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贴紧 因为在看着你、听着你、在你荫影里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洋溢着深深的喜悦时, 我再不想你。 ——我是那么地贴紧你。 ——勃朗宁夫人《葡萄牙人十四行诗集》宋灵灵坐在椅子上,斜着眼睛瞟了坐 在旁边的秦程一眼,两条腿在桌子底下不耐地动了动,左手伸进挂在椅背上的包里, 摸出一盒冰糖杨梅,捏一颗放进嘴里,又酸又甜的味道刺激着唾液腺,喉咙里立刻 骨碌地吞咽了一声。 宁城大学建校很久了,不过校园刚刚经过改建,很多设施都是新的,前年才落 成的图书馆又大又漂亮,座位很富余,宋灵灵和秦程两个人坐了一张靠在窗口的长 桌,周围的同学都离得挺远,给她们留下了一小块宁静的小天地。 说实话宋灵灵学习的刻苦程度比秦程低了十万八千里,她高考能考进宁城大学, 多多少少沾了点运气和小聪明的光,虽然数学和英语成绩很不错,但是瘸腿也瘸得 很厉害,高考后查到考分的那一刻,其实连她自己都不相信能考得这么好。秦程的 好成绩则实打实是靠自己努力出来的,宋灵灵对他每天都坚持从早七点到晚十二点 的作息制度相当佩服,而且他不仅学习的时间比别人长,学习时的勤奋和专注更是 异乎寻常。 宋灵灵往嘴里又放一颗杨梅,嚼完了肥厚的杨梅肉以后,再用后槽牙把坚硬的 核嗑开,核里有象微型杏仁一样的肉肉,很好吃。 可是今天的秦程,好象有点奇怪。 宋灵灵用一只手撑住头,侧着脑袋盯着他看了足足有二十分钟,看见他在灯光 下柔和的侧脸和又长又密的睫毛,也看见始终盯住一个方向的视线和二十分钟没有 翻动过的书页。 图书馆这种地方不太适合谈情说爱,秦程也三令五申过,光天化日和大庭广众 之下不准勾肩搭背勾三搭四,于是宋灵灵只好在桌子底下把手伸过去按在他的腿上, 轻轻拍了拍,低低地喂了一声。秦程分明就是被惊醒似地转过脸来,用极快的速度 在脸上调整出一个微笑,握住她的手:“怎么了?渴了么?我去给你倒水。” “秦程。” “嗯?” “我饿了……我们不要看书了好不好?陪我去弄点东西吃吃吧!” 秦程揉揉她的头顶点点头,认识这么久第一次在自己规定的时间之前结束学习 :“走吧,我也饿了,想吃点什么?” 两个人手牵着手晃晃悠悠离开了安静的图书馆。一出馆门,宋灵灵先用力做了 两个深呼吸:“我现在已经能闻到馄饨的香味了!还要加个五香蛋!” 秦程笑:“馄饨就那么好吃?你怎么也吃不够?” 宋灵灵耸耸肩:“我也只有在学校里才能这么自由自在地吃,你不知道,我外 公是医生,外婆是护士,我妈、我舅舅、表舅舅、表姨妈还有一堆亲戚全是学医的, 在他们眼皮底下吃个路边摊那绝对是世界级难度,我这十几年混过来容易嘛,少吃 了多少好东西!大学四年我全都要补吃回来!” 秦程体贴地把宋灵灵的书包拿过来背到自己肩膀上:“不让你吃也是为你好。” “是啊,我明白,当然是为我好。他们就是太大惊小怪了,尤其是我妈,从小 到大对我说过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洗手,洗手洗手再洗手。我家那地板你是没见过, 一天不知道拖几回,谁受得了啊,以前有同学到我家去玩,在沙发上坐一个小时抬 了三遍腿,一会拖过来,一会拖过去,弄到最后我同学没一个肯去我家,都说到我 家去玩一趟,腹肌都得痛三天,腿抬太多了。” 秦程笑出了声:“有这么夸张吗?” “当然有,你别不信,下次你也到我家去见识见识就知道了。” 秦程微笑不语,宋灵灵歪头看看他:“你家呢?我们认识这么久了,都没听你 说过你家里的事。” “我家里……没什么可说的……灵灵,下个星期六我就要珠心算考试了,过两 天能不能再陪我去一趟珠算协会,我再去买点试题练练。” “好啊,没问题。上次那么多题你都练完啦?” “嗯,应该是问题不大,不过最好还是多做练,这样把握更大一点。” 宋灵灵点点头:“唉对了,秦程,马上就快到元旦了,你回不回家?” “才三天时间,我就不回去了。” “其实你家住的离宁城也不远,坐大巴也就四五个小时吧。” “嗯。” “这么近你都不回去?怪不得我外婆总说还是生女孩好,女孩跟妈妈爸爸最贴 心,男孩都是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宋灵灵说着自己先笑了起来,笑了一会儿没听见秦程的动静,她顿时有些醒悟, 止住笑声拉住他,借着路灯的灯光抬头看向他:“秦程,是不是……是不是……” 秦程好笑地看着她:“是不是什么?” 宋灵灵颇有些自责地抿抿嘴唇:“是不是……路费太贵……” 他扬起眉,笑意变深:“当然不是,路费不算很贵。我只是……有点晕车,很 怕这样跑来跑去。再说我妈妈工作很忙,她们元旦最多也就放一天假,我回去她也 没时间陪我。” 宋灵灵这是第一次听秦程提起他的妈妈,年轻懵懂又单纯幸福的女孩听不出别 人话语里的回避意味,她恍然大悟般点点头:“这样啊,你妈做什么工作的?怎么 忙成这样?元旦不放假违反劳动法!要发三倍工资!” “我妈……”秦程把左肩上的书包拿下来,拎在手里,勾着书包带子的手慢慢 握紧:“……是中学老师,在我们县中,教数学。” “怪不得你数学学得这么好,原来是遗传。不过也真奇怪,你妈教数学,你数 学就好,我家里一堆医生,我化学和生物为毛那么差?” 秦程松开宋灵灵的手,揽住她的肩膀,生硬地笑着,把她往怀里拉近一点。这 个属于恋人之间很普通的动作,这一刻被他做出来,连宋灵灵都能感觉出一丝欲盖 弥彰的味道。她看了看他,没有再继续多说,只是和他一样伸出手臂,温柔地环住 了他的腰。 水泥路上两个人的影子变成了一个,脚步声也踩在同一个节奏上,一整天的学 习之后,凑在他带着清新气息的臂弯里,宋灵灵往秦程的腰上轻轻地捏了捏:“我 突然又不想吃东西了,不如我们到那边找个地方坐坐,吹吹风,图书馆里太憋闷, 我得好好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那边是一大片平坦整洁的草地,草地上已经或远或近地坐了一些人,远远并肩 排列着的教学楼上灯火通明,隔着很长一段距离才能照过来的光线不亮也不暗,恰 到好处地营造出宋灵灵希望的气氛。秦程先坐在地下,两条长腿随意屈起,双手交 握着,手肘搭在膝盖上。宋灵灵靠着他宽阔的背,舒舒服服地也跟着坐了下来。 秦程身上热烘烘的,靠着又暖和又舒服,宋灵灵调皮地撞了撞他的头,把手向 后伸去在他腿上敲了敲,秦程了然地握住她的手,一根根抚弄她的手指。 “秦程。” “嗯?” “秦程……你怎么了?” “什么,什么怎么了?” 宋灵灵在他掌心里掐了一下:“装傻!以为我看不出来啊,你今天很奇怪,是 不是心情不太好?出什么事了?” 他笑:“没有,怎么会。” “还装!快点老实交待,到底怎么回事啊?能让我们秦程提前离开图书馆的事 一定不是小事!” “真没事,有你在,我怎么会心情不好。” 宋灵灵嘎嘎地笑了起来:“拍马屁也是没用的,赶紧说,不然后果会很严重哦!” 秦程转过头来,鼻尖在她清香的头发上蹭蹭:“过来。” “干嘛,过哪去?” “坐我怀里来。” 宋灵灵转身,哈哈笑着搂住他的脖子:“干嘛?□也是没有用滴,赶紧说赶紧 说!” 秦程低下头,把嘴唇贴在她的手背上,呢喃低语:“灵灵,过来……我想搂着 你……” 心被满天星光照得更软,刚才还在嘻笑的好心情全都淹没在他这声低低的呼唤 里。脸颊能感觉到他又粗又硬的短发,手背能感觉到他嘴唇的温热,耳朵仿佛也能 听到他身体里某一种正在汹涌的波涛。 顺着他的手臂滑坐进他怀里,背后就是他起伏着的胸膛。秦程有力的手臂和粗 重的呼吸纵横交错着把宋灵灵牢牢圈住,他象是个躲在她背后的孩子一样低下头、 蜷缩起心灵。 宋灵灵有点愣,不知道秦程这是怎么了,他怎么会变得这么悲哀,虽然看不见 他的表情,但她很确定他正在为了一件她不知道的事难过。握住他的手腕,宋灵灵 一下一下地在他袖口处的皮肤上摩挲,挺直身体安静地坐着,帮他挡住从前面吹来 的晚风。 大学里永远不缺歌声,不知道哪个装13的家伙在远处弹着蹩脚的吉他报复社会, 有人在跟着唱,还有人在一边笑。突然之间宋灵灵觉得自己离秦程远了一些,仔细 想想,除了他的名字,他的高考成绩和他的老家,其余的她对他一无所知。她整天 满足于两个人如胶似漆的依偎,根本没有想过要仔细探寻一下他的心。 第一次在储蓄所里看见秦程时,他正落寞地低着头,密密匝匝等待办理业务的 人流里,他却象是退避三舍一样很明显地和周围的人群疏离着,让她一眼就看见了 他。她曾经以为是因为他内向和骄傲的个性使然,现在想来,似乎还有一些她不知 道的别的原因。 不管是什么原因吧,这样的秦程让她觉得很意外,也有一丝心疼的感觉。往他 怀里靠一靠,让他拥得更紧些,宋灵灵仰头枕在他肩上,安静地看向夜空里闪烁的 星星。 两个人从远处跑过来,看见相拥在一起的宋灵灵和秦程,终于松了口气一般老 远就嚷嚷起来:“秦程,秦程!” 班长王巍是个瘦干瘦干的小个子男生,他跑得气喘吁吁,两只手叉着杨柳细腰 上气不接下气:“你不是每天都赖在图书馆里的吗,今天怎么跑这儿来啦!快点快 点,有人找你,在你宿舍等半天了。” 秦程拉着宋灵灵站起来,有些意外地说道:“找我?什么人找我?” 跟着王巍一起来的是跟秦程同宿舍的小老广:“你妈妈,看样子好象有什么急 事,你赶紧回去吧!” 秦程很明显地紧张了起来:“我……我妈?” “是啊,你赶紧的。” 秦程什么也顾不上说了,松开宋灵灵的手就往宿舍的方向跑,宋灵灵追上一步 唤他:“秦程!”他象是没听见一样,两条长腿迈开大步,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宋灵 灵眼前融融的夜色里。 小老广抬起袖子擦汗:“跑得比兔子还快!” 宋灵灵把秦程的书包交给小老广带回去,打过招呼以后自己背着书包也回宿舍 去了。今天晚上她回来得异常早,三位姐妹都觉得很诧异,冯文娱家里刚给送来了 一大包好吃的,她扔过一包坚果来,宋灵灵拆开,和简念靠坐在一起,有口无心地 吃着。 十一点熄灯,十点五十的时候四个女孩都钻进了被窝,卧谈会正待开场。突兀 的电话铃声打破了一室平静,宋灵灵鞋也顾不上穿,飞快从床上窜下去,抓起听筒。 打电话来的果然是秦程,他在那头沉默了好一会儿,疲累地低声说道:“灵灵, 出来好吗,我……我……”宋灵灵咬住嘴唇,挂断电话就换衣服,一分钟时间从头 到脚全部搞定,扑开宿舍的门风一样就卷了出去。 三位室友同时都从床上下来跑到窗边,女生宿舍楼前一排梧桐树下果然站着个 熟悉的身影。路灯下的秦程看起来十分孤独,他定定地望着宋灵灵会出现的方向, 腰身挺得笔直。明明很健壮的一个大男生,可又让人觉得,蝴蝶翅膀轻轻扇起的一 阵风,也能把他吹到很远很远的地方。 从小到大,秦程都自诩是个坚强的人,可是这个有宋灵灵陪伴的夜晚,他很庆 幸自己至少有过一个可以全心全意依赖的怀抱。太晚了,宿舍关了门,空旷的校园 里风又大。就在教学楼顶层通往天台的楼梯间里,冰冷的台阶上,宋灵灵坐在秦程 的腿上,把他紧紧地搂在怀里。 宋灵灵第一次在秦程身上闻到浓重的烟味,她慢慢轻轻地捏着他的耳垂,另一 只手抚在他背上,一下一下地拍着。到底出了什么事?她很想知道,但也知道现在 不是开口询问的好时机,他现在最需要的就是陪伴。 最需要人陪伴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的是她。这个发现让宋灵灵又喜又悲,心 里对秦程的疼惜也更强烈。说到底女人无论年龄大小,骨子里都会把心爱的男人当 成孩子,夜露深重的时候,都会怕他冷,会想要给他披上一件御寒的衣服,再仔细 地把他的双手握在手心里。 秦程很久很久都没有抬起头,他呼吸得很急促,有一刻甚至让宋灵灵以为他是 在啜泣或者哽咽。试着扳起他的脸,可他死犟着不肯抬头,一定要把头埋在她胸前, 不想睁开眼睛看一看她怀里以外的世界。再狭□仄也没关系,只有她两只手臂能环 住的一小块地方也可以,只要在他孤独寂寞的时候,能有一颗真正关心他的心等在 这里,就好,就好…… 用力吸一口从她身体里蒸发出的气息,年轻的大男孩牙关紧咬着,用属于她的 滋味把从喉间泛起淡淡的酸涩硬压回了心底。 秦程把车开进县医院大门,停在停车场里,交了停车费,却很久没有鼓足勇气 从车里下来。这个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一夜冰冷的台阶,和宋灵灵怀里甜暖的香味。 已经有多久没有找到过同样让他感觉到安全和宁静的怀抱了,车门车窗紧闭,但仍 然象是有一小股冷风在吹,让他觉得寒意飕飕。也许再也不会有一个象那样的怀抱, 能让他暂时地躲一小会,忘了所有压抑和痛苦,忘了自己是谁。再也不会有了。 只用半个小时就抽完了烟盒里剩下的五根烟,嘴里苦辣得难以忍受,喉咙管里 象有人举着一枝蜡烛在燎,秦程舔舔发干的嘴唇,按了按生疼的太阳穴,打开车门 走了下去。一直走到住院部的二楼,再过几步就要到妈妈住的病房了,这时才想起 车后备厢里带来的那些东西忘了拿了,都是高文洋让秘书准备的高档滋补品,虫草 或者人参什么的,很昂贵,但他知道妈妈根本不会吃,也许根本连看也不会看一眼。 转身下楼,拎起一大堆大包小包,重又回到妈妈的病房外。这是一间六人合住 的病房,在县医院里算是条件最差的一种病房,直到现在妈妈还是把她自己和秦程 分得很清,她从来没有为自己的儿子骄傲过,当然更不愿意用儿子的一分钱。 站在病房门口,闻着里头夹杂着药味消毒水味和一种奇怪臭味的乱七八糟空气, 秦程一眼就看见了睡在靠窗口那张病床上的妈妈。 这几年和妈妈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每见一面她都明显变老了许多。算算不过 才五十三岁,不到退休年龄,可是她满头头发已经灰白了大半,人也干瘦得厉害, 年轻时候洁白细腻的皮肤现在全都松弛了,所以看起来脸上有很多皱纹。 护士正在给她挂水,妈妈闭着眼睛靠坐在床头上,阳光照在她身上,秦程几乎 要觉得她正在慢慢地浮起来,跟随那一道透明的光柱慢慢地飘离这个世界。 身后有个人低低唤了他一声,唤的是小名:“程子,你来啦。” 回过头,是大舅舅家的大表姐秦芳,她手里端着一只砂锅,象是煨的什么补汤。 秦程点点头:“大姐,我妈她……” 秦芳立刻垂下眼帘,镇定了一会儿情绪,摇头叹道:“你等下,我进去放下锅。” 她说着,进去病房里把砂锅放在秦程妈妈的床头,又出来把表弟手里拎着的大 包小包拿进去,趁着病人正闭着眼睛小睡的功夫,把东西收在她床头柜边。秦程一 直站在门口看着表姐一副小心翼翼做贼心虚的样子,不由得自嘲地笑笑,向侧边让 开几步,垂下头,看着洁净的地面。 秦芳出来看见秦程的模样,心里十分不忍,但也没办法劝解,这么多年了,该 说的话早已经说遍,这对母子……怎么都这么命苦! 姐弟俩离开住院大楼,站在医院的小花园里,秦芳从口袋里掏出一块小手帕拭 着眼泪:“肝癌,已经是晚期了,我们跟医生咨询过,基本上已经……” 秦程死死地咬着牙,从牙缝里渗出几个字:“怎么会……” 秦芳摇头:“姑姑这一辈子过得太苦了……她这个病硬是气出来的,心里堵了 几十年……” 秦程深吸一口气:“我这就去联系转院,她的主治大夫在哪儿?我去见一下。” “程子……”秦芳擦干净眼泪,欲言又止,“姑姑她……她一直不让我给你打 电话,我也跟她说过转到宁城大医院去,她死也不肯。程子,姐跟你说句话,你心 里别……别……” “姐你说。” 秦芳颇有些为难地看着眼前高大英俊的表弟,她弄不懂命运为什么会这么苛待 他和他的母亲,都是那么好的人,但都过得那么不幸福。秦程也低头看着秦芳,妈 妈是外婆最小的女儿,和几位舅舅间年龄差距都很大,乡下人结婚生子又早,大表 姐其实比妈妈只年轻六岁,算起来也可以当他的长辈。 “你妈妈知道自己得了什么病,也知道剩下的日子可能不多了,她把后事都跟 我们交待过了……程子,你别怨姐,姐和你几个舅舅们,还有哥哥们都只是想让你 妈能走得舒心一点儿,不要再置气了,她这个病最不能生气……” “我明白,姐你说,我都听你的。” 秦芳啜泣着拉住表弟的手,紧紧握住他有力的手掌:“程子,姐知道你从小就 争气,你那么吃苦努力就是想让你妈正眼看你一眼……可怎么办呢,姐真不知道该 怎么办才好,我现在根本不能在她面前提起你,只要一说,她就……程子,姐琢磨 着大概你跟她没有当母子的缘份吧,你大了,也懂事了,别怪你妈恨你,她也…… 她也是被逼的没办法……程子……” 秦程的喘息十分粗重,两只手臂也在微微地颤抖,他紧皱着眉头,费了很大的 力气才沙哑着声音说道:“那么我呢,姐,为什么也要这样逼我……她当初为什么 要生我……如果没有我,该有多好……” 秦芳哽咽着,一把搂住表弟嘤嘤地哭泣起来。周围有人看着这对相拥哭泣的病 人家属,每个人脸上都露出恻隐之意。秦程低头肃立了很久,力气才一点一点回到 身体里,让他可以扶住表姐的肩膀,帮她擦净脸上的泪水。 “大姐,我知道该怎么做了,你放心吧,我不会再来让妈难过。有什么事你只 管跟我说,我会尽我最大的努力让妈能走得平顺一点,开心一点。” “唉……”秦芳点点头,手帕已经全被泪水沾湿。 回到楼上又站在门口看了妈妈一眼,秦程什么也没有再说,向着表姐点点头, 大步离开病房,头也不回地走到停车场,坐进车里甩上门,下意识伸手去拿烟,只 抓住了空无一物的烟盒。 把烟盒攥成一团扔进窗外的垃圾箱里,开车出医院门,停在第一个经过的小百 货店前,烟刚拿到手他就迫不及待地撕开包装抽一根塞进嘴里。手抖得厉害,打火 机按了十几下才好不容易打着火,凑着点着烟,狠狠狠狠地把浓辣烟雾吸满整个肺 部。 回宁城的车开得习快,一路也不知道超了多少速,被摄像头拍了多少次。眼前 的高速公路仿佛永无止尽地在向前方伸展,秦程知道自己是在害怕,害怕永远走不 到结束的那一天。他害怕自己永远都象现在这样走在路上,不知道尽头在哪里,更 不知道还要这样无助地孤单地走多久。 是怎么把车开回宁城大学门口的,又是怎么走到那幢熟悉的教学楼前,怎么爬 着楼梯一直走到顶楼,是怎么转过一个弯,然后看见那几道台阶的。 秦程屏住呼吸,连眼睛也不敢眨一下。如果一闭眼,再一睁眼,她就突然出现 在他的面前,那怎么办?他不知道此刻的自己能不能抵抗住被她重新拥在怀里的诱 惑,虽然隔了十年,虽然他心里还不能原谅她,但是他已经孤独太久了。总是星夜 独行的人,又有哪一个不盼着黎明,执念也好,心结也好,债、缘、错,不管是什 么都好,他知道,她是他永远也迈不过去的一道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