要敬他三分了,那以後谁要负责做苦工、清扫里 外、畅通社区排水沟?此事不可不慎!「咦,爸要认他当儿子,我们就得乖乖叫 他乾哥,那爸和易妈不就是……咦?蹊跷!木对劲!爸不对劲,一定要跟大姊、 二姊她们说!海宁!海波!有个天大的号外……」 每天在剥尽全身精力地排练结束後,唐海波习惯把自己抛进完全的空白,甚 麽也不想,和世界隔离着一段遥远距离。 高楼有风呼啸,霓虹灯的光芒璀璨,但离她很远,与她浑然无干;不过,今 晚她并不孤单,因为有不速之客闯入她的领域。变调的空气,令她知道是他。 「冷了,你穿得太单薄,当心感冒。」黑色皮夹克覆上她双肩。 黎沸扬那双散放星火的眼睛门著深情,令唐海波不忍拒绝他的好意。 「你跟踪我。」她指控。心里一转,回想到这正是他们初识时,他紧迫盯人 的招式;之後,有浓情如酒的分秒相伴,现在,似乎绕了一圈,回到原点。 「我不想过个孤孤单单的三十岁生日。」黎沸扬坐在她身旁,那种眼神…… 又在向她施展魔力了。 唐海波这才想起今天是他的农历生日。他们一个月之前还兴致勃勃地计划一 趟浪漫的出海约会,赴美丽的海上看日出,然而上切都被那场由她揭发的谎言毁 了,现在一对比……唐海波迷失在深深怅惘中。 「你可以找其他的女人。你是花花大少、董事长、大老板,想必有不少淑女 名媛候召,不需要来看我脸色,我们这种出身平凡的小家碧玉.招惹不起你们那 种大人物!」 她负气的一串连珠炮,让他失笑,瞪大眼睛。她肯逗他了!就算还是臭著一 张脸,他仍重获一丝希望。苍天可鉴!只有唐海波是占据他心灵的女人,能够赢 回她的信任与爱情,对他来说,甚於一切事情。 「没有别人,你心里很清楚。我不是花花公子,你也不是寒门碧玉,你就是 你,我心目中最特别的唐海波!事实上,现在的你我还是一个月前相恋的两人, 那时的我们很快乐,为什么我们现在不能回到……」 「不会一样了!我这辈子最痛恨的就是谎言和欺骗。」她不愿重提创口。「 怎麽都回不去了。」 「不是这样!」 「是!」她固执得像头牛。 「海波!」一句呼唤里蕴藏千言万语。 唐海波很困难才能逼自己忽视他哀恳的言语。他还是那样地深情,但是,她 不愿再相信,相信需要勇气,然而,现在的她一点勇气也没有了。「我们的时间 就到『失恋维纳斯』结束後终止。就像维纳斯和欧安瑞是没有结局,来生不可知 一样,他们连今生都虚度,谁也不明了彼此心中的爱情,说来不是很好笑吗?」 「再给我个机会!我们不要像这样的命运。」 「我对男人一点信心都没有了!给你机会?我连给自己重新再来的勇气都缺 乏!」唐海波突然哭出来上时控制不住情绪。「我木来真的相信你跟别人不一样! 你对我的意义不一样……」 黎沸扬不顾一切拥住她,抚慰她脸上狼藉的泪痕。唐海波哭倒在他怀中,这 次,她不再抗拒了。 他多么珍惜这一刻,小心翼翼地吻去她睫上的泪珠,他怀抱里的唐海波像颗 脆弱的露珠,却是他捧在掌心最珍爱的宝贝.也是最折磨他的宝贝。 「我不要你。」她一收掉眼泪;又找回顽强的「理智」。「不要以为我在开 玩笑或试探,我是当真的……」 「我当然知道你是当真的。」他对著她耳後吐气,懊恼又深情。「我就怕你 是当真的!」迅雷不及掩耳地,他低头捕捉住她的唇。 唐海波还想挣扎,可是这记消魂细腻的吻,化解了她心中的犹疑,她的手渐 停下对抗,身子渐挨向他的胸膛;她感觉一样冰冷的东西塞进她手中—— 是她遗失了好久的珊瑚耳环!晶莹美丽的半颗红心。 她从不知他保藏著它。失而复得的喜悦,令她的心好像又活了过来。 他包著她的掌心,护住那美丽的光泽。唐海波和他只隔著几寸距离,交流的 磁力在无言中环围彼此。 「这是你不小心掉落的半颗心,我一直小心地收著它。」他好温柔地摩挲她 的指尖。「还是该让它们合而为一,一颗完整的心才不至於寂寞。」 唐海波望进他眼里,那里头深邃如井,回旋著无尽的深情,唐海波的心就像 被丰富的潮水包围,净是一片湿润、柔清。 「不说离别,不说绝清的话,把我们的问题保留到演出完毕,好不好?」就 算多一分一秒,他都想争取。「现在先让我送你回家,我们已经好久没有一起兜 风、散步、谈心了。」 「才两个礼拜。」 「『已经』两个礼拜!」他强调的语气令她发笑。「这些日子对我来说度日 如年。」 对她何尝不是?逃离又回归的过程,受伤的心几经翻转,还是把持不住方向 把她的手留在他手中,他们并肩步下山冈。夜色绮丽,弦月高挂,一切宁静美好 得像梦中的情景。 更像那些已停格的时光! 回忆还霸占地盘时,要割舍很难,要改变更难;当物换星移,旧事的一切记 忆在手中撕成粉末,唐海宁终於得到了自由。 真的很傻!埋葬了几年的青春,如今终於得到解脱,如同复苏的鸟儿般展翅 迎向晴空。 这次,她心中的影子不再模糊,而是笃定。唐海宁忍不住冲动,跳下床,开 了窗,就敲向心中的通路,那扇窗却静无回,她这才想起来,于楚昨天下午带队 南下比赛,明天一早直接回学校。她第一次尝到思念也可以是欢喜的。她有好多 话等著对他倾诉,猜他会很惊奇的。 他不在,她耳边彷佛还听著他清越的口哨声——那穿透窗纱、萦绕整个空间 的声音;于楚的人,于楚的细心温柔、于楚的失望与苦心……过去为甚麽让他们 苦苦绕了远路,还有莫名其妙地等待? 不!木会再重演了。因为唐海宁在他不在身旁的时刻都懂了! 刘灵芝一群老乡探友团,也是康乐团团员二十来个人浩浩荡荡北上,她那间 小屋住不下了。 唐方帮忙张罗住宿,整理出一、二楼十来坪空间,铺设温暖舒适的床位,让 老乡们享受到宾至如归的热情旅游;他还开著老货车带他们兜风出游,并且歇业 几天,带领大队人马东下游览,好比快乐的常青观光团。 唐海波姊妹面临到二十年来第一回老爸离家的无政府状态,没人唠叨她们的 感觉应该很好!可是,她们可没快乐到闹翻天的地步,三姊妹心里反而怪怪的, 全聚在小妹房里开会。 唐海亭首先发难:「姊,爸不是过了更年期了?他为什么还神经兮兮?他真 的爱上易得安的妈妈了?还是太寂寞才不择对象?易妈妈跟我们老妈的姿色还差 距颇大哩!」年纪最小的她,对未谋面的母亲有著近乎神化的孺慕,特别是她的 生命是由母亲的一命所换来的,而老爸也一直未续弦,她除了在心中竖立母亲的 伟大神位,也为老爸的深情蜜意、为妻「守贞」颁发最优等匾额。这遭,父亲对 易妈妈异样用心,她实在一时难以接受。 两个姊姊的情形没她严重,不过都能了解她的反应。 神位仍旧耸立山顶,可是匾额可能快要掉下来了:唐海亭不免心酸酸的…… 「傻宝宝——」唐海波拍拍她的头。宝宝是唐海亭的乳名。「爱情没有更年 期的。你在街上走著、走著就遇上小柳了,如果爸爸能有个老来伴,陪他走过人 生量後的时光,不也很好?以後就没人管制你环球旅行了,说不定换作是你缠著 他们,要他们带你出门游览、观光呢!」 「我也觉得——如果爸跟易妈妈处得来,能彼此作伴倒挺好的。这些年来, 爸一个人也够寂寞的,女儿再贴心,也比不上一个能陪他、照顾他的知心伴侣。」 唐海宁也表达意见。「难得易妈妈镇得住爸的睥气,他们现在也过了仇敌期,每 天和和气气的,如果你们注意过,一定发现爸最近快乐、年轻多了,还会买粉红、 粉绿的衬衫穿了。」 「可是,爸一直最爱妈妈的呀!这岂不是变节吗?汉奸!」 「如果妈妈在天上有知,会希望爸过得快乐、充实,如果你爱一个人,也不 会愿意让他一辈子埋在灰黯的悲哀里,是不是?我们终将有一天要离开这个家的, 这样爸不是很可怜?他也有为自己追求幸福的权利。爱情降临我们家,连爸都中 了箭,这是好事!」唐海波说。 唐海亭听著也就释然了。她小小尖尖的脸蛋终於又绽出笑容。「好吧,你有 理;既然你们都持赞成意见,我呢,我是小小人,无条件从众,爸要爱谁都随他。 可是,你将来会不会把我们家的故事搬上舞台?我想当你戏里的主角。」 「如果你表现得好,我明年可以考虑让你当第一女主角。」 唐海亭一听,双眼发亮,心花怒放。「你尽管说,我一定做到,只要能上台 露睑,叫我一年不赚钱也没关系!」 「咱们有了宝贝干哥後,再也没人做轮值工作了,嘿嘿!」唐海波露出大好 人标志的笑容。「劳动为人类生存之目的,怎样?」 唐海亭心中「一阵」交战,不过,舞台光环很快凌驾一切。她抓过啃书用的 「必胜」发带,扛起扫把、畚箕和耙泥锄,马上动手。「明年的第一女主角哟! 反侮的是乌龟!」 ---------- 晋江文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