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代价 秦程到底还是没能和妈妈说上一句话,他赶回县医院的时候妈妈还没有断气, 看样子神智也还没有完全不清。她躺在抢救室里的病床上,面色沉静地看了一眼自 己亲生的儿子,然后果断地闭上眼睛,仿佛还叹了一口气,然后再也没有睁开。 秦程就坐在床边的凳子上,轻轻喊了一声妈妈,连夜赶回来,此刻正是天色未 亮的清晨,抢救室里的窗帘都拉着,灯火通明,让他可以清清楚楚地看见妈妈脸上 的皱纹和几乎白了一半的头发。他知道妈妈这一辈子过得都很苦,但是她为什么始 终把她的苦难归罪给自己的儿子?秦程不明白自己有什么错,作为他来讲,在生命 的最初根本无法选择自己的道路,如果有可能,他其实并不愿意像这样痛苦地活上 三十多年。 在遇见灵灵的那些年里,他曾经庆幸过,更曾经感叹过,也许吃了那么多的苦, 就是为了能在某一天路上和她相遇。可现在看来,连她也不过是命运捉弄人的道具 之一。 医生和护士走到病床边,在大表姐和几位亲戚轻声的啜泣声中,把床单拉过了 妈妈的脸。不知是谁的手在秦程肩膀上拍了拍,他没有回头,一直盯着妈妈脸的方 向,不敢相信她的一切已经结束了。 一块白布而已,遮过去,就结束了?从此以后所有恩怨爱恨、痛悔怒哀,就都 不会再来打扰了? 原来就这么简单,这么的……一息之间? 妈妈病了这么久,后事已经准备好了。秦城虽然和妈妈关系冷淡,但和亲戚之 间十分亲密,大家都喜欢他,也都很同情他,都愿意帮他。几个舅舅接手操办了接 下来的一切,秦程给高文洋打了个电话,交代了公司里的一些事情。高文洋在安顿 好之后也赶了过来帮忙。按照家乡的风俗,人去世后三天内就要入土安葬。妈妈的 墓地在小镇外,和外公外婆在一起,墓碑也刻好了,上头安了一张妈妈年轻时候的 照片,照片上的她很难得地微笑着,笑得很好看。 三天里,秦程一共也没睡几个小时,只要睁着眼,几乎每时每刻都在抽烟。终 于等到一切尘埃落定,墓地里只剩下他和高文洋时,他这才鼓起勇气抬头看了看墓 碑上妈妈的笑容。 高文洋以前一直反对秦程抽烟,这三天却是没有劝过一句。他从口袋里拿出烟 主动递了根给秦程,还用打火机打着火,送到他嘴边,“我在大门口等你。” 秦程用力吸了一口烟,摇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不用了……我在这儿只会 让她不开心。” “小秦!” 秦程又吸了几口,把长长的烟柱吐出来,“走吧,我们回宁城。这几天我们俩 都不在,得赶紧回去看看。” 高文洋关心地说道:“你开车行吗?要不要坐我车回去,回头让司机再来取车。” “不用了,我没事。” “小秦……” “那……那也好。”高文洋又拍了拍秦程的肩膀,拿根烟陪他一起抽着向墓地 外走。大舅舅挽留秦程吃午饭,秦程婉拒后向亲戚们道过谢,和高文洋开着车,一 前一后地驶离小镇,驶上了通往宁城的高速公路。 即使在一个人的时候他也哭 不出来,不知道这样说算不算不孝顺,妈妈走了, 秦程更多的感觉反而是解脱,为了他,也为了妈妈那段毫无意义毫无快乐的人生。 他很小的时候就知道妈妈为什么恨他,那对妈妈是段地狱一般可怕的经历。因为他 不是个在亲人们期盼中出生的孩子,而是被欺骗被伤害的活生生的证据。一个来自 偏远穷苦海滨农村的漂亮女孩子,仅仅因为几句花言巧语就深深地陷进一场并不诚 恳的爱情。学长只不过是出于猎奇心理,她却再也无法自拔,不惜牺牲自己的一切 来挽留他,甚至于愚蠢荒谬地想到了孩子这一招。在那个念头,怀孕的女生自然只 有被开除这一条路,回到家乡后仍然不死心的妈妈坚持着生下了两个人的儿子,但 学长早已经忘了当初随口说出的誓言。未婚生子的妈妈从十里八乡好不容易才出现 的一个大学生,变成了闲言碎语嘲讽讥笑的对象,从小就好强的她,大半辈子都只 是乡村学校的一名民办教师,用一点微薄的收入养活自己和儿子,直到四十多岁才 因为教学成果优秀好不容易转正并调入县中。 那个给了他生命的男人,后来偷偷地见过秦程一面,不论身材还是五官,两个 人都很相像。所以秦程也就成了妈妈身边一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秦程还记得自己 上小学那一年外婆抱着妈妈痛哭的样子,苍老不堪的外婆满脸都是眼泪,她用浓重 的方言一遍一遍哭喊,当初叫你不要生不要生!生下来你又不管他!你生他干什么? 干什么?作孽啊!作孽啊!外婆在哭喊的时候,妈妈就一直盯着他,那双眼神锋利 冰冷,让他害怕,让他感觉如果有刀,妈妈肯定会握在手里向他挥舞过来。 全是一冷,秦程咬牙忍住一阵汗毛倒竖的凉意,双手用力握紧方向盘,不知道 该用什么办法驱散脑子里这些可怕的回忆。一个人的车里太安静,随手按开收音机, 听着里面随便哪个台放出的歌。这几年工作忙,也许是因为年纪大了,对当下流行 的歌曲十分不了解,主持人说的几个歌星名字和放出来的歌都陌生的很,听在耳朵 里也觉得更像噪音而不是像歌,无奈之下一抬手又把收音机关了,换成CD. 他对歌 没什么研究,这些CD都是助理随便去买的,有一些是高文洋送的,他通常看也不看, 拆了封之后就放进车载CD机里,反正一次可以放好几碟,随便换着乱听,总能找到 点儿能听的。 干净舒缓的前奏响起,唱歌的是个低沉温柔的男声,语言听起来很怪,不是英 语,也不像法语德语俄语,听着一些音乐的细节,放佛带了点中亚那边的气质,估 计是高文洋在外头瞎转悠时候淘回来的。听不懂,但是很好听,虽然说哀伤的时刻 不适合再听哀伤的歌,可这种用陌生语言唱出来的歌,一下子就撞进了秦程的心底, 慢慢地研磨在他已经很久没有愈合的伤口上,在麻木里研磨出一丝久违的痛楚。 三个多小时的车程里,几盘CD循环播放,全部转一圈,再次听见这首异国歌曲 的时候,车已经进入宁城市区,驶到了他的公寓楼下。高文洋的车没有出入证,拿 了张临时卡陪秦程一起开进去,停好车,又和他一起下车上楼。 秦程打开房门,看高文洋还要跟进来,不由轻轻一笑,“行了,我又不是孩子, 不用你一直看着我。” 高文洋不由分说推开他,大大方方地换过鞋走进屋里,“干什么?过河拆桥? 开这么长时间的车,我就不能在你这儿歇歇?你闻闻屋里这味,赶紧把窗户打开! 教你少抽点烟,到处都是烟味!熏死了!” 秦程明白老友的好意,也实在是太累了,他现在急切需要的是一个热水澡,和 一场昏天黑地的睡眠。洗完澡换上睡衣走出来,高文洋已经熟门熟路地从储藏室里 拿出一瓶度数很高的白酒,倒了一杯递给秦程,“平时我都劝着不让你多喝酒,不 过今天可以来一大杯,喝完晕晕乎乎地去睡一觉,睡醒之后忘掉一切烦恼。” 空腹喝一杯白酒,睡着的速度果然很快。高文洋帮秦程掩上卧室的门,按着太 阳穴走到沙发边疲累的坐下,端起另一杯白酒喝了一口,辣的倒吸凉气,从舌尖到 后脑勺都发麻。 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响了几小声,提示有未读的短信,拿起来看看,宁城移动欢 迎您。把短信删了,手机翻盖在高文洋手里关了又打开,他盯着由亮变暗的屏幕看 了一会,按开通讯录,向下翻找到简念的号码,犹豫着,按下拨号键。 简念在电话里拒绝了高文洋的邀约,理智告诉她,她现在应该和秦程以及跟秦 程有关的人都保持距离,因为那些难以磨灭的往事,和更难以磨灭的感情。 可她没想到,高文洋这家伙竟然跑到她们单位来堵人了。和两名同事一起去停 车场,老远就看见高文洋站在她车边朝她招手,脸上的笑容灿烂如花,活像刚捡了 个钱包似的。同事们立刻露出了悟的微笑,一位大姐还拍了拍简念的肩膀,暧昧地 朝她挤眼微笑。 简念把包往肩膀上拉拉,两只胳膊环抱在胸前,咬着后槽牙低语:“你怎么到 这儿来了?” 高文洋无赖地摊摊手,“电话不足以表达我的诚意,我只好真身上阵,亲自来 邀请你吃晚饭。” 简念把牙咬得更紧,“不说了我没时间……” 高文洋朝她眨眨左眼,“时间就像海绵里的水,挤一挤总会有的,一顿饭而已, 很快就能吃完。” “我今天没胃口,不想吃饭。” “那喝杯茶聊聊天也行,我今天也没什么胃口,就是想找个人说说话。” 一辆车从身边开过,同事大姐从按低的车窗里朝外挥挥手,简念憋出一个微笑 来也挥挥手道别。 “能陪你说话的人海了去了,不一定非得拖着我吧,再说……” 高文洋扬起眉。“再说什么?” 简念叹息,“也没什么再说……那什么,我真没时间,不好意思………” “简念。” “干,干吗?” 高文洋垂垂头,又抬起一双晶亮的眼睛笑看着她,“我现在为相亲那一天的事 正式向你道歉。简小姐,能不能给我个机会,就当今天是第一次见面,咱们忘了过 去的事重新开始,好吗?” 忘了过去的事? 如果真的这么容易就能遗忘,那么人又哪里会有那么多的烦恼和痛苦。简念说 不清楚,但也许就是因为高文洋这句比幻想还要幻想的笑语打动了她,她没有再坚 持拒绝,摇头笑笑之后,打开车门让高文洋坐了进去。 高文洋虽说是来请简念吃饭的,可他根本就是在打无准备之仗,连吃饭的地点 也没有选好,两个人在车里商量了半天,好不容易在餐厅的停车场排队等到空位停 好车,等再坐电梯到楼上的时候,前面等位子的人已经排出一条可怕的长队。 “又不是周末,怎么有闲工夫的人这么多?”简念愤愤地哼叽。高文洋听了乐 得不行,“是说我还是说你自己呢?走,咱们换一家吃去。” 简念摇头,“车都停楼下了,不在这儿吃的话要付停车费的,一个钟头十块呢。” 高文洋这样的有钱人可能很久没有为十块八块的小事烦恼过了,他愣了愣,笑 得更灿烂,“停车费我出还不行吗?换一家吧,人排除太久了容易暴饮暴食,不利 于保持体形。” “这是什么怪说法?”两个人说着聊着离开这间餐厅,在附近又溜达了两间, 每一间的客人都塞得满满的。简念不由得大为感慨,“现在的人真有钱,这么贵的 地方居然像菜场一样,那么多人!” 人潮涌动的街头,五颜六色的霓虹灯已经盖过了天上的月光星光。高文洋打了 一个电话之后,带着高文洋开车离开市中心,向南一直驶离市区,来到百家湖边一 片漂亮的别墅区里。 这是个很幽静很雅致的会所,一看就知,价格绝对比刚才去过的几间餐厅要贵 上很多很多倍。坐在一整片可以望见湖景的落地窗前,简念看着桌上那几只造型精 美的水晶烛台,摇头微笑,“有这么好的地方怎么不直接带我过来?费那么大劲绕 一大圈!” 高文洋笑笑,用简念分清是很诚挚还是在开玩笑的口吻回答道:“这种地方好 是好,不过我不是很喜欢这里。” “为什么?” “因为……”高文洋耸耸肩,“可能因为咱骨子里还是劳动人民的孩子,不太 适应这么华丽的地方,我总觉得这里会让人觉得我有显摆自己的意思。”简念笑着 摆手,“我可没有这样觉得,你以后要是请我吃饭都带我来这种地方吧,让我也开 开眼,见见世面。”一边的服务生往两人的杯里倒入红酒。高文洋端起杯,“只要 你喜欢,到哪儿去都行。”简念歪着头看他,“你刚才说,就当今天是我们俩第一 次见面。”“是呀。”“那………你第一次和别人见面,都会说这么气势磅礴的话 吗?” 高文洋笑吧,“好吧,我错了,简小姐,很高兴认识你,能和你见面是我的荣 幸。”简念夸张地扬扬眉,端起杯来往高文洋的酒杯上轻轻一碰,抿了一口红酒。 放下杯的时候,两个人都开心地笑了。 和高文洋在一起的次数不多,但是很奇怪,就是那么让人放松。 但是微醉归微醉,她的观察力还是很敏锐的,高文洋脸上闪过的那一小丝不自 在,她清清楚楚地看在了眼里。简念没有出声询问,只是在高文洋站起身向着她身 后的方向露出微笑时,她也跟着转过身时,看见一个年轻的女人正款步走近。 餐厅为了气氛需要,光线当然不可能太明亮,又有很多漂亮的水晶挂件折射出 影响视线的闪光,看着那个女人,一刹那间简念突然有种熟悉的感觉,但是再仔细 分辨,分明和那个女人素昧平生,从来没有见过她。 “没想到在这里遇见你。”那个女人熟稔地和高文洋打过招呼,又朝简念点了 点头,“和朋友一起来的?” 高文洋顺势笑笑,:是啊,这是简念。简念,这是关小姐。“简念站起来,和 关小姐握握手。关小姐很热切地打量了她好几眼,冲高文洋暧昧地挤挤眼,“眼光 挺不错的啊小高,挑来挑去,果然让你挑到宝了!” 高文洋装模作样羞涩地垂头微笑,“承蒙夸奖。” 寒暄几句后,关小姐会自己座位去,临走之前很明显地犹豫了一下,高文洋没 有错过她的忧郁,思忖着,低声说道:“他妈妈去世了。” 关小姐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什么时候的事?” “刚去世,我和他昨天才回到宁城,这几天都在老家忙葬礼的事。” 关小姐的两只手情不自禁交握在一起,细长的手指微微绞扭着,“他……他怎 么样……” 高文洋摇摇头,“不太好,他和他妈妈,你也知道的。” 关小姐沉默了一会儿,很生硬的弯了弯嘴角,“你多帮帮他……他那个人就会 死撑着装坚强……现在也只有你能帮他……”说道这里,简念几乎已经猜出了这位 关小姐的身份,她垂下眼眸,不再去看关小姐脸上那一双和宋灵灵像极了的眼睛, 更不想看那双眼睛里依依不舍的情绪。 关小姐颇有些落寞的回到了自己的座位。高文洋看着简念了然的双眼,低声笑 了笑,“没错,她是小秦的前妻。” “他还说你眼光好,其实是秦程眼光好才对。她真漂亮!” 高文洋笑着抿了一口酒,“是啊,既漂亮又能干,家世还非常好,偏偏一头撞 小秦这根木头桩子上了。” 简念抿了抿唇,“秦程的妈妈……去世了?” “癌症,去世其实也是解脱,听说她病得很痛苦。” 刚才的胃口全部消失,简念无意识地用叉子叉盘子里的食物,“怎么会这样, 秦程他……现在怎么样了?” 高文洋抬腕看看表,“他现在应该还在公司里吧。” “怎么现在还去上班?” “不上班他能干什么呢?在家里对着墙哭,还是抱着酒杯子呼呼大睡?还是上 班好一点,最起码有点事做。” 简念莫名其妙开始烦躁,“他怎么……这样……” 高文洋笑,“你和他不是老同学吗?你不也说过,他一直都是这个要死不活要 阴不阳的鬼样。” “可……可他毕竟那么大年纪了,在社会上又混了这么多年,怎么还……还这 样?”高文洋颇有深意地看着杯子里颜色深沉的红酒,“有些事情与年纪无关,时 间并不是想象中的无所不能。” 开头很融洽的一顿饭,收尾时带了些让人心情压抑的悲怆感觉,高文洋没有开 车来,简念先把他送回住处,然后回家。夜晚十字路口的红灯下,她想了又想,掉 头开往另一个方向。 秦程家和高文洋家离得不远,三五分钟以后简念就站在了他家小区外的马路上, 从两棵高大的法国梧桐树中间抬头看过去,数着楼层,寻找一扇属于他的窗口。 越是高档的楼盘,入住率越是不高,大多数窗户都是黑着的,简念数了半天, 每回都是数到二十多层眼就发花,不得不颓然放弃,大概差不多地找了一扇没有亮 灯的窗口望着,很快又为了自己的傻气失笑。笑声很低,低得有些难以为续,简念 疲惫无力地叹口气,在马路牙子上找了块干净的地方坐下,抱着膝盖把头伏下去。 每次太累了或者太难过的时候,她就会找个安静的地方,像这样自己在自己的 怀里窝一会儿。虽然年过三十还没有一双坚实的手臂还依靠,听起来颇为凄凉,但 是在与秦程重逢之前,简念从来没有觉得自己可怜。或许就是这样,人就是因为有 了想要得到的欲望,才会在患得患失中痛苦失落,可是谁又能真正做到无欲无求呢? 每个人都有渴望的人或事,而且越是无法得到的,就越是渴望。 马路上的车一辆一辆过去,车灯像一条明暗流动的河。简念缩在河边,舍不得 跟着流水一样远走,又不知道自己还能在这儿沉没多久。属于一个女人的年华,也 许就是这样慢慢流逝的,她对着自己苦笑,从包里摸出手机,播出一个号码,短暂 的铃音之后,那一端说话的是个安静温柔的女人。 “是我,”简念低声苦笑,“在干嘛呢?现在有空没有?” “怎么啦简念,你的声音听起来……” “能出来一会吗?陪我坐坐。” “好的,你在哪?” 简念仰起头,又看了一眼那扇依旧黑暗的窗口,“我有很多话想对你说,这些 话,我憋了很久……” “别着急别着急,我这就来,等着我。” “嗯……”简念回应了一声,脸颊被一些咸湿的液体打湿,再被晚风一吹,又 疼又凉,“快点来,我等着你……” “告诉我你在什么地方!” “我在……”简念四下里张望着,她在什么地方?她还能在什么地方?不过是 一段束手无策里,一段虚掷了的青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