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1 从大观园酒楼为小天赐举办百日纪念聚餐之后,郑思渊曾私下找过小齐几次, 但都吃了她的闭门羹。她像躲瘟疫似的,对他总避而不见,害得他满世界里找她。 有次,他终于在她的寝室堵住了她,她不冷不热,一挨碰上冷媚的事,她就闭口不 谈,结果让他扫兴而归。 这里面一定有鬼!郑思渊想。 不是么,齐慧娟退避三舍的态度就很说明问题。然而,她的躲避反倒勾起他更 大的对冷媚的探求欲望。这情景恰似对某种事情你越想知道,越不能知道,就越是 渴望知道。他这会儿就是这样。他一定要弄清冷媚这个神秘女人的背景,以及有关 她的一切细枝末节。他开始怀疑小齐在故弄玄虚,有意将事情搅得云山雾罩,让人 雾里看花,难识庐山真面目。 这天,郑思渊刚到班上,就又抓起电话朝小齐所在的纺织厂打,谁想接电话的 是个哼哼哈哈、满口官腔的男人,“齐慧娟?哎呀,我们厂这么多女工,上哪儿去 找啊!” “麻烦一下,她就在纺纱车间。” “哦,你是找纺纱间的小齐啊,她已经辞职了!” 他一愣,“她辞职了?” “是的,前几天来办的手续,她不来我们也要将她除名的。人家本事大着咧, 削尖了脑袋到处乱钻,如今另攀高枝去了!” 他正欲挂上电话,又猛听那男人说:“你是她什么人?哦,不管什么人了,请 你给她捎个话,这人呀要没有正确的思想作指导,你就跑国务院也是干不好,人是 决定的因素嘛!” “好吧,”他歪歪嘴,“我一定把你的‘最高指示’传达给她,让她悔过自新, 重新做人!” “这就对喽!” 他啪地摔下话筒,啐了一口。这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都有。这世界上总有那 么一些人,老想把别人封在自己档案袋里,得空就拎出来训上一顿,不然就心里头 痒痒。难怪小齐一心要走,那环境真不适合她的天性发展,早晚非把她挤压成一定 规格的模型不可! 他决计无论如何要找到小齐,并通过她设法结识冷媚。小齐无疑是他必须经过 的桥梁。 午时,他回到家,就试探着向陆晓琳打听。他想倘若正面去问,她一准不会告 诉他,于是他故作惊讶地说:“啊,我说晓琳,你听说了么,小齐失踪了。” 陆晓琳手择着菜,反应冷淡,“是吗?” “听她厂里人说,她辞职不干了!” “你消息真够灵通的。” “你不知道?” 陆晓琳看看他,一笑,“我能不知道,她早告诉我了。” 他立刻摆出一副杞人忧天模样,说:“你说说,她放着好端端的工作,干吗要 辞职呢!” “各人有各人的想法呗!”陆晓琳就是不上他的圈套,“你怎么突然关心起她 了?” “不该关心呀,谁让她是你最要好的朋友呢!” “不用你操心,慧娟是不见兔子不撒鹰,她是找好了单位,才辞了厂里的职的。 现如今人家已经上新单位上班去了。” “去了啥单位?” “哼,”陆晓琳白他一眼,“你就别跟我绕圈圈了,有话直说不就得了。”她 把择好的菜放到水龙头下冲洗,“人家可真有本事,去了一家有名的中外合资公司, 做奥菲斯小姐了。让人想不透的是,她怎么突然想起去做生意……” 他见怪不怪,说:“无商不富,如今做生意最时髦,小齐不就喜欢赶时髦么!” “你咋跟她原先厂领导一个腔调!”陆晓琳笑笑,“慧娟知道你到处找她,也 知道你的意图,她是有意躲着不见你,我看你就死了这条心吧!事情都过去了,你 倒来劲了!” 2 没等郑思渊再去找齐慧娟,她却主动找上门来了。 周末下午,郑思渊在报社正跟一文艺编辑商量如何修改一部准备在晚报上连载 的、有关婚外恋的纪实文学作品,猛听有人喊:“老郑,你的电话!”他没料到是 小齐打来的,应了声“知道了”,便又与编辑交待了会儿,这才去了电话间。 他拿起放在桌上的话筒:“谁呀?” “你想找的人。” 他一喜,“慧娟,你让我好找啊!” “大记者架子可真大,喊了半天,都不肯听电话,我就说也扔了电话走人呢!” “别,我哪儿知道是你的电话——我可正急找你!” “我知道。” “所以你才故意躲我……” “你还想见我吗?” “当然。” “那好,我在文化公园等你。” “干吗去公园,上次的蒙妮娜不挺好么?” “我喜欢打一枪换一个地方,你去不去吧?” “好,我听你的!” “你当然要听我的,是你有求于我么!” 郑思渊忍不住笑了。这女人铁嘴钢牙,得好不让人。 文化公园是个冷冷清清的小公园。除了节假日,平素很少有人光顾这里。惟夜 幕降临时刻,这儿便成了男女恋人的天堂。像郑思渊这把年纪,一提上公园,就会 不自觉地联想到那是男女谈情说爱的地方。若在平时,他怎么也想不到去公园,不 是没时间,而实在是没那份闲情逸致。不过,这文化公园,他倒是去过一次,那是 他和陆晓琳带着即将赴外地读大学的女儿去的。公园除几座凉亭假山,还有个鸡蛋 大小的人工湖,小孩子玩的滑梯木马之类,便再无甚好去处。 他来到文化公园碧砖青瓦的大门前,望着不远处巍然矗立、气冲霄汉的那家中 外合资的商贸集团的写字楼,恍然明白小齐为啥约他到此,她抬腿可及,却让他绕 这许多弯路。这鬼精灵,总是不肯吃亏! 他买了张门票,径直走进去,曲径通幽,却不见齐慧娟的踪影。他正欲弯进一 条幽径寻找,猛听身后人喊“老夫子”,是小齐。回头,却不见人影。路旁木长椅 上坐着位制服考究的女人,用一本流行杂志掩住脸面。他默然一笑,走过去在那女 人身边坐下。 “这叫齐慧娟的鬼丫头,让哪个小青年给拐走了呢?” 啪,那杂志砸在他身上,齐慧娟噘起嘴,“你胡编排谁呀!” “你尽跟我捉迷藏。” “谁让你目中无人,只顾朝上看!” 她总是有理。 这时,郑思渊才留意起她的装束,一身笔挺的套裙,肉迷迷的长丝袜,脚上是 白色尖皮鞋,后跟像雨后春笋。一个十足的大公司的白领小姐。 他不由赞道:“哇,这不一样就不一样嘛!到底是大公司的职员……” 她—笑,“你嘴别损人好不好,谁能比得上你这大记者呀!” “好、好,休战、休战。” “说,找我干啥?” “这你知道的。” “你想见冷媚?” “当然想见见她。” “有啥动机和企图?” “我只是……口是……” 她见他支支吾吾,一语道破:“你无非想从她身上讨点文章,我没说错吧?” 他赧然,觉得自己的动机好像就是如此。 她见他窘迫,不忍他再难堪,说:“好吧,我可以把她介绍给你。” “真的?” “不过,我得告诉你,你见到她,不管看到了什么,请你千万不要把她想得太 坏……她或许会让你吃惊、甚至失望……” “她怎么了?” “你见她以后就明白了。”她忽然陷入一种遐想,“她是我在工厂时最要好、 最亲密的朋友,她是那么美丽,是我们纺织女工的皇后……”她动了情,眼睛不禁 充盈着晶莹的泪花,望着前面一排葴蕤的女贞树墙。 他第一次发现,平素活泼开朗的齐慧娟,竟还有多愁善感、脆弱的一面。仅此, 他已完全理解了她和冷媚情同姊妹的关系,同时更理解了她为冷媚所做的一切。 齐慧娟转脸呆呆地看他,以至他心里不由地发毛,说:“你这是怎么了,干吗 这样看我?” “郑大哥,”她突然一脸严肃,“你能让我信任你吗?” 他茫然,“你这是啥意思?” “你对她不会有任何恶意吧?” “你这是什么话!” 她歉然一笑,“对不起,你看我对谁都疑神疑鬼的,请原谅我的直率。” 他一笑,“这没什么。” “好吧,我会很快让你见到她的。” 齐慧娟从长椅上站起。 3 星期日。阳光灿烂的一天。 齐慧娟与郑思渊约好今天去同冷媚会面,地点在市中心解放大街上的幽梦园酒 吧。郑思渊以前曾偷偷去那儿探访过,传言称这儿为“新贵俱乐部”,一般阮囊羞 涩的工薪阶层,很少有人光顾这里。因而,它也成了藏污纳垢的所在。 这次会面是经齐慧娟精心策划和安排的。临来之前,她一再叮嘱他,说:“你 要装作跟我是偶尔在这儿碰上,最好晚去点,千万别露馅。她这人很敏感的,你听 清楚了吗?” 郑思渊心口怦怦直跳,仿佛是去和地下党接头似的,刺激,又不免有些紧张。 但他表面上仍十分坦然,说:“好吧,一切听你安排。” 酒吧一般黄昏时分才开市,因而他要耐着性子等一整天。冷媚居无定所,狡兔 三窟,连小齐现在也不知道她到底住哪儿,只好上她们这些人常去的地方,碰碰运 气。小齐这么说。他内中虽不信,可也只好听从她的调遣。 天色微曛时,他才按与小齐的约定,缓步朝解放大街上的幽梦园走去。临近酒 吧时,他忽然想要下场雨就好了,他可以佯装躲雨的样子,匆匆走进那里,自然而 又不惹人眉眼。然而,大街上华灯初放,天空一片灰蓝,又隐约透着落日与灯光相 辉映的绛紫色,月牙儿早早跃上城市灰蒙蒙的上空,月色出奇的好。老天爷没给他 创造一个有利于他的心理情境。 他穿着件新买不久的西装,领带又打得死,生硬的白衬领撑着他的下颔,虽然 仪表显得很规整,却让他拿捏出一身的汗。其形象倒似一个失魂落魄的打工仔,夹 在进进出出、吞吐自如的西装革履的大亨,浑身珠光宝气的淑女们中间,混入了这 灯红酒绿的场所。 他一时忘了小齐的嘱咐,进去后就不由贼眉鼠眼地东张西望,一看便知是个新 主儿。酒吧人不多,大约入夜后,惯常过夜生活的人才会陆陆续续来这儿喝酒、跳 舞、侃生意、谈情说爱、扎姘头泡妞。据说,这儿是有“保护伞”的,老板娘有什 么人撑腰,因而酒吧更蒙上一层灰色的氤氲。 他在舞池一角的一方圆桌旁看见了齐慧娟,她也同时看见了他,但她立刻背过 脸去,没看见似的,接着跟她对面坐着的冷媚说话。冷媚正背对着他,他只看到她 一个秀颀的背影。 他正想大声喊小齐,这场合提醒他不宜大声喧哗;再说,这也有违于小齐偶然 在这儿邂逅的安排。他穿梭着绕过舞池,一如一位蹩脚的绅士,蹭来蹭去,终于挪 到小齐和冷媚的桌位跟前。此刻,他尽量不用眼睛直视她们,目光贼溜溜地旅行了 一圈,这才落在小齐身上。 他故作惊讶地叫了声:“哎呀,这不是齐小姐吗?” ——他想,他的表演一定够拙劣的! 齐慧娟抬眼瞟他一眼,立刻绽开笑脸,“哟,郑先生,你怎么有闲空来这儿了?” “我路过这里,随便进来坐坐。” 齐慧娟很自然的邀请,“那就一块儿坐吧,都不是外人。我介绍一下,这是冷 媚小姐,我原先纺织厂的好友。”然后她转对她,“郑思渊,咱那位陆大姐的先生, 一位模范丈夫。” 冷媚站起,微微欠欠身,“谢谢您和陆大姐的关照。” 他突然没了台词,痴望着她。她真是太美了,美得令人惊讶、沉醉!尤其她现 在在酒吧紫蔷薇色的烛光下,由四周淡蓝色灯晕映衬着,更似法国画家布歇笔下的 女神。她一身玄青色低胸连衣裙,秀颀的、白如凝脂的颈项上,悬垂一串灿若翡翠 的项链,使她格外优雅大方,楚楚动人。许是过惯夜生活(或许因为灯光)的缘故, 她脸色苍白,没有丝毫血色;那秀媚的鼻翼一侧藏匿着一颗若隐若现的黑痣,银灰 色眼影深重地压着一双忧郁的、黑幽幽的眸子,嘴角蜿蜒着一缕游丝般的哀愁。 他不禁怦然心动,喉头梗便发堵,所有言语都一下卡在那里。 冷媚发觉他直视的、审慎的目光,淡然一笑,“郑先生,您请坐。” 齐慧娟上手拉他一下,他才猛地一屁股坐下,显得极失态,不觉很是尴尬。 冷媚仍笑微微的,“郑先生在哪儿供职?” 他立刻拿眼睛看齐慧娟,不知是否该如实回答;就他的本意,他是不愿对她撒 谎的。 齐慧娟反应极快,说:“他呀,整天东游西荡,逮住什么活都干。”说过,瞟 了冷媚一眼,不自然地笑了笑。 他很不满意齐慧娟的答话。照她这么说,他岂不成了无业游民,说雅一点,也 只不过是个自由职业者。这话显然破绽百出,他像那号人么! 冷媚不曾留意,也无心刨根问底,淡淡一笑,“如今还是做个自由人好。” 齐慧娟应和,“郑先生自由惯了。” 他点头,“对,我习惯了。” 说着,他却拿眼去刺齐慧娟。他不愿她再给他脸上抹黑,初次见面,他不想给 冷媚烙下个坏印象。大概所有男人在漂亮女人面前,都会有这种想法。这很自然。 由于无话可说,冷媚又旧事重提,“那件事真……多亏郑先生,还有您夫人的 帮忙,我真是感激不尽!” 显然,她是指陆晓琳帮她孩子出生,及又找人家收养的事。 “这没什么,”他大度地说,“对你的不幸,我深表同情……” 冷媚嘴角浮出一丝苦涩涩的笑。干吗哪儿疼就往人家哪儿戳呢!他实在不该说 这话,尤其在今天,他们初次相识的时刻。 齐慧娟立刻圆场,“事情都过去了,就不要再记挂在心了。” 他忙应和说:“对,区区小事,何足挂齿!” 齐慧娟低下头,差点没乐出来。她许是要笑他措辞的迂腐吧。 一个服务生走到他们桌位跟前,朝冷媚一笑,低声说:“冷小姐,有位先生请 你到包房去坐坐。” 包房?郑思渊一怔,眼睛不由朝一侧昏暗的深处瞟去,果然那儿有一溜装潢精 美的花色玻璃房。他刚才竟没留意到。 冷媚抽出一枝摩尔女士香烟,服务生立刻为她点燃上,她喷了一口,说:“告 诉他,我这会儿有客人。” 服务生默然退去。少时,他又转来,说:“老板娘说,人家已经付过‘台费’ 了。” 郑思渊突然来了气,“他是谁,这么无理,没见我们正说话么!” 齐慧娟立刻伸手在桌下捏他一把,强作欢颜,说:“冷媚,你忙你的去吧,我 们也该走了。” 说着,她拉郑思渊一下。 “坐下!”冷媚突然冷冰冰地说。她简直是对他们下命令。他俩将起的身子一 下僵住。 冷媚一笑,“难得碰在一起,咱们好好聊聊。” 她虽在笑,目光却透着凛冽的寒冷,让人暗暗战兢。 服务生默然走了。 他们突然无话,默默枯坐。 “来点酒吧?”冷媚生硬地笑了一下。 “不!”齐慧娟霍地站起,她再受不住这莫名的煎熬,冷冷说:“你有客,我 们先走了!” 冷媚很沮丧,脸煞白煞白,透着可怖的阴绿。她嗒然低垂下头,说:“对不起, 让你们扫兴了。” 郑思渊心像被什么戳了一下,说:“你千万别介意,我们……” 齐慧娟转身走了。 冷媚仍低垂着头。 郑思渊慌忙说:“希望还能见到你……” 她冷冷一笑,“我是个不值一见的人。” 郑思渊迟钝了一下,转身走了。出了幽梦园,他见小齐正在一侧红白两色的交 通护栏旁等他。她仰着脸,像在极力克制着自己。他默然走过去,忽然看见她脸上 蜿蜒着明亮的泪滴,晶晶莹莹,映着街上的灯彩。她感觉到他的目光,掩饰地抹了 一把,眼看着马路上川流不息的车流,说:“请不要把这些告诉陆大姐,她知道会 伤心的。” “好吧。” 他完全理解她此刻的心情,眼见着自己昔日好友的颓丧、沉沦、堕落,一天天 在泥淖中越陷越深,而她又无力救助,那会是怎样的一种心情啊! “那就拜托了!” 她看他一眼,掉头走去,步履匆匆,几乎是在奔跑,转眼她便淹没在人潮汹涌 的大街上,化为一簇奔涌的浪花。 郑思渊的心情倏地沉重起来。 ------------------ 小草扫校中国读书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