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节:序(2) 伦理(尤其是社会伦理)问题的重要,在于它是大家的事——大家的意思就 是包括我在内。我在这个领域里有话要说,首先就是:我要反对愚蠢。一个只会 明辨是非的人总是凭胸中的浩然正气做出一个判断,然后加上一句:难道这不是 不言而喻的吗?任何受过一点科学训练的人都知道,这世界上简直找不到什么不 言而喻的事,所以这就叫做愚蠢。在我们这个国家里,傻有时能为成一种威慑。 假如乡下一位农妇养了五个傻儿子,既不会讲理,又不懂王法,就会和人打架, 这家人就能得点便宜。聪明人也能看到这种便宜,而且装傻谁不会呢——所以装 傻就成为一种风气。我也可以写装傻的文章,不只是可以,我是写过的——" 文 革" 里谁没写过批判稿呢?但装傻是要不得的,装开了头就不好收拾,只好装到 底,最后弄假成真。我知道一个例子是这样的:某人" 文革" 里装傻写批判稿, 原本是想搞点小好处,谁知一不小心上了《人民日报》头版头条,成了风云人物。 到了这一步,就只好装下去了,真傻犯错误处理还能轻些呀。 我反对愚蠢,不是反对天生就笨的人,这种人只是极少数,而且这种人还盼 着变聪明。在这个世界上,大多数愚蠢里含有假装和弄假成真的成分。但这一点 并不是我的发现,是萧伯纳告诉我的。在他的《匹克梅梁》里,息金斯教授遇上 了一个假痴不癫的杜特立尔先生。息教授问:你是恶棍还是傻瓜?这就是问:你 假傻真傻?杜先生答:两样都有点,先生,凡人两样都得有点呀。在我身上,后 者的成分多,前者的成分少。而且我讨厌装傻,渴望变聪明。所以我才会写这本 书。 在社会伦理的领域里我还想反对无趣,也就是说,要反对庄严肃穆的假正经。 据我的考察,在一个宽松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优雅,收获到精雕细琢的浪 漫;在一个呆板的社会里,人们可以收获到幽默——起码是黑色的幽默。就是在 我待的这个社会里,什么都收获不到,这可是件让人吃惊的事情。看过但丁《神 曲》的人就会知道,对人来说,刀山、剑树、火海、油锅都不算严酷,最严酷的 是寒冰地狱,把人冻在那里一动都不动。假如一个社会的宗旨就是反对有趣,那 它比寒冰地狱又有不如。在这个领域里发议论的人总是在说:这个不宜提倡,那 个不宜提倡。仿佛人活着就是为了被提倡。要真是这样,就不如不活。罗素先生 说,参差多态乃是幸福的本源——弟兄姐妹们,让我们睁开眼睛往周围看看,所 谓的工参差多态,它在哪里呢。 在萧翁的《巴巴拉少校》中,安德谢夫家族的每一代都要留下一句至理名言。 那些话都编得很有意思,其中有一句是:人人有权争胜负,无人有权论是非。这 话也很有意思,但它是句玩笑。实际上,人只要争得了论是非的权力,他已经不 战而胜了。我对自己的要求很低:我活在世上,无非想要明白些道理,遇见些有 趣的事。倘能如我所愿,我的一生的就算成功。为此也要去论是非,否则道理不 给你明白,有趣的事也不让你遇到。我开始得太晚了,很可能做不成什么,但我 总得申明我的态度,所以就有了这本书——为我自己,也代表沉默的大多数。 王小波 1997年3 月20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