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攀折 我们生命中的素莲,依然能开出纯洁雪白的花朵。 那底下的根,只仰赖天降的甘露,从山头往上挺伸。 高出世间的攀折。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苦或者甜。 这两个形容词常常被用来形容一个人的心境或者际遇,但其实这样的形容并不 确切。苦与甜,本来就是一根水银温度计上的两头,这根温度计有多长,当中一共 有多少刻度,谁也说不清。当你把这根温度计贴在心口上测量的时候,水银柱到底 要停在哪里才算是苦?又要停在哪里才算是甜? 没有绝对的标准,也就没有绝对的答案。每一个刻度对于不同的人有不同的意 义,所以不要太快相信别人脸上的眼泪和笑容。所以当秦程拒绝了高文洋的提议之 后,高副总看着秦正总脸上明显是强装出来的敷衍的笑容,心里突然很不爽。 “别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你当我愿意管你哪,看你那个脸,成天拉老长, 跟个长白三似的!你心里到底怎么想的?你要真还想着她就去找她呗,不死不活地 在这儿吊了十年了,你累不累?” 秦程隔着宽大的办公桌,啪地扔过来一只文件夹,然后自顾自忙着看手边的文 件。高文洋打开文件夹,大略翻一翻里头夹着的两份销售合同,眉梢微扬:“两台 PET/CT?什么时候签的合同?这么大的单我怎么不知道?” 秦程放下手里的文件:“客户要求的安装调试完成时间比通常情况下少一个月, 没什么事的话你现在应该去工作了。八小时以内,我希望公司的每一名员工都能把 精力百分之百投入到工作上。” 高文洋合起文件夹,站起来:“工作是工作,关心领导的身心健康也是工作。 反正我今天约了简念了,你不好意思打听的事,我去帮你打听,晚上等我的消息吧。” 秦程无奈叹气:“小高,我的事让我自己处理好不好?” “不好!”高文洋摇摇手指头,笑着往门口走去,“这可是你表姐托付我的, 她让我多关心关心你的终身大事。你再跟我叽叽歪歪,我打电话告诉她!”秦程也 笑了,顺手抓起办公桌上一只空文件夹朝高文洋丢过去,高副总飞快拉开门,利落 灵活地躲了出去,留下一串爽朗的笑声。 简念很郁闷。 昨天晚上接到高文洋电话的时候她正窝在沙发上和老爸老妈一起看电视,孙红 雷和姚晨演的《潜伏》,这个片子是老妈的最爱,电视上看过了又买来碟片,这已 经是第三次重温。这种情节紧张的电视剧很容易让人心神不定,简念迷迷糊糊地在 电话里答应了高文洋的邀约,还嘴快地重复确认了一遍时间地点。 然后,当简念在约好的时间走进餐厅的时候,第一眼看到的并不是已经等在位 子上的高文洋,而是坐在隔壁桌朝她递眼色偷笑的老妈和老爸。 简念脚底下一滑,差点一跤摔死在餐厅光洁的大理石地面上,多亏引座的服务 生眼疾手快拉了她一把,这才狼狈不堪地被赶过来的高文洋扶起来,领到座位上坐 好。 高文洋微笑着把红酒瓶从服务生手里拿过来,亲自给简念倒酒:“来来来,压 压惊。” 简念只觉得脸上每一根神经每一块肌肉都在抽抽,她斜着眼睛狠狠地瞪了老妈 一眼,拿出手机来飞快给老妈发条短信:“你要是我亲妈就赶紧从我眼前消失。” 隔壁桌手机嘀嘀响了,简念知道会有眼刀飞过来,干脆就不往老妈那边看。不 得不承认,她倔强的性格来自母上大人强大的遗传基因,过了五分钟,老妈老爸一 点要走的意思也没有,简念咬住嘴唇,又发条短信过去。这次有回信了,老妈回话 很快:“你吃你的,我吃我的。” 简念锋利无比地瞪了一眼过去,可能老妈终于察觉到女儿在不高兴了,立刻就 有短信发过来:“马上就走还不行吗?” 高文洋抿一口红酒,微笑地靠坐在椅子上:“隔壁的那两位,是你的……贵亲?” 简念顿时呛住,捂着嘴好一通咳嗽,红着脸压低声音说道:“我真不知道她们 会来,不好意思,我妈她……她很关心我的终身大事。” 高文洋笑笑,抬手唤来服务生,低声吩咐道:“隔壁那一桌记我账上,回头一 起付。” “高先生……”简念有点意外,“不用了,我来就行了。” “你是秦程的老同学,也就是我的朋友,请叔叔阿姨吃一顿饭是应该的。” 简念囧上加囧:“真的不用了……” 高文洋端起酒杯敬她:“别跟我客气,我正好也有事要麻烦你。” 简念跟他碰过杯,抿了一小口:“什么事?” 高文洋的脸在餐厅柔和的光线下看起来更英俊:“其实也不能算是我的事,简 小姐,我想……跟你打听一个人的消息。” 简念一听就明白了,她眨了眨眼睛,笑容顿时变得有点生硬:“他让你来问的? 呵呵,他自己怎么不来?” “他?你不也说过,他一向都是那么要死不活要阴不阳的,让他开口求人比杀 了他还难。基本上他的情商是我见过最低的,你别看他人五人六的样子,又结过婚 又离过婚,身边还有不少追求者,其实他一点不知道怎么跟女孩子打交道,真的, 他在这方面完全白痴。” 简念冷笑:“那是因为你对他还不了解,我倒是觉得他挺会跟女孩子打交道的, 一点也不白痴。” 高文洋立刻来了精神:“怎么?上大学的时候小秦是不是有过什么光辉往事?” 精美的菜肴和餐厅里舒适缓慢的气氛变得有些难以忍受,简念舔舔嘴唇:“高 先生,你和秦程的关系很好,他过去的事你可以直接去问他,至于你想向我打听的 消息,对不起,我不会告诉你。” “为什么?” “不为什么。” 高文洋扬起眉:“是不是那个人到现在还不想见秦程?” 简念叹口气:“有意思吗高先生?都那么多年前的事了,大家都有了自己的生 活,现在还跑来问这些干什么?你可别告诉我说秦程到现在还在为了他的初恋情人 守身如玉痴心不改,这个年头谁离了谁不能活?你们有闲功夫瞎折腾,不代表别人 不想过平静的生活。” 高文洋顿了顿:“她……真的连见一面也不行?” 简念回答得十分肯定:“不行。” “她成家了?” “没有。” “那为什么不行?要不你帮忙问她一下……” “不用问,我知道她不想见秦程。” 高文洋的眉心皱了起来,他忖度着,用尽量委婉的语气笑道:“简小姐,你这 样,怎么让我感觉是你不想让他们俩见面。” 简念脸上变色,她腾地一下站起来,看着高文洋的眼睛冷笑着甩下一句:“我 就是不想让他们俩见面,怎么样!” 旁边桌上的简爸爸和简妈妈都被这突然的状况吓愣了,刚才还微笑着谈天说地 的女儿怎么一下子脸黑成这样!看着女儿气冲冲离开餐厅的背影,老两口赶紧叫服 务生过来买单,知道已经有人代为付账之后,简妈妈很是尴尬地对高文洋笑笑,拉 着老公的手追了出去。 简念冲出餐厅大门,左右看了看,随便找一个方向向前走去。三公分的高跟鞋 穿一整天脚也挺痛,她把包往肩膀上背一背,低下头一边克制自己的怒意,一边横 冲直撞,根本也不知道自己想去哪儿不想去哪儿。就这么冲了有将近半个小时,街 头夜色中的人越来越多,她被人潮困住迈不开步,不得不随便找间咖啡馆,躲进去 歇歇脚、喘口气。 找了个临街落地玻璃墙边的位置,点杯咖啡,又要了两个看起来挺有食欲的小 点心,简念窝进松软的座位里,头枕着宽大的沙发椅背,无力地向外望去。 每个年龄段谈恋爱的方式都不一样,象简念这样的大龄男女青年基本上算是事 业小成,约会的时候通常都会选择一间象现在这间咖啡馆一样雅致安静的地方聊天。 再年轻一点的未婚男女,有可能去看场电影,或者商场里买几样东西,顺便考察一 下对方的经济实力。再年轻一点的大学生或是中学生往往囊中羞涩,他们更多的选 择是在街头闲逛,手拉着手,满脸幸福的笑容,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地胡吹乱侃着, 爱情以外的任何现实问题都不在话题范围内。 一对这样的小情侣手拉着手,走着走着停在人行道上,瘦瘦高高的男生好象眼 睛里进了一粒砂子,揉了半天没揉出来,于是他弓下腰,让微笑着的女朋友帮他吹 一吹。小女生哈哈哈地乐着,轻柔无比地捧住男朋友的脸颊,轻轻翻开他的眼皮往 里头吹气。 简念看着他们,眼底一阵潮热,但是舍不得移开视线。 能享有这么纯真爱情的年纪似乎已经离她很远了,但是心底里仿佛还有未熄的 火种,仿佛她还是十几年前那个傻呵呵的、会脸红会生气、会羡慕会嫉妒、会躲在 被窝里掉泪第二天又装出一脸笑容的女孩。 可是十几年下来,她追求过的渴望过的憧憬过的,所有一切都没有得到,时光 唯一留给她的就只有一个渐行渐远的梦。简念怔怔地看着玻璃幕墙外嘻哈欢乐的小 情侣,一阵突如其来的泪水挡在视线之前。 氤氲迷离的光线中,他们变得有一些眼熟,仔细看看,那个瘦瘦高高的男生分 明就是秦程,他低着头,爱怜呵护地看着仰脸微笑的宋灵灵。夜晚宁城的街头并不 昏暗,不停变幻的霓虹灯,来来往往的车灯,孤单寂寞的路灯,都清清楚楚照着这 两个正当青春沉溺爱海的年轻人。 眨一眨眼睛,视线焦距变化了一些,简念看见了玻璃幕墙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三十出头的女人脸上再也找不到昔日的光华,精心修剪出的发型也没办法挽留青春 的脚步,再怎么不甘心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确实是有尘霜满面这一回事的,时间 是世界上最无情的东西,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从身边溜走,眼睁睁看着自己被风尘 霜雪覆盖。 泪水冲出眼眶,墙外的小情侣和墙内的自己都看不清了。简念垂下头,一霎那 间哭得控制不住,她用手掩在脸上,泪水从指缝间大滴大滴落下,滴在深色的胸襟 上,在那里洇出一小滩黑色水迹。 还能这样坚持多久? 原来还在爱着他。 简念对自己摇头,从十几年前知道他是宋灵灵的男朋友开始,直到现在,原来 她还在爱着他…… 宋灵灵是家里的宝贝,舅舅姨妈伯伯姑姑家跟她同辈的姑表亲戚全都是男孩, 堂哥表哥一大堆,小辈里只有她这么一个丫头,从小到大她都娇生惯养,被所有的 亲戚们宠爱着。所以这样长大的宋灵灵,自然是十指不沾阳春水,饭来张口衣来伸 手。所以当星期五中午,同宿舍的舍友们看着宋灵灵同学把攒了好几天的脏衣服放 进脸盆里,再捧着盆拎着洗衣粉,摆出一副要去洗衣服的架势的时候,大家伙都感 到非常意外。 冯文艺的床离门口最近,她上上下下地看了宋灵灵好几眼:“干嘛哪你?” “你说我干嘛?唉,我们学校的宿舍什么时候也能装个投币洗衣机就好了,人 家理工大和师大都装了!这个年头还要用手洗衣服,真可悲!” “算了吧,就算装投币洗衣机我也不敢用,多脏啊,最多也就洗洗外套,内衣 内裤什么的你敢放进去洗吗?还是老老实实用手洗的好。” “不有消毒液吗!”宋灵灵嘀嘀咕咕推开卫生间的门,简念窝在床上看小说, 笑着说道:“你不都是带回家去洗的吗?今天怎么突然勤快起来啦?你家洗衣机坏 了?” 宋灵灵歪头冲她笑:“我这个星期不回家。” “为什么?你不回家你妈不得想死你啦!” “我有事,”宋灵灵笑得很神秘很甜蜜,“比回家更重要的事。” 冯文艺好笑地做个全身发抖的动作:“好冷啊!” 宋灵灵挤挤眼睛,哼着小调洗衣服去了,忙活了一中午,洗完一盆衣服,水也 没拧干,滴滴答答地挂在卫生间里,下午下了课以后才拿出去挂在外面晾晒。 星期六一大早,刚过六点,大部分同学还都躺在床上呼呼大睡的时候,宋灵灵 匆匆忙忙冲出宿舍楼,秦程已经在老地方等着她了。 阳光还不算很明亮,东边的天际残留着朝霞彤红色的影子,蓝色天空睡眼朦胧, 正在渐渐苏醒。一辆男式自行车停在秦程身边,他身上白色的衬衣被霞光映得有点 发红,脸上也显得更有年轻光彩。他一手扶着车把,另一手闲适地插在裤兜里,对 跑向自己的宋灵灵微笑:“这么早,到底要带我到哪儿去?” 宋灵灵把装满了零食的双肩包塞进车龙头前的篓子里:“赶紧的赶紧的,抓紧 时间,快来不及了!” 高高大大的男生不知就里地骑上车,用脚踮着地等身边又蹦又跳的女生坐上后 座,确定她坐稳扶稳了,再踩动脚踏,带着她在寂静的路上向前奔去。宋灵灵用左 臂环住秦程的腰,迟疑了片刻后,亲昵地把脸颊也贴在了他的背上。 一层薄薄的棉布挡不住灵敏的心,少女柔软的脸颊仿佛是直接和他的皮肤贴在 一起,她的鼻息也仿佛是直接吹拂着他的身体。清晨的微风不再那么微凉,秦程用 力吞咽了一下,更大力地踩着两只脚踏,半旧不新的自行车象乘着风一样飞快地行 驶着。 清晨清新的风吹拂着耳边细碎的头发,宋灵灵明显感觉到了秦程身体的僵硬, 她脸上有一点点发烫,但是玩心也被他逗了起来,于是坏笑着,右手也开始变得不 老实,悄悄地从他衬衣的后摆下面伸进去,用指尖在他的腰背上轻轻挠了挠刮了刮。 自行车龙头突然间东扭西歪,秦程咬牙费了好大的劲才把车子稳住,没有一头撞在 路边的梧桐树上。 他两只脚一起踩在地上,额头上全是突然间渗出毛孔的汗水,涨着一张通红的 脸扭回头瞪着宋灵灵:“你……你……你干嘛!不想摔跤就老老实实坐好!” 宋灵灵抱着他笑得前仰后合:“原来你怕痒,被我发现了,哈哈哈哈!” 秦程脸更红,腰背上刚才被她搔过的那一小块皮肤依然在痒:“再这样我就不 带你了。” “保证不了!安全第一!”宋灵灵眨巴着眼睛,水灵灵地对着秦程谄媚微笑, 他无奈地摇摇头,也跟着笑出了声。 蹬上车继续走,宋灵灵有心再刺挠他一下,但是自行车已经出了学校大门,外 头马路上车多人多,不是开玩笑的好地方,所以只好安静地坐着,向左向右地给秦 程指着方向,引领他往城东的方向走。之所以要这么一大早出门,宋灵灵是出于两 层考虑,第一当然就是因为这么早警察叔叔们都还没有上班,骑车带人的时候不用 每到一个十字路口她都跳下来。第二层考虑……她咬住嘴唇笑眯了双眼,秦程问了 好几遍她都没有说,因为想给他个惊喜。 确实也是个很大的惊喜。 宁城这座老城市已经有了上千年历史,城东有很多年代悠久的古迹,当中一座 明孝陵就是明太祖朱元璋的陵墓。明孝陵占地广阔,景区中有一条石像路,路面铺 着几百年前的青条石,路边安静地站立着十几对高大的石兽和石翁仲,不知什么时 候栽下的银杏树和槭树为这些寂寞的石兽和翁仲挡住风雨,每到秋天,银杏树叶渐 渐变黄,槭树树叶渐渐变红,天气好的时候,最好是清晨太阳刚刚升起的时候,站 在墓道开始的地方向前望去,树与树之间露出天空的蔚蓝,这一切成了这条古老墓 道最绚丽的背景。最美的历史和最美的自然融合在一起,会让人看得舍不得移开眼 睛,有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时空交错的感觉。 秦程站在这条美丽道路的起点,皱着眉看向前方,一霎时心里震动无比,有很 多种情绪在同一时间从心底各个角落里涌出来,混杂在一起,膨胀着,把心撑得很 满。但真要仔细分辨,又说不清这些情绪都是些什么,它们混在一起组合成的那一 团迷茫又是什么。 如果真要用语言来形容,也许……可以说它是一种让人惊惧的幸福。可是因为 这种幸福太过美好,美好地超出了预想,所以在遇见它的时候不免就有些忐忑,觉 得总有一天会再失去,所以只敢站在幸福身边,只要能看着它就好,唯恐一旦踏足 而入,就会发现自己惊醒了一场最美的美梦。 宋灵灵带着一脸阴谋得逞的笑容站在秦程身边,盯着他愣怔的侧脸。这样迷离 的光影和色彩里,从这个角度看过去的他比平时英俊一百倍。他是从很偏僻很小的 小镇上来的,比起大多数同学来确实要土气很多,穿的衣服就那么两件,白衬衣加 蓝衬衣,发型是学校大门口最便宜的理发店三块钱一次理出来的,他很黑,皮肤也 不算好,他一个月的生活费连宋灵灵的一半也不到,他还很古板,除了学习就是学 习,娱乐这个词对他来说就是火星语。 但是他就是这么好,说不出来的好,好到宋灵灵情不自禁想把自己生命里所有 经历过的美好都拿出来跟他分享。看着他在震撼过自己的美丽景色面前也震撼地说 不出话来,年轻的女孩理所当然把这当成是彼此灵魂的契合,摒弃了所有外表的和 浮华的差异,骨子里他和她原来拥有着同样敏感的心。 “秦程……”宋灵灵低声唤着,拉了拉他的手,然后挽住他的胳臂,把头枕在 他肩侧,歪着脑袋冲他笑,“好看吧,就知道你也会喜欢。” 秦程收紧五指,把她的手紧紧握在手里,把宋灵灵带给他的又一份美好牢牢记 在心里:“我很喜欢。” 宋灵灵促狭地做个鬼脸:“知道为什么要这么早来吗?” “为什么?因为早晨这里最美?” “当然不是!这里一年四季什么时候都美。早点来是因为可以逃票。” 秦程愕然:“逃票?” “当然啦,一张票几十块呢,赶在景区工作人员上班之前进来,票钱就可以省 下啦!看吧,我替你省了那么多钱,你一定要请我吃肉夹馍!还有鸭血粉丝!” 秦程失笑,把视线转到宋灵灵嘻笑活泼的脸上。这样迷离的光影和色彩里,从 这个角度看过去的她又何尝不是比平时美了一百倍。她是大城市里长大的女孩,家 里长辈们都拥有很体面的工作,她又好看又时髦,她身边有好多新奇的玩艺都是他 从来没见过的,她以前十八年的生活经历一定也和他截然不同,当他只有在海边滩 涂地里盛开的芦苇花丛里才能找到些微宁静的时候,她又是怎样活在所有亲人的爱 和呵护中。她和他是那样不同,那样的天壤之别,在他来宁城前对大学生活的所有 幻想里,都不曾有过一个象她这样的影子存在。 他眉梢微扬,一股暖意顺着两人交握的双手一直传递到他心里。不会是影子, 也不会是一场随时会醒的美梦……对他来说,宋灵灵是一道闪电,借着她划破天空 时的光亮,他突然发现他的生命并不是那么黑暗,睁大眼睛,也能看得见辽阔无际 的远方。 笑意里有浓浓的宠爱,秦程点点头:“好,肉夹馍,鸭血粉丝。” 宋灵灵比出一个‘V ’的手势:“两顿!” 秦程没有立刻回答,他看着宋灵灵微笑时红润的嘴唇,做了两个深呼吸,别扭 地把头扭向一边,清清嗓子,笑道:“两顿,没问题。” 宋灵灵当然看清了他的别扭,可他越是别扭她就越是欢喜,又甜又轻的气体充 盈在她身体里,托掬着她有种向上飘浮的冲动。手臂环上他的腰,向他双眼视线的 方向转过去,踮起脚尖才发现两个人的身高实在差得大了点。秦程垂眸看着贴在自 己怀里的宋灵灵,不明白她脸上挫败的表情是为了什么:“怎,怎么了?” 宋灵灵叹口气,脚跟着地站好,拉着他走到路边最近的一只卧狮石像边,抬腿 站在石像下的石台上,几十公分的石台弥补了身高的差距,她以略低于平视的角度 胜利地盯着秦程,双手搭在他肩上,把他拉近来,凑过去,在他唇上飞快啄了一下。 秦程足足愣了三分钟,才大踏步向后退出一步,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憋半天憋 不出一句话。宋灵灵嘴角调皮地向上弯起,她以为自己也会不好意思,但真的亲过 以后,又有种终于得逞了的庆幸感觉,能看到秦程一而再再而三的失态实在是件很 好玩的事,她跳下石阶站在他面前,轻笑着说道:“今天是我生日……最开心的一 次生日……” 在长得仿佛无止无尽的时间里,太阳每天都从同一个方向升起,又从同一个方 向落下。一样的日子,一样的清晨,一样的起点处,秦程微微皱着眉,看向眼前这 条美丽寂静的石像路。 红色的槭树叶在风中闪动,银杏叶的叶缘处开始变黄,叶柄沉淀着绿色,摇摇 晃晃地挂在枝头上。十年时间过去,这里看不出任何变化,石像还安静地或立或卧 在道路两边,树仿佛没有变得粗壮高大,空气里的青草香和露水香和记忆里一样, 眼前所见到的美景带给心灵的震撼比起十年前也没有丝毫减少。 不一样的,是站在这条路上的人,离开了,或者改变了。 秦程自嘲地笑笑,然而在把视线转向那只熟悉的石狮时,笑容又迅速从他脸上 消失。那天清晨之后他又吻过宋灵灵很多次,在宋灵灵离开之后他也和别的女人吻 过很多次,可那个几乎算不上是吻的‘吻’,却在他心里留下了最深的印迹。一段 最美的秋天,永远留在了她微笑时调皮的视线里。 在没有得到之前,人并不会觉得失去有多痛苦。所以最残忍的其实不是她对他 的抛弃,而是把这么美丽的秋天送给他之后,再冷酷地把它要了回去。 秦程摸摸衣兜,香烟放在车上没有拿下来。舔舔嘴唇,嘴里的干苦味儿更重, 这让他更加怀念某种清甜的滋味。鼓足勇气沿着石路慢慢地向前走,十几步以后停 在那只卧狮旁。转过身,微微仰起脸,从灵魂到身体,他都记得那天面对着她时的 角度,嘴唇下意识抿紧,好象眼前还有一个坏笑着的女孩,会出其不意突如其来地 给他来个突袭,用一个小鸡啄米般的亲吻就打得他落花流水狼狈不堪。 “秦程……秦程?”那天他怎么会怔了那么久,呆滞的表情让宋灵灵看了先是 有点不解,再然后就笑得直接从石台上摔进了他怀里。把全部重量都放在他双臂和 胸膛里的年轻女孩捧住他滚烫的脸,仔细打量着,一边看一边对他说,“放心吧, 姐不是始乱终弃的人,姐会对你负责的!” 她说这话的时候神情十分严肃十分正儿巴经,可说到后来还是忍不住笑,刚刚 吻过他的嘴唇又好看地笑弯了唇角:“喂,秦程,你没事吧!你怎么啦……” 他垂下眼眸,看着她的下巴,和颈项以下衣领以上的一小块洁白皮肤:“没事, 没怎么……” 她低下头追着他的眼睛:“到底怎么啦?生气了?” 他摇摇头,收紧两只手臂把她牢牢抱在怀里,第一次发现女孩还是小巧一点好, 不用费什么力气就可以轻轻松松地抱住。宋灵灵把手臂搭在他肩膀上,用额头抵住 他的额头,嘻皮笑脸:“没生气就给姐笑一个。” 他的眼睛抬了抬,又垂下去,脸上表情依旧凝固,只是抱在她腿上的手掌用力 握了握,胸膛起伏着,喘息声也粗重了些。宋灵灵眨眨眼睛:“还说没气……” “没有,没气。” “没气怎么不说话?真生气啦……”宋灵灵小声地嘟囔着,他似笑非笑地弯了 弯嘴角,低声说道:“你……真重……” “你才重!”宋灵灵嗔怪地笑嚷,用胳臂环紧他的脖子,不让他有机会松开手, 赖着不肯离开他的怀抱。 清澈的笑声好象就在耳边回荡着,十年以后的秦程竖起耳朵,在风声和自己的 呼吸、心跳声中仔细分辨、用力聆听。一阵风过,几片树叶打着转落下来,他弯下 腰从地上拾起一枚半黄半绿的银杏叶,捏着叶柄转了几圈,下意识地拿出钱包,拉 开夹层的拉链。 就象是一本小说被先后两次翻拍成电影,同一位编剧同一位导演同一班演员同 样的剧情。两部电影同时放映,演到这里,相隔了十多年的两个秦程在做着同样的 表演,穿着白衬衣的朴素少年拈起落在宋灵灵头发上的一枚银杏叶片,捏住叶柄转 了几圈,拿出钱包,把叶子小心地放进了夹层里。 十多年后气度不凡的中年男人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做什么,手里的动作顿时僵住, 很多从来没有遗忘过、但是从来也不敢想太多的画面,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翻跳。 画面外还有一种深刻难忍的疼痛感觉,他咬紧牙关,两道浓眉皱在一起,手里刚拾 起的银杏叶鲜艳美丽,可在钱包夹层里,还静静地躺着一枚早已经枯黄萎缩的树叶。 原来过了这么多年,换过了那么多只钱包,他还是没舍得把这片树叶扔掉。秦 程突然之间觉得自己很生气,非常非常生气,象是他正看着别人在做一件愚蠢至极 的事,他很想把这个人劝回头,可无论怎么苦口婆心甚至是严辞厉色,始终没办法 让这个人回头是岸。 他深吸一口气把钱包塞回口袋里,板着脸转过身,大步向着离开陵区的方向走 去。时间很早,现在管理人员还没有上班,陆陆续续有一些早锻炼或者是想逃票的 人正向陵区里走。所有人都在顺流而行,只有他一个人在人群中逆流而上,用愤怒 来跟自己的意志较劲。 一路失火一样地冲到停车场,打开车门坐进去,秦程疲惫地伏在方向盘上喘了 一会儿气,突然想起什么似地摸出香烟塞进嘴里,焦燥地打火点着,狠狠几口就抽 掉半枝。 长长的烟柱从嘴里吐出去,又辛又辣的味道盖过了嘴里的苦味,他按了按太阳 穴,拿出钥匙发动汽车,驶上回市区的公路。就当今天是一次放纵吧,他已经很久 没有直面过自己心里的情绪了,接下来还有很多活要干,公司里的事很多,他急切 地想回到工作里,越多的工作越好。 车刚进中山门,马路就因为车祸拥堵住了,车流量非常大的主干道上突然被占 了两股车道,剩下的司机们又都互不相让,你压我我挤你,反而弄得更水泄不通。 秦程不耐烦地打开广播,手机也在这个时候响了,看看屏幕,是高文洋打来的。戴 上耳机接通,高副总在电话那头睡意朦胧:“干嘛呢?这个时候你怎么没在家?跟 哪儿哈皮呢?” 秦程把烟蒂掐在烟灰缸里:“有事儿吗?我在车里。” “车里?几点啊?你上班?我说小秦,你什么意思啊?鸡还没叫呢,你这个秦 扒皮就上岗啦?” “滚你的。”秦程失笑,“有事说话,没事别浪费公司电话费。” “你丫的良心给狗吃了!”高文洋哼哼叽叽,“我到上海了,刚下飞机,跟你 报个平安,马上回宁城。” 秦程摇头自责地笑:“对不起,我忘了你今天的航班。中午请你吃饭,想吃什 么,别跟我客气。” 高文洋又哼叽几声:“少跟我来这套,说实话,是不是又续上哪家的闺女了? 现在到底是在车上啊,还是在床上,嗯?我该不会正好打断了某人的兴致吧!” “没功夫听你胡扯,我挂了。” “哎别别别!”高文洋喊住他,嗫嚅几声,语气也变得有些小心翼翼,“那什 么,嗯……我刚才接到你表姐打来的电话,你妈病了,在你们县医院住院,你姐让 你有时间的话回去看看。” 秦程眼角跳动,笑得很冷很无奈:“给你打电话……” 高文洋知道老友的心事,该安慰的话以往都说尽了,现在只有生硬地搬出旧话 来做一些无谓的安慰:“给我打给你打还不一样,咱俩谁跟谁啊,打给你打给我还 不一样?我说小秦,公司没什么事的话你就回去看一下吧,我刚也给小刘打电话了, 他给你妈和你亲戚准备了点东西,你上他那儿弯一趟,把东西捎上。” 秦程咬着牙沉默了片刻:“谢谢。” “滚!”高文洋夸张地喷出这个字来,“跟我还说这些,你小子有了新马子怎 么就变得这么恶心人呢!不跟你费话,挂了!” 扯下耳机扔在副驾驶座上,秦程看着车窗外拥护混乱的车流,心里也堵得难受。 他又点上一根烟,在烟雾里眯起双眼,无奈而沉默地坐在车里、车河里、茫乱的人 生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