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每年的圣诞夜我都会收到礼物。 和妈妈在一起时,常常是美丽昂贵的珠宝首饰。 两年前和苏一起度过的圣诞节,我也收到了一组十九世纪波西米亚古董彩色玻 璃花瓶作为礼物,不过它们和苏在那段时间陆续送我的小东西一起被留在了巴黎。 去年的圣诞节,脉脉从欧洲订了一套精油和薰香器皿给我,希望能帮我舒缓压 力放松神经促进睡眠,不过我懒也就一直搁着没用。 今年难得五个好友聚在一起,但聚首其实是为了分离,所以大家都各怀怔忡, 前面的布置准备工作做的这么热闹,但谁也没有提到要准备礼物。可不是!睹物思 人,倒不如身无长物潇洒离去的好。 于我而言,阿敏的这个拥抱其实已经是最好的礼物。 我那样心酸却又欢喜,还有一点点的惆怅。呵,长久以来,我孤单徘徊、寂寞 无依的灵魂在那一瞬间竟然有了归宿感。 就让我这颗漂泊梦魇的心停靠苏醒在阿敏温暖的掌心吧。 可是,圣诞老人与我开了个玩笑,偏偏在我决意走出往事的时候,从天而降送 来了这么一份出乎意料的大礼。 看见苏清癯泰然的面容,我但觉恍惚,心情纷乱错综,居然不知道是喜还是悲。 等我回过神来,发现自己正站在两名男子之间。 前后惘顾,我看到苏温和安详的笑颜,还有阿敏温柔忧伤的目光。 无形中,仿佛被两只大手左右吁衡,我不知所措。 我一定是醉了!我阖上眼睛用力摇摇头,不敢再抬头细看,我踉跄着转身离开 小舞池。 没有人喊我,我直接出了后门进到安静的里弄。 就像一条离开了水的鱼,我仰头大口大口的喘息起来。 冷风袭来,我只穿了薄薄的单衣,不由瑟瑟发抖,酒意上涌,有点想吐。 压下胸口翻腾欲呕的恶心感,我四顾凄惶。受伤的手掌钻心般阵阵刺痛,然而 这也丝毫不能抵过我心里的疼痛。 怎么会这样?为什么上帝要和我开这么个既不好玩也不好笑的玩笑? 我哭笑不得的站在这条阕寂无人的里弄,周围一片黑暗,只有穿堂的冷风飕飕 扫过。 一件犹自带着体温的风衣悄悄披上我的肩头,一双稳定的大手落下握住我的双 臂,在一道轻柔却坚持的力量下,我慢慢转回身。 “露丝。你好吗?”苏低沉的声音响起,我看到他眉宇间的愁损与心疼。 苏将我揽入怀中,我的身体分明有些僵硬,但还是没有拒绝。“我们回家好吗, 露丝?” 我动了动,想伸手推开苏,触及伤口,痛楚的呻吟出声。 苏才看到我的手掌,细小的玻璃碎片嵌于其中,殷红的鲜血仍然在不断涌出滴 落。苏低低的惊呼一声立刻伸手在风衣外裹胁着挽住我带我去往医院。 眼角的余光扫到酒吧的后门口阴影处依稀站立了一个高大秀挺的身形。阿敏。 我没有回头。眼前却浮现刚才阿敏温柔忧伤的目光。 对不起,阿敏。 我与苏匆匆离去。 我已经不记得我们是如何去了医院,又是如何回到我的住所。 第二天是个阳光灿烂的日子,窗帘没有阖严,刺眼的光束穿过缝隙投诸进房间, 我在一夜宿醉的头痛中醒来。 脑中一片空白,真的好像洗过的口袋一样,又干净又彻底。 如果真的可以失忆就好了。我喃喃自语。 昨夜发生的事情一点一滴开始回归脑海,我蓦然惊醒,猛然坐起低头一看,自 己居然合衣而卧睡在自己的床榻被褥中,受伤的左手缠了纱布绷带,掌心时时跳脱 的疼痛。 我是怎么回家的?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我叹口气翻身下了床,捧着几欲裂 开的头出去厨房找水。 经过客厅的时候我一下子停了下来。我看到那边的沙发上正斜靠了一个人,安 然而睡。苏。 苏就那样真切的出现在我面前,他斜倚在沙发上,头微微倾侧着,阖目安睡。 苏老了。我从来没有见过苏这么疲倦惫懈的样子。 我慢慢蹲下,抬脸细细端详面前的苏。 这两年,苏又清瘦了不少,一脸倦容,连睡着时都轻轻锁起眉,脸上的肌肉有 些松弛,皮肤上尽是岁月留下的隐约痕迹,虽然并不明显,但比起我记忆中他神采 精璀的模样已足以让我惊心。苏沉沉入睡,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一路延下直至咀角, 透露出一丝哀伤况味。 你总是这样吗?我似乎不曾见过你真正的开怀笑意。 为什么你连大笑都如此忧伤?即便在梦中也带着这样悲哀的表情? 心口痉挛般的疼痛,我用力甩头。 苏忽然动了一下,他只穿了一件高领毛衣,昨夜为我驱寒的长身风衣上沾有斑 斑血迹揉在一旁。 我轻轻取来毛毯为苏披上,又拾起风衣抖了抖打算拿出去清洁。风衣斜搭下来, 一本硬壳子的图册从一侧口袋跌落出来。 我弯腰捡起一看,不由心神大震,双手颤抖的几乎拿捏不住这本书。 这本已经翻看至纸张熟软、封面扉页四角都已经磨损发黄的图册,就是幼时苏 教我看图学法文的玫瑰图谱! 但觉足下发软,我跌坐在地,只怔怔的盯牢那本图谱发呆。 难道,这么多年来,苏一直把它带在身边?那么当初为什么忍心一次又一次拒 绝我?为什么这两年还是对我不闻不问…… 我的脑中转过千百个念头,并没有留意到旁边的苏已经醒转坐起。 苏不发一言的将我的头揽入臂弯,听到那宽阔的胸膛中传来的强劲心跳声,我 的眼泪不受控制的潸然落下。 看着窗前的光影渐渐移转、黯淡,我依旧保持着苏离去时靠着沙发倚地而坐的 姿势,脚已然麻木。 耳畔似乎仍然又苏的声音在回旋,一遍又一遍不肯停歇,仿佛要自行钻入我脑 中镌刻成文才肯罢休。 “对不起露丝,我的小露丝。让你受这么多苦。因为我不敢,我不能……” “我的年龄可以做你的父亲,早就是个中年人了。我已经老了,所以我不能那 么自私……” “可是,这两年我每天都在想你……露丝露丝露丝,你就象一朵清晨初放的白 玫瑰一样娇艳,一朵有魔力的玫瑰……” “我才发现,没有了你,生活也就失去了声音、色彩、嗅觉、触感……除了回 忆它完全没有意义……” “对不起露丝,呵我的小露丝。我已经错失前面的一半生命,不能再浪费后面 的一半,所以我来了,原谅我好吗,露丝……” “我知道这很突然,不过不要紧,我会等,一直在这里等。露丝,我不会给你 压力,你愿意考虑多久都可以。我一直会在这里。” 这难道不是我一直渴望得到的承诺么?为什么我会觉得悲哀而并不感到幸福呢? 我甚至连一点开心的意思都没有。 我不记得当时自己是如何回答的,也许什么都没说。 也不记得苏是怎么离去的,他似乎说过要打算这次要常驻一阵子。 可是,那和我又有什么关系呢? 我不要!等了这么久,为什么我居然会首先生出这样的念头!对啊,我就是不 要啊! 那苏该怎么办呢? 他那么憔悴又那么满怀希望,那个曾经那么英姿伟岸的儒雅男子今天居然那么 谦卑委顿的俯首在我面前请求原谅,如果我说不,他将情何以堪? 可是这样的结局真的是我现在想要的吗? 即便是,那阿敏又该怎么办呢? 郁闷之极,我腾的起身,足底仿佛千万只蚂蚁在咬噬,重新跌坐沙发揉了半晌 才好。 天色黑了下来,我不想待在家里,我怕苏随时会再来,哪怕只是他的电话我现 在也不想接。 把自己扔进浴室狠狠冲了个澡,换过衣服我匆忙出了家门。 我也不知道去往哪里,只知道自己不想留在家中。 从公寓楼出来,我又怔住。 阿敏正靠在车前专注的盯着门口。他还是昨夜的装束,须根未剃,满面于思。 我一步一步走过去,阿敏没有丝毫的责备与质疑,只是一脸温柔、满眼的期待 目光,待我走近,他叹息一声一把将我拽入怀中,下巴轻轻摩擦我湿漉漉的发鬓, 柔声道,“小白你这个傻瓜。” 坐在车中,阿敏带我在整个市区穿梭绕圈,一整个晚上,我们都沉默不语。 前面的反光镜中,阿敏时时会看我一眼,他微微蹙起眉睫,眼神里的坚定不移 令我无言以对。 我只有垂下眼帘或者把头扭转看向窗外。 外面是光影明灭的夜色,在这样的大都会里,想要求得一片完全的漆黑也是一 件不太可能的事。 衬着夜色,旁边的玻璃窗上倒映出的是我苍白漠然的容颜。 眼底是一片无边无际的空洞。 及至午夜我们才回到住所,一直到我家门口,我们都不曾交谈,连一个交换的 眼色都没有。 开了门我低声道了晚安正要进去,阿敏忽然一把捉住了我的手臂。 “对不起阿敏,我……”我有点心烦意乱,抬手想要挣脱,阿敏毫不理会一径 将我拽过推在墙上。我有些诧异,印象中阿敏从来不曾这样粗暴过。 “小白,我只想知道,昨天我吻你的时候你是在想他吗?”阿敏低低的开口, 目光只是落在我身后的墙上,脸上毫无表情,左边的眉峰却轻轻跳了一下。 “是……啊不!对不起,我,我不知道。”我困难的咽了口口水,语气连自己 都觉得凄惶。 “不能确定?嗯?”阿敏依旧低低的问,又仿佛只是自言自语。 我颓然的摇摇头,只想一个人躲进屋子静静独处,“我好累,对不起阿敏,我 想静一静……” 阿敏突然握住我的肩膀,俯身吻住了我,吃惊之下我想推开他,可阿敏的双手 是那样大力,他只是安静而又执着的吻住我不肯放松。 僵持了一会儿,我终于投降,不再挣扎,慢慢仰起脸阖起眼睛,双手与阿敏轻 轻伸至的手掌握在一起。 许久,阿敏才放开我,他低下头微笑着问我,“现在呢?确定了吗?知道是在 和谁接吻吗?” 我的脸颊开始发烫,心里却有种莫名的轻松,微微点了点头。 阿敏伸手揉揉我的短发,温和的说,“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乱想。我会给你时 间,嗯?”他凌空虚晃一抓,然后将手心伸展至我面前,好像真的给我送了满满一 握的时间。 我们都笑了起来。 接下来的两个礼拜,苏却又消失了。我几乎要以为那个圣诞夜的重逢又只是我 的一个梦境。 脉脉去了新西兰,偶尔会有电话来,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自信开朗,这令我们 大家都倍觉安慰。 当然,苏的到来并非梦境,他的出现成为我们几个之间一个小心翼翼回避的话 题,每个人都那么温柔的顾全我的感受,让我感动之余却也无法启齿倾诉或者求助。 阿敏与我之间本来已经迅速走近弥合的距离又突然拉开,他重新恢复以往那种 刻意维持的疏离态度,不动声色的亲切和体贴却依旧给了我巨大的压力。 半个月以后苏再次出现,他告诉我已经将手头的事务暂时分交托管,他可以安 安静静的休息一阵子,心无旁骛的等待我的答案。 苏暂时住在酒店,他离开的那两个礼拜中已经派人找到合适的住宅,本来是全 新装修,但苏决定全部重做而且亲自担纲设计。 “我会做一间最美的宫殿给我的露丝小公主。”苏笑眯眯的说。 我看着苏舒展愉快的脸容,所有的话都哽于咽喉无法出口。 原来,再深刻的爱都会慢慢后退。 花到十分红处也会化作段段灰烬。 只是我又重新陷入一个前后瞻顾、左右吁衡的为难境地。 我无法回避自己的真实心意,可面对苏殷切期待的目光却也做不到一口拒绝, 自觉惭愧我更加心虚只好躲开阿敏。 万分无奈之下,我选择了逃避,避得一时是一时,最多我谁都不要了,一个人 浪迹天涯也罢! 辛苦躲避,刻意退让,苏和阿敏都是太聪明的人,很快感觉到了我的彷徨失措。 最要命的是,他们不约而同都采取了安静守望的态度。 不逼迫、不挑明、不退缩。 苏会这样做我并不意外,他一直是个太谨慎的人。做商人如此,做男人亦如此。 可阿敏,阿敏是那样磊落不羁、洒脱不群的一个人。以前的克制低调是体贴顾 全,今日的谨言慎行恐怕已经更添多几分受伤害的意味。毕竟,他也有骄傲、脆弱 的一面。 日子一天天过去,我的心情也一天天低落。 我已经几乎不去翡翠森林,好久都没有见过嘉殷,与欧阳更是几乎失去联络, 躲着苏,也不敢见阿敏,倒是和脉脉每周一个电话,却什么都不敢说。脉脉似乎已 经知道了什么,但她了解我,如果我不想开口任谁问也无用,于是她也只是略微试 探最终保持缄默。 我每天足不出户在家寄情工作,偶尔去趟超市采买一番。 和苏在一起时只是含笑听他说些世界各地的风物轶事却并不涉及风月;和阿敏 在一起时会谈工作谈翡翠森林谈嘉殷的糗事可就是不谈彼此的未来。 好不容易捱过了一月份,又捱过了农历新年,二月份西方的情人节前一天我干 脆一个人跑到北方,北京、天津的瞎逛,什么景点都没去,光是大街小巷的乱转, 一个礼拜下来积了厚厚的出租车票,遇到想兜圈子的司机我能押着他穿街过巷的给 我绕出来。 二月底的时候我才回去,尽管之前和苏及阿敏都有过交代,两个人的脸色也都 沉郁了好几天。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眼看苏购置的小洋楼装修的热火朝天,面对苏温存而探究 的目光和愈来愈沉默的阿敏,我痛恨自己的怯懦,终于下了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大声 说出自己的想法。 最意外的是,三月份的时候,妈妈居然也从东京赶来了。 这真是太妙了!我想。 早就知道苏对妈妈的一往情深,也看惯了妈妈奇特的爱情观和处世逻辑。 不知道妈妈此番前来到底是为什么?上次阿部来的时候听说妈妈又与先生分居 了,难道这次她是为苏而来?可是,以苏目前的情形,他还能那样爱妈妈么? 反正已经乱作一团了,我叹口气甩甩头,干脆阖起眼睛捂上耳朵不问青红皂白 直接挥慧剑算数! 事情已经完全超出我所能制擎的程度,我现在所能掌握的大概也只有自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