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 虽然没有下雨,天色仍然不好,预报今晚会有台风来袭,天空中压的低低的乌 云被风推动着迅速层层卷过。大家的心情也都和这天气一样,低沉而郁闷。 一改往日喜欢布置多重琐碎细节的习惯,今天的蔡斯几乎放弃了所有的道具背 景,完全依托现有环境进行拍摄。服装师负气出走,蔡斯也没有叫人去找新的上装, 就让我穿自己的衬衫换过几条牛仔裤即可。大家都不敢招惹蔡斯,原先的脚本设定 已经完全派不上用场,我们都沉默的听凭蔡斯的即兴吩咐。 于是拍摄了我与蔡斯合作以来最为静穆冷漠的一组摄影。 大家的情绪都很低落,我也无法强颜欢笑,索性随心所欲的冷了一张脸按照蔡 斯临时设定的方案走步造型。 真是妙极了,我想,天空板着脸我也板着脸,这么酷的广告效果说不定会讨厂 商的喜欢也不一定! 中间休息的时候接到嘉殷的电话,说阿敏今天回来,晚上一起吃饭,已经叫了 欧阳和脉脉,问我在哪、几时能到。我估计再有两个钟点大概就能收工了,回答嘉 殷正和蔡斯在码头明珠大厦拍片,等下会一起过去。 蔡斯一整个下午几乎都没和我讲话,只是机械的拍摄、打手势换机位或者偶尔 喊话交待一下动作,我通知他今晚聚餐时也只淡淡的应了一声。 尽管气氛很差,我还是认为今天的片子冲出来效果会不错。蔡斯选了个好外景, 这里放眼望出去视野非常好,下面是旧厂区,过去就是货运码头和大片的江水,楼 顶还没来得及做绿化,到处是粗砾的混凝土表面和粗大交错的管道,硬朗粗糙的环 境配合阴暗逼仄的灰色低空,营造出森冷抑郁的质感。我今天表现的冷酷淡漠,中 性化的颓废散漫和环境气氛十分搭调。而蔡斯向来有化腐朽为神奇的拍摄手法,所 以即便再恶劣的情形到他手里还是能够焕发出独特的味道。 傍晚的时候完成所有的镜头,大家各自收拾散去。我简单卸妆换了服装交给同 事带回工作室,出来找蔡斯一同去酒吧。问了几个人都说没看见蔡斯,难道还在天 台?我想着便又爬上楼顶。 果然看见蔡斯,仰面躺在地上遥望天空。 云层压的更低,天色更暗,风明显大起来,空气中是台风从海面带来的潮湿水 汽,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 我在蔡斯身旁盘膝坐下,也不说话,只是静静的看着远方。天地交际的地方有 一线亮光,那里可能正在下着大雨吧,印象中每次大雨来临前的天空总是格外阴暗, 等到雨下下来时反而会天光大亮。 隔了许久,蔡斯忽然开口,“小白你先走吧。我想一个人静一静。”声音有些 古怪。 我没做声,刚要说话,口袋里的移动电话忽然响起来,我一看是嘉殷,想想没 接直接按掉了。可没过一会儿电话又响了,我又按掉。铃声第三次响起的时候,我 刚要接听,蔡斯猛然坐起身来一把夺过电话远远的掷了出去。一道优美的弧线,电 话在空中翻了个身从天台边缘飞了出去。 我愕然回头,只见蔡斯满脸的狂躁与愤懑,唇颊犹如白纸,凤目中闪出暴戾的 光芒。他突然一拳砸向地面,又用双手抱住头,发出暗哑的低吼,“不要烦我!为 什么不干脆让我自生自灭!” 此刻的蔡斯看起来就象一匹受伤的野狼。 对于蔡斯的粗暴行为,我并没有生气,也曾有过同样的心情,那种孤单与寂寞、 无人问津无人需要的空虚感觉,有时候真的可以摧毁一个人的心灵。 我也曾经有过任我自生自灭的念头。 我不知道蔡斯有过怎样的经历和创伤,但如果他需要安静,我可以立刻走开。 我站起来想要离开,手腕却又被蔡斯一把握住,“对不起,小白,你可以留下 来陪我坐会儿吗?”我低下头,看到蔡斯正抬脸望着我,满脸的乞求神情。 我叹口气,点点头,重新坐下。 天渐渐黑了,两岸的灯火点亮,霓虹灯光映亮了周围一片的天空。我们生活在 一个不夜城。 风力越发猛起来,因为离商业区有段距离,又是在四十二层的楼顶,周围非常 安静,只有呼呼的风声掠过。 我们沉默了好久,各自想各自的心事,两个人似乎已经化身两座雕像,相对无 言。 “我家在香港,三岁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对他没什么印象,但我知道他是 个高大英俊的男人,爱穿纯白色的衬衣。”蔡斯轻轻的说,仿佛在耳语,又仿佛只 是自言自语。 我默然倾听。 “六岁的时候,家里能变卖的都已经变卖了,家也越搬越小,只有父亲那一箱 子的白衬衣一直被母亲带在身边,每次搬家都随身携带,另外一件随身带的就是我。” 他苦笑笑。 “我母亲是个美女,但运气不好,父亲死后遇见的男人都是混蛋,他们只想骗 她的钱,骗完也就走了。小白,那时候我一点也不恨我母亲,只是好心疼她,因为 她总是哭。哭完又哭,哭完又哭。” “后来我们的环境渐渐好起来,我觉得好开心,因为母亲已经不哭了,尽管很 少笑但至少不哭了。但是她很少有空陪我,也许是觉得抱歉,于是买了一架很好的 相机给我玩。我父亲曾经是摄影师,可死后连相机都没保住,卖了。我喜欢摄影, 最美丽最伤感最丑陋的东西,你都可以记录下来,这是时间都抹不掉的证据。”蔡 斯呓语般的叙述着,有些支离破碎,但还是能听明白。 “然后我上了寄宿学校,很贵的那种,母亲不许我回家要我好好念书,她每个 礼拜都会来看我,走的时候紧紧抱住我。我知道她哭了,可不知道为什么。也许是 不舍得我吧,我想。” “有一次母亲来的很晚,还喝醉了,她抱住我哭,边哭边求我原谅说她是个罪 人是魔鬼会下地狱。我也哭,我说不是不是,妈妈是世界上最美最可爱的女人……” “你不会相信我竟然整整八年没有回家,全部在寄宿学校里度过。那时候我最 好的朋友就是相机,最大的快乐就是等待母亲的到来。她不让我回家,我就听话。” “唉,我和父亲一样,喜欢纯白色的衬衣,母亲就每季就给我换一打新的,全 是名牌的纯白色衬衣。她看我穿这些衣服的时候,脸上的表情那么温柔。我想她是 想起父亲了。” “可我念预科的那年,她连着两个礼拜没来看我,只是打电话让我乖乖念书。 到第三个礼拜,她还是没来,我忍不住偷偷跑回了家。那时候他已经搬家了,我按 照新地址跑去一看,是半山上的一座两层白色洋房,敲门没人,我没有钥匙也进不 去。我一直等到后半夜,才看到一辆黑色宾利开过来,我想迎上去,可下车的是两 个人,除了她还有一个人,一个半老头子。我悄悄躲进树影里,等他们进去后,我 绕到后窗偷看,我看见她和那个老头子拥抱在一起,我听见她的笑声,笑的那么贱 ……我有点明白,但还是没有怪她……”蔡斯的声音尖锐起来,我注意到他不再称 呼他妈妈为“母亲”,而是用一种厌恶的语气念出那个“她”字。 “我趴在窗边偷听,那个老头子大笑着说,你的白衬衣呢,听说你就是靠清纯 的白衬衣钢管舞一脱成名的,现在做到妈咪级还不收山,为什么不穿白衬衣了呢… …她先是推辞,可那个老头子来头好像很大,她于是上了楼,下来的时候竟然穿了 父亲的白衬衣,哈哈……你知道那客厅中央是什么,是一根钢管,冷冰冰锃锃亮的 钢管!我没见过她跳舞,可她居然会跳舞,还是钢管脱衣舞。她穿了父亲和我最爱 的纯白色衬衣,里面是黑色蕾丝的内衣,我看见她象蛇一样盘旋在钢管上,然后她 和那个老头子就在客厅里媾和在一起,客厅里!他们甚至不在乎有没有人看见!象 鼻涕虫一样恶心……我在外面吐了……后来我每天都偷偷去看她,看见她和不同的 男人回来,有时候就会穿起白衬衫跳舞……纯白色的衬衣……哈哈哈,我每天都会 呕吐,可还是每天都会回来……” 蔡斯的情绪愈来愈激动,他一把捉住我,两眼充满血丝,“其实我不怪她,可 她为什么要这样糟蹋父亲和我最心爱的东西,我宁愿她打扮的象只孔雀!啊不,是 的,是的,她那么美,有着小鹿般温柔的眼睛,白衬衫其实顶配她,可是我不要她 这样穿,你明不明白!明不明白!” 他忽然一把抓住我的手把脸埋入掌心,“我后来考到英国去念书,我想躲开她, 可我老是做梦,梦见她、父亲、还有小时候的我,我们都穿了纯白色的衬衣,我们 是天使,可除下衣裳,只有她身上还穿着黑色的花边内衣,黑的象地狱里的河水一 样,然后慢慢坠落下去……我抓不住她!抓不住!怎么都抓不住……” 我的手心渐渐有温热的液体在流淌,沿着指缝滴落,“我那样恨她,一直躲着 她,可还想着她。恨她已经成为一种习惯,也是我灵感的来源。最后那一年我每天 都去看她,偷偷的,热烈的注视着她,还悄悄配了钥匙进到屋里触摸她每一样东西, 呵,我记得她每一个小动作,记得屋子里每一样摆设……可我那样恨她,她也知道 我恨她,可她不解释也不求原谅,甚至从来没找过我……她不知道其实我想念她… …可今天早上我接到律师的电话,说她凌晨死了,煤气自杀,她给我留下不少产业, 哈哈哈,可她死了,我不知道她死后我要钱做什么!我自己也很有钱,有钱的再也 不需要她穿着白衬衣跳脱衣舞……可她居然死了!自杀!哈哈……” 笑声渐渐变成了呜咽,蔡斯闷在我掌心哭泣的声音听起来就象受伤的狼嚎,绝 望而无助。 我轻轻的拍打蔡斯的后背,象在安慰一个无助的婴儿。 我深深的同情面前的这名男子,他背负着怎样痛苦的记忆呵,有着怎样残缺的 人生呵。为了忘却还是为了记住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他要这样折磨自己的灵魂。 和蔡斯相比,我已经太幸运了。 蔡斯慢慢抬起头来,眼神空洞而迷茫,他就这样一脸绝望的盯着我,好久都不 说话。 我担心起来,轻轻摇晃他的肩膀,“蔡斯,蔡斯!想哭的话就哭出来啊,不要 憋在心里。蔡斯……” 蔡斯颤抖着伸出双手捧住了我的脸庞,“你多美呵,一双小鹿一样的眼睛,你 是这么的美……” “不要这样,蔡斯,放松点,一切都会过去的,你……”我有些害怕,蔡斯的 眼神那么怪异,好像完全迷失了自我一样,我尽量温和镇定的安慰开解,可似乎毫 无作用,话还没讲完,蔡斯的面孔已经狠狠的俯下,咀唇覆住了我的双唇。 这是一个暴烈的吻,仿佛要就此吸走我全部的生命一样。我大骇失色,企图挣 扎,可蔡斯一手托住了我的后脑,一手如铁箍一样牢牢圈住我的身体,使我无法动 弹。 就在我几乎窒息的时候蔡斯离开了我的咀唇,他低下头一路探索着向颈项吻去, 一手已经撕开了我的半幅衣袖。 这给我传递了一种强烈不安的信息,可无论我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蔡斯的怀抱, 他的双臂是那样的有力,近似暴虐的牢牢锁缚着我。 我尖叫起来,“不!蔡斯你疯了吗!放手!”台风愈来愈近,我的声音湮灭在 肆虐的狂风中。 胸前的两颗纽扣已经迸落,领口滑开露出了黑色蕾丝花边的肩带,这显然刺激 了蔡斯,他猛的把我推倒在地,狂怒的喊起来,“为什么!为什么偏偏是我和爸爸 最爱的白衬衫!你不配穿它……”他仰天怒吼,象一尊暴怒的神祗。 我趁机爬起来向门口跑去,但没跑两步又被蔡斯捉住,他把我用力甩出去,身 体失去了重心,我跌倒在天台边缘,额角在围栏上重重的磕了一下,粘稠的液体随 即淌了下来。 巨大的恐惧战胜了疼痛,我想站起来逃跑,可足踝似乎也扭伤了,无法着力, 蔡斯高大的身影渐渐逼近。 蔡斯跪倒在我身旁,一手握住了我的下巴抬了起来,咬牙切齿的说,“我不要 你做个贞节烈女,可至少你不要侮辱那些美好记忆!”我伸手想推开他,却被一把 抓住了双手。 此时的蔡斯就象失去理智的野兽一样,他又一次把我推倒,单手抓住我的双腕 高高的举过头顶压在粗砾的地上,一手毫不留情的撕开了我的衬衫。 破碎的衣角高高的扬起,我几乎裸裎的暴露在黑云滚滚的天空下,黑色的蕾丝 内衣在暗夜里愈发衬出了肌肤的惨白,那样的惨白而毫无血色,就象蔡斯的脸色一 样。 蔡斯的全身都开始颤抖,抖的就象秋风中的一片叶子,他的手指轻轻游移在我 的身上,指尖凉的象冰一样,“多么美丽呵,象天山的圣雪一样洁白,多么美丽的 锁骨,多么美丽的肌肤,多么美丽的花边……”指尖象流水一样慢慢流淌,他冰冷 的手掌渐渐覆盖在我柔软而猛烈起伏的胸部。蔡斯将脸埋入我的颈项,失声痛哭起 来。 我紧紧咬住自己的咀唇,口腔中渐渐有腥甜的味道蔓延开。蔡斯开始哭泣,制 服我的力量有些松懈,我毫不犹豫抬腿曲膝撞去,他一声闷哼弓起腰跌到在地上, 象一只龙虾蜷伏着哀号。 我激烈的喘息着努力后退站起,但仍然无法跑动,情急之下扶着半人高的围栏 爬了上去。围栏大约一米宽的样子,我坐在边缘,将两条腿悬在外沿,下面即是空 荡荡的外墙,一失足就会从四十二楼直线坠落,粉身碎骨、万劫不复。 晕眩中,我伸手紧紧抱住肩膀,额角的伤口灼痛,手腕已经肿起一圈,手肘、 肩背擦伤的地方也都火辣辣的撩疼。 蔡斯慢慢爬起身来,面容痛苦的扭曲着,他试图过来,又被我的绝决的神情所 震慑。我们彼此瞪看着对方,又陷入了僵持。 毫无征兆的,大雨倾盆而下,我们顷刻间浑身湿透,强风扫过,我几乎要从围 栏上一头栽下。 冰冷彻骨的雨水瓢泼浇下,蔡斯渐渐转回神志,看着我单薄狼狈的模样,他悲 苦的笑了,忽然抬手用力击打自己的面孔,喉咙口发出低沉愤闷的嘶吼声,他扭头 狂奔而去。 好久我才能勉力从围栏上翻身爬回天台,几乎是直接跌落在地上,我紧靠着墙 根剧烈的战栗起来。 风雨交加的夜晚,我一个人倚墙而坐,害怕过后是深深的、深深的悲哀。 我不能忘记蔡斯绝望凄厉的面容,那样深刻的悲哀仿佛决堤之水,迅速湮没了 整片夜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