淫雨(1) 华雨放下电话,看着窗外。外面的小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大一阵小一阵, 给人的感觉一切都是湿漉漉的。这场小雨已经持续了几天,阴沉沉的天气让人感到 心情很压抑,似乎有一种郁闷的气息。这时,华雨不知为什么突然想起小时候的一 件事。那好像是一个初春,当时她只有七岁,刚上小学一年级。在她从学校回家的 路上有一片水塘,她每次经过那里都要从塘边绕过去。但在那个初春的中午,她由 于肚子饿了,就决定抄近路从冰上走过去。其实她在上冰之前很认真地观察过,应 该没有任何问题,北方的初春天气还很冷,塘面上的冰冻得很硬,在中午的阳光下 闪着坚实的寒光。华雨来到冰上,试探着向前走了两步,又走了两步,接着就大着 胆子朝对岸走去。但就在她走到冰面的中间时,突然听到脚下咔地一响,她愣了一 下,刚停下来,脚下就又是一阵让人心惊胆战的破裂声。她立刻本能地朝对岸跑去。 可是刚一迈出左脚,就觉得踩在冰面上的右脚开始往下一沉,接着就感到一股冰冷 刺骨的塘水涌进鞋子,并迅速地顺着腿漫延上来。她立刻明白了,自己是掉进了冰 窟里。她顿时感到一阵惊慌,下意识地想尽快向前跑,但这时她的另一只脚也已把 冰踩裂了,她已经完全陷进了水里。好在这个冰窟的洞口并不是很大,在华雨掉下 去时,两根胳膊刚好可以架在冰面上。可让她没有想到的是,这个冰窟的边沿突然 变得很不结实,她稍稍一用力冰就立刻咔咔响着塌陷下去。她觉得自己的身体正在 一点一点往下沉。尽管她当时只有七岁,但也清楚这样沉下去的后果是什么,于是 她立刻不顾一切地朝着岸边大叫起来。幸好这时陈伯正蹬着三轮车在塘边经过,听 到叫声,认出是华雨,连忙不顾一切地扑到冰面上来,小心翼翼地爬到冰窟跟前, 才将她从冰水里救上来。陈伯是华雨家的邻居,跟华雨的父亲也是朋友。在那个晚 上,陈伯又来到华雨的家里,给她送来一罐用生姜熬制的红糖水。他看着华雨披着 棉被一口一口地喝着,对她说,以后要记住,冰虽然看着结实,其实是最靠不住的 东西。 华雨不明白,想了一下问陈伯,为什么? 陈伯并没立刻回答,只是轻轻叹息一声。 华雨又问,难道冰冻硬了也靠不住吗? 陈伯想了一下,问,冰是用什么冻的? 华雨说水,当然是水啊。 是啊,水这东西,本身就不能相信呢。 华雨越发不解,水怎么就不能相信呢? 陈伯摇摇头,苦笑笑,似乎欲言又止。 他沉默一阵才说,记住,水是更不可信的东西。 华雨眨了眨眼,还是没有明白陈伯的意思。 陈伯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没有再说下去。 这些年来,华雨一直想再问一问陈伯,究竟为什么水是不能相信的东西。但直 到她后来离开家里,也没能有机会去问陈伯。陈伯是在若干年后的一个夏天死的, 这时华雨早已离了尖刀巷。据说陈伯死得很惨烈,尖刀巷的人得知此事后无不为之 动容。那时在尖刀巷的附近有一个铁路货运站,同时也是一座露天的危险品储货场, 一罐罐的硫酸和盐酸被火车拉来这里,分装进一只只的瓦坛,用硼砂将坛口封严, 然后就拉去这个城市的各个企业。这种危险品储货场如果在今天看来简直不可思议, 它设在居民区的附近不仅不环保,在污染环境的同时也严重危害周围居民的生命安 全。那时华雨生活的这个城市是中国很著名的一个北方工业基地,但华雨却始终搞 不清楚,究竟是什么企业会用到这样多的硫酸和盐酸。当然,她上中学以后接触到 化学知识,也就明白了,这种硫酸和盐酸主要用在烤漆和电镀工艺中。当时在这座 城市里拥有两家很著名的自行车生产企业,而自行车的主要零部件都要经过烤漆和 电镀,因此这种硫酸和盐酸的需求量也就大得惊人。陈伯出事是在一个夏天的上午。 在那个上午,陈伯的任务是往一家专门生产汽车零部件的企业送几坛硫酸。当时他 将那几只装满硫酸的坛子搬到三轮车上,又用皮绳在周围揽住捆牢,然后就蹬上车 从那个露天货运场出来。出事是在离货运场不远的马路上。那时的路政还不像今天, 由于各种车辆管理不善,路面被碾压得坑坑洼洼,又长期缺乏保养,所以蹬着三轮 车走在上面就有些摇摇晃晃。陈伯蹬着这几坛硫酸正小心翼翼地往前走,突然一个 后轮陷进坑里,接着车身一歪失去重心,几个坛子就跟着倒下去。陈伯还没有来得 及回头,几只硫酸坛子就已经从车上稀里哗啦地掉到地上摔破了。硫酸随之流出来, 溅得到处都是。也就在这时,陈伯突然感到了一件更严重的事情。他先是感到自己 的一条腿湿漉漉的,接着又有些发烫,连忙低头一看,才发现这条腿已经冒起烟来。 原来一只瓦坛落到他的腿边,里面的硫酸都溅到了这条腿上。陈伯立刻有些着慌, 他知道硫酸溅到腿上会是什么后果。于是慌乱之中就又犯了一个更为可怕的错误。 他立刻跳下车去,跑到路边的一洼积水跟前,将自己的这条腿泡进去拼命地撩着冲 洗。这样一来也就犯了大忌。华雨在学化学时知道,浓硫酸一旦对水也就迅速地成 为稀硫酸,而稀硫酸具有更强的氧化性,这种所谓的氧化性能具有很强的腐蚀作用, 而且在变为稀硫酸的同时还会释放出很多热量。在这个上午,陈伯正在这洼积水里 不停地冲洗着自己的这条腿,突然就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他发现自己的这条腿正 在渐渐变灰,又由灰褐变成了黑色,接着皮肉就一块一块地脱落下来,很快,这条 腿就只剩了一根白惨惨的腿骨。陈伯被送去医院时,身体已经极度虚弱,同时那条 伤腿也已受到严重感染,因此尽管医生为他做了截肢手术,但没过多久他还是因为 患上败血症去世了。华雨听说这个消息以后,心想,难怪陈伯说水是不可信的。他 最终还是死在了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