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我一去三年没有回家,只是十天半月往村委会打个电话,让村长或村支书向她 们转达平安,履行一下最基本的告知义务。三年中,我从广州到深圳,从海口到三 亚,从苏州到杭州,从沈阳到长春,推销过保险,当过售楼小姐,在饭店卖过啤酒, 在咖啡馆磨过咖啡,当然也顺便谈谈恋爱,经历经历各色男人。后来我落脚到了北 京,应聘在一家报社做记者。 人在江湖飘,哪能不挨刀。吃过几次亏,碰过几次壁之后,我才明白,以前在 奶奶那里受的委屈,严格来说,都不是委屈。我对她逢事必争吵,逢理必争,从来 不曾“受”过,哪里还谈得上委和屈?真正的委屈是笑在脸上哭在心里的。无处诉, 无人诉,不能诉,不敢诉,得生生闷熟在日子里。 这最初的世事磨炼让我学会了察言观色,看菜下碟。学会了在第一时间内嗅出 那些不喜欢我的人的气息,然后远远地离开他们。如果迫不得已一定要和他们打交 道,我就羽毛乍起,如履薄冰。我知道,某种意义上讲,他们就是我如影随形的奶 奶。不同的是,他们会比奶奶更严厉地教训我,而且不会给我做饭吃。而在那些喜 欢我的人面前,我在受宠若惊视宠若宝的同时也是小心翼翼的。生怕失去了这些喜 欢,生怕失去了这些宠。——在我貌似任性的表征背后,其实一直长着一双胆怯的 眼睛。我怕被这个世界遗弃。多年之后我才悟出:这是奶奶送给我的最初的精神礼 物。可以说,那些日子里,她一直是我的镜子,有她在对面照着,才使得我眼明心 亮。她一直是我的鞭子,有她在背上抽着,才让我不敢昏昏欲睡。她让我知道:这 个世界上,总会有人不喜欢你,你会成为别人不愉快的理由。你从来就没有资本那 么自负,自大,自傲。从而让我怀着无法言喻的隐忍、谦卑和自省,以最快的速度 长大成人。 我开始想念她们。奇怪,对奶奶的想念要胜过妈妈。但因记忆里全是疤痕的硬, 对她的想也不是那种柔软的想。和朋友们聊起她的时候,我总是不自觉地愤怨着她 的封建、自私和狭隘,然后收获着朋友们的安慰和同情。终于有一次,一位朋友温 和地斥责了我,她说:“亲人总是亲人。奶奶就是再不喜欢你,也总比擦肩而过的 路人对你更有善意。或许她只是不会表达,那么你就应该去努力理解她行为背后的 意义。比如,她想把你留在身边,也不仅仅是为了养老,而是看你这么淘气,叛逆, 留在身边她才会更安心。再比如,她嫌你命硬,你怎么知道她在嫌你的时候不是在 嫌自己?她自己也命硬啊。所以她对待你的态度就是在对待她自己,对自己当然就 是最不客气了。” 她对待我的态度就是在对她自己?朋友的话让我一愣。 我打电话的频率开始密集起来。一天,我刚刚打通电话,就听见了村支书粗糙 的骂声:“他娘的,你妈病啦!住院啦!你别满世界疯跑啦!赶快攥着你挣的票子 回来吧!” 三天之后,我回到了杨庄。只看到了奶奶。父亲有病时似乎也是这样:其他人 都往医院跑,只有她留守在家里。我是在大门口碰到她的,她拎着垃圾斗正准备去 倒。看见我,她站住了脚。神情是如常的,素淡的,似乎我刚刚下班一样。她问: “回来了?” 我说:“哦。” 妈妈患的是脑溢血。症状早就显现,她因为信奉主的力量而不肯吃药,终于小 疾酿成大患。当她出院的时候,除了能维持基本的吃喝拉撒之外,已经成了一个废 人。 妈妈病情稳定之后,我向报社续了两个月的假。是,我是看到她和妈妈相依为 命的凄凉景象而动了铁石心肠,不过我也没有那么单纯和孝顺。我有我的隐衷:我 刚刚发现自己怀了孕。孩子是我最近一位男友的果实,我从北京回来之前刚刚和他 分手。 我悄悄地在郑州做了手术,回家静养。因为瞒着她们,也就不好在饮食上有什 么特别的讲究和要求。三代三个女人坐在一起,虽然我和她们有十万八千里的隔阂, 也免不了得说说话。妈妈讲她的上帝耶稣基督主,奶奶讲村里的男女庄稼猪鸡狗。 我呢,只好把我经历的世面摆了出来。我翻阅着影集上的照片告诉她们:厦门鼓浪 屿,青岛崂山,上海东方明珠,杭州西湖,深圳民俗村和世界之窗……指着自己和 民俗村身着盛装的少数民族演员的合影以及世界之窗的微缩模具,我心虚而无耻地 向她们夸耀着我的成就和胆识。她们只是默默地看着,听着,没有发问一句。这在 我的意料之中。我知道自己已经大大超越了她们的想象——不,她们早已经不再对 我想象。我在她们的眼睛里,根本就是一个怪物。 讲了半天,我发现听众只剩下了奶奶。 “妈呢?” “睡了。”她说,“她明儿早还要做礼拜。” “那,咱们也睡吧。”我这才发现自己累极了。 “你喝点儿东西吧。”奶奶说,“我给你冲个鸡蛋红糖水。” 这是坐月子的女人才会吃的食物啊。我看着她。她不看我,只是颠着小脚朝厨 房走去。 报社在河南没有记者站。续假期满,我又向报社打了申请,请求报社设立河南 记者站,由我担任驻站记者。在全国人民过分热情的调侃中,河南这种地方一向都 很少有外地人爱来,我知道自己一请一个准儿。果然,申请很快就被批准了,我在 郑州租了房子,开始了新一轮的奔波。每周我都要回去看看妈妈和她。出于惯性, 我身边很快也聚集了一些男人。每当我回老家去,都会有人以去乡下散心为名陪着 我。小汽车是比公共汽车快得多,且有面子。我任由他们捧场。 对这些男人,妈妈不言语,奶奶却显然是不安的。开始她还问这问那,后来看 到我每次带回去的男人都不一样,她就不再问了。她看我的目光又恢复到了以前的 忧心忡忡。其实在她们面前,我对待那些男人的态度相当谨慎。我把他们安顿在东 里间住,每到子夜十二点之前一定回到西里间睡觉。奶奶此时往往都没有睡着。听 着她几乎静止的鼻息,我在黑暗中轻轻地脱衣。 “二妞,这样不好。”一天,她说。 “没什么。”我含糊道。 “会吃亏的。” “我和他们没什么。” “女人,有时候由不得自己。” 似乎有些谈心事儿的意思了。难道她有过除祖父之外的男人?我好奇心陡增, 又不好问。毕竟,和她之间这样亲密的时机很少。我不适应。她必定也不适应—— 我听见她咳嗽了两声。我们都睡了。 日子安恬地过了下来。这是我期望已久的日子:有自由,有不菲的薪水,有家 乡的温暖,有家人的亲情,还有恋爱。在外奔波的这几年里,我习惯了恋爱。一个 人总觉得凄冷,恋爱就是靠在一起取暖。身边有男人围着,无论我爱不爱他们,心 里都是踏实的,受用的。虽然知道这踏实是小小的踏实,受用是小小的受用,但, 有总比没有要好。 “没事不要常回来了。我和你妈都挺好的。不用看。”终于有一天,她说。 “多看看你们还有错啊。我想回来就回来。”我说。 “要是回来别带男人,自己回来。” “为什么?不过是朋友。” “就因为是朋友,所以别带来。要是女婿就尽管带。”她说,“你不知道村里 人说话多难听。” “难听不听。干吗去听!”我火了。 “我在这村里活人活了五六十年,不听不中。”她说,“你就别丢我的人了!” “一个女人没男人喜欢,这才是丢人呢!” “再喜欢也不是这么个喜欢法。”她说,“一个换一个,走马灯似的。” “多了还不好?有个挑拣。” “眼都花了,心都乱了。好什么好?” “我们这时候和你们那时候不一样。你就别管我的事了。” “有些理,到啥时候都是一样的。” “那你说说,该是个什么喜欢法?”我挑衅。 她沉默。我料定她也只能沉默。 “你守寡太多年了。”我犹豫片刻,一句话终于破口而出,“男女之间的事情, 你早就不懂了。” 静了片刻,我听见她轻轻地笑了一声。 “没男人,是守寡。”她语调清凉,“有了不能指靠的男人,也是守寡。” “怎么寡?”我坐起来。 “心寡。”她说。 我怔住。 我和她之间再次陷入了冷战期。我长时间地呆在郑州,很久才回去一次。回去 的时候,也不再带男人。我开始正式考虑结婚问题。一考虑这个问题,我就发现奶 奶是多么正确:因为经历太多,我已经不知道什么人适合和我结婚。我面前的男人 琳琅满目,花色齐全,但当我想要去捉住他们时,却发现哪个都没有让我付账的决 心。 我确实是心寡。 其间有个男孩子,各方面条件都很不错,要说结婚,似乎也是可以的。但我拒 绝了他的求婚,主要原因当然是不够爱他,次要原因则是不喜欢他的妈妈。那个老 太太是一个落魄的高干遗孀,大手大脚,颐指气使,骄横霸道。她经常把退休金花 得光光的,然后让孩子们给她凑钱买漂亮衣服和名贵首饰。她的口头禅是:“吃好 的,买贵的。人就活一辈子,不能委屈自己!” 是,这话没错。人能不委屈自己的时候是不该委屈自己。我也是这样。可我就 是不喜欢她这个腔调,就是不喜欢她这个作派,就觉得她不像个老人。一个老人, 怎么能这样没有节制呢?怎么能这么挥霍无度呢?怎么能这么没有老人的样子呢? ——忽然明白,我心目中的老人标准,就是我生活在豫北乡下的奶奶。如果她和我 的奶奶有那么些微一样,我想,我一定会加倍心疼她,宠她,甚至会为此加重和她 儿子结婚的砝码。但她不是我的奶奶。我的奶奶不是这样。我不能和这样的老人在 一起生活。 常常如此:我莫名其妙地看不惯那些神情自得生活优越的老人,一听到他们说 什么夕阳红、黄昏恋、出国游,上什么艺术大学,参加什么合唱团,我心里就难受。 后来,我才明白:我是在嫉妒他们。替奶奶嫉妒他们。 两年之后,当我再带男人回去的时候,只固定带了一个。后来,我和那个男人 结了婚。用奶奶的话,那个男人成了我的丈夫。他姓董。 和董认识是在一个饭局上。那个饭局是县政府为在省城工作的本籍人士举办的 例行慰问宴。也就是定期和这些人联络一下感情,将来有什么事好让这些人都出力 的意思。所谓“养兵千日,用兵一时”,这饭局就是养兵的草料。那天,我去得最 晚。落座时只剩下了一个位置。右边是董,左边是一个女人。互相介绍过之后,我 对左边的女人说:“对不起,我是左撇子,可能会让你不方便。”对方还没有反应, 董马上站起来对我说:“我和你换换吧。” 他坐在了我的左边。吃饭期间聊起家常,他告诉我他大学毕业后工作没有着落, 就留在郑州做了一家报社的记者。偶尔回县城看看退休的父母。和我一样,他也只 是个应聘记者。 “好听的说法是随时会跳槽。”他说。 “不好听的说法是随时会被炒。”我说。 我们相视而笑。有多少像我们这样貌似齐整的流浪者啊。没有锦衣,就自己给 自己造一件锦衣。见到生客就披上,见到自己人就揪下。 后来我问董对我初次的印象如何,董说:“长相脾气都在其次。我就是觉得你 特别懂事。” “懂事?”我吃惊。哑然失笑。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评价我,“何以见得?” “我吃过的饭局千千万,见过的左撇子万万千,仅仅为自己是左撇子而向自己 左手位道歉的人,你是第一个。” 只有懂事的人才能看到别人的懂事。活到一定的年纪,懂事就是第一重要的事。 天造地设,我和董一拍即合。关系确定之后,我把他带了回去,向奶奶和母亲宣告。 奶奶第二天就派大哥去打听董的家世,问得清清白白,无可挑剔之后,才明确点了 头,同意我和董结婚。 “这闺女这般好命,算修成正果了。”她说,“真是人憨天照顾。” 妈妈什么也做不了,奶奶就开始按老规矩为我准备结婚用品:龙凤呈祥的大红 金丝缎面被,粉红色的鸳鸯戏水绣花枕套,双喜印底的搪瓷脸盆,大红的皂盒,玫 瑰红的梳子……纺织类的物品一律缝上了红线,普通生活用品一律系上了红绳。做 这一切的时候,她总是默默的。和别人说起我的婚事时,她也常常笑着,可是那笑 容里隐隐交错着一种抑制不住的落寞和黯然。 两亲家见面那天,奶奶作为家长发言,道:“二妞要说也是命苦。爹走得早, 娘只是半个人。我老不中用,也管不出个章程,反正她就是个不成材,啥活计也干 不好,脾气还傻倔。给了你们就是你们的人,小毛病你们就多担待,大毛病你们就 严指教。总之以后就是你们多费心了。” 公公婆婆客气地笑着,答应着,我再也坐不住,出了门。忍了好久,才没让泪 滚出来。 婚礼那天清早,我和女伴们在里间化妆试衣,她和妈妈在外面接待着络绎不绝 的亲友。透过房门的缝隙,我偶尔会看见她们在人群中穿梭着,分散着糖果和瓜子。 她们脸上的神情都是平静的,安宁的,也显示着喜事应有的笑容。我略略地放了心。 随着乐曲的响起和鞭炮的骤鸣,迎亲的花车到了。按照我们的地方风俗,嫁娘 要在堂屋里一张铺着红布的椅子上坐一坐,吃上几个饺子,才能出门。我坐在那张 红布椅上,端着饺子,一眼便看见奶奶站在人群后面,她的目光并不看我,可我知 道这目光背后还有一双眼睛,全神贯注地凝聚在我的身上。我把饺子放进口里,和 着泪水咽了下去。有亲戚絮絮地叮嘱:“别噎着。” 到了辞拜高堂的时候了,亲戚们找来她和妈妈,让她们坐在两张太师椅上。我 和董站在她们面前。周围的人都沉默着。——我发现往往都是这样,在男方家拜高 堂时是喧嚷的,热闹的,在女方家就会很寂静,很安宁。而这仅仅是因为,男方是 拜,女方是辞拜。 “姑娘长大成人了,走时给老人行个礼吧。”一位亲戚说。 我们鞠下躬去。在低头的一瞬间,我看见她们的脚——尤其是奶奶的脚。她穿 着家常的黑布鞋,白袜子,鞋面上还落了一些瓜子皮的碎末儿。这一刻,她的双脚 似乎在微微地颤抖着,仿佛有一种什么巨大的东西压在她的身上,让她坐也不能坐 稳。 我婚后半年,妈妈脑溢血再次病发,离开了人世。 遗像里的母亲怎么看着都不像母亲。这感觉似曾相识——是的,遗像里的父亲 曾经也让我感觉不像是父亲,而像我们的长兄。原谅我,对于母亲,我也只觉得她 是一个姊妹。我们的长姊。而且因为生了我们,便成了最得宠的姊妹。父亲和奶奶 始终都是担待她的。他们对她的担待就是:家务事和孩子们都不要她管,她只用管 自己这份民办教师的工作。柴米油盐,人情世故,母亲几乎统统不懂。看着母亲甩 手掌柜做得顺,奶奶有时候也会偷偷埋怨,“那么大的人了!”但是,再有天大的 埋怨,她也只是在家里背着母亲念叨念叨,绝对不会让家丑外扬。 因为他们的宠,母亲单纯和清浅的程度几乎更接近于一个少女,而远非一个应 该历尽沧桑的妇人。说话办事毫无城府,直至已经年过半百,依然在不经意间流露 出一些浓重的孩子气。——多年之后,我才明白,自己其实也是有些羡慕她的孩子 气的。这是她多年的幸福生活储蓄出来的性格利息。 父亲像长兄,母亲像长姊。这一切,也许都是因为奶奶太像母亲了。 母亲去世的时候,奶奶哭得很痛。泪很多。我知道,她把对父亲的泪也一起哭 了出来。——这泪水,过了六年,她才通过逐渐消肿的心,尽情释放了出来。 “对不起,也许我的命真是太硬了。”办完丧事之后,我看着父亲和母亲的遗 像,在心里默默地说,“这辈子家里如果还有什么不幸的事,请让我自己克自己。 下辈子如果我们还是一家人,请你们做我的儿女,一起来克我。” 母亲的丧事之后,报社又进行了机构改革,河南记者站被撤并,我不想服从调 配去外省,于是顺理成章地失了业,打算分娩之后再找工作——我已经怀孕三个月 了。我们都劝奶奶去县城:大哥二哥和我都在县城有了家,照顾她会很方便。可她 不肯。 “这是我的家。我哪儿都不去。你们忙你们的,不用管我。”她固执极了。 没办法,只有我是闲人一个。于是就回到了老家,陪她。 那是一段静谧的时光。两个女人,也只能静谧。 正值初夏,院子里的两棵枣树已经开始结豆一般的青枣粒,每天吃过晚饭,我 和她就在枣树下面闲坐一会儿。或许是母亲的病逝拓宽了奶奶对晚辈人死亡的认知 经验,从而让她进一步由衷地臣服于命运的安排;或许是母亲已经去和父亲做伴, 让她觉得他们在那个世界都不会太孤单,她的神情渐渐呈现出一种久远的顺从、平 和与柔软,话似乎也比以往多了些。不时的,她会讲一些过去的事:“……大跃进 时候,村里成立了缝纫组。我是组长。没办法,非要我当,都说我针线活儿最好, 一些难做的活儿就都到了我手里。一次,有人送来一双一寸厚的鞋底,想让缝纫组 的人配上帮做成鞋,谁都说那双鞋做不成,我就接了过来。晚上把鞋捎回了家,坐 在小板凳上,把鞋底夹在膝盖中间,弯着上身,可着力气用在右手的针锥上,一边 扎一边拧,扎透一针跟扎透一块砖一样。扎透了眼儿,再用戴顶针的中指顶着针冠, 穿过锥孔,这边儿用大拇指和食指尖捏住针头,把后边带着的粗线再一点一点地拽 出来……这双鞋做成之后,成了村里的鞋王。主家穿了十几年也没穿烂。” “那时候,有人追你么?” “我又没偷东西,追我干啥?”她很困惑。 我忍不住笑了,“我的意思是,有没有人想娶你。” 她也笑了。眼睛盯着地。 “有。”她说,眼神涣散开来,“那时候还年轻,也不丑……你爸要是个闺女, 我也能再走一家。可他是个小子,是能给李家顶门立户的人,就走不得了。”这很 符合她重男轻女的一贯逻辑,——她不能容忍一个男孩到别人屋檐下受委屈。 睡觉之前,她习惯洗脚。她的脚很难看,是缠了一半又放开的脚。大脚趾压着 其他几个脚趾,像一堆小小的树根扎聚在一起,然而这树根又是惨白惨白的,散发 着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怖气息。 “怎么缠了一半呢?怕疼了吧?”我好奇,又打趣她,“我一直以为你是个挺 能吃苦的人哩。” “那滋味不是人受的。小脚一双,眼泪一缸……是四岁那年缠上的。不裹大拇 哥,只把那四个脚趾头缠好,压到大拇哥下头。用白棉布裹紧……为啥用白棉布? 白棉布涩啊,不会松动。这么缠上两三年,再把脚面压弯,弯成月亮一样,再用布 密缝……疼呢。肉长在谁身上谁疼呗。白天缠上,到了晚上放放,白天再缠,晚上 再放。后来疼得受不了了,就自己放开了,说啥都不再缠。”她羞赧地笑了,“我 娘说我要是不缠脚,就不让我吃饭,我就不吃。后来还是她害怕了,撬开了我的嘴, 给我喂饭。我奶奶说我要是不缠脚就不让我穿鞋。不穿就不穿,我就光着脚站到雪 地里……到底他们都没抗过我。不过,”她顿了顿,“我也遭到了报应,嫁到了杨 庄。我这样的脚,城里是没人要的,只能往乡下嫁,往穷里嫁。我那姊妹几个,都 比我嫁得好。” “你后悔了?” “不后悔。就是这个命。要是再活一遍,也还是缠不成这个脚。”她说。 有时候,她也让我讲讲。 “说说外头的事吧。” 我无语。说什么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转了这么一大圈,又回到这个小村落, 我忽然觉得:世界其实不分什么里外。外面的世界就是里面的世界,里面的世界就 是外面的世界,二者从来就没有什么不同。 偶尔,街坊邻居谁要是上火头疼流鼻血,就会来找她。她就用玻璃尖在他们额 头上扎几下,放出一些黑黑的血。要是有不满周岁的孩子跌倒受了惊吓,也会来找 她,她就把那孩子抱到被惊吓的地方,在地上画个圆圈,让孩子站进去,嘴里喊道 :“倒三圈儿,顺三圈儿。小孩魂儿,就在这儿。拽拽耳朵筋,小魂来附身。还了 俺的魂,来世必报恩。”然后喊着孩子的名字问:“来了没有?”再自己回答: “来了!来了!” 有一次,给一个孩子叫过魂后,我听见她在院子里逗孩子猜谜语。孩子才两岁 多,她说的谜语他一个都没有猜出来。基本上她都在自言自语:“……俺家屋顶有 块葱,是人过来数不清。是啥?……是头发。一母生的弟兄多,先生兄弟后有哥。 有事先叫兄弟去,兄弟不中叫大哥。是啥?……是牙齿。红门楼儿,白插板儿,里 面坐个小耍孩儿。是啥?是舌头。还有一个最容易的:一棵树,五把杈,不结籽, 不开花,人人都不能离了它。是啥?……这都猜不出来呀……” 这是手。我只猜出了这个。 我的身子日益笨重起来,每天早上起床,她都要瞄一眼我的肚子,说一句: “有苗不愁长呢。世上的事,就属养孩子最见功。” 董也越来越不放心,隔三岔五就到杨庄来看我,意思是想要我回县城去。毕竟 那里的医疗条件要好得多,有个意外心里也踏实。但这话我无法说出口。她不走, 我就不能离开。我知道她不想走,那我也只能犟着。终于犟到夏天过去,我怀胎七 月的时候,她忍不住了,说:“你走吧。跟你公公婆婆住一起,有个照应。” “那你也得走。”我说,“你要是不想跟哥哥们住,我就再在县城租个房子, 咱俩住。” “租啥房子,别为我作惊作怪的。”她犹豫着,终于松了口,“我又不是没孙 子。我哪个孙子都孝顺。” 她把换洗的衣服打了个包裹,来到了县城,开始在两个哥哥家轮住。要按大哥 的意思,是想让奶奶常住他家的。但是大嫂不肯,说:“万一奶奶想去老二家住呢? 我们不能霸着她呀。人家老二要想尽孝呢?我们也不能拦着不让啊。”这话说得很 圆,于是也就只有让奶奶轮着住了。这个月在大哥家,那个月在二哥家,再下一个 月到大哥家。 她不喜欢被轮着住。我想,哪个正常的老人都不会喜欢被轮着住。——这真是 一件残酷的事,是儿女们为了均等自己的责任而做出的最自私最恶劣的事。 “哪儿都不像自己的家。到哪家都是在串亲戚。”她对我说。 有我在,她是安慰的。我经常去看她,给她零花钱,买些菜过去,有时我会把 她请到我家去吃饭。每次说要请她去我家,她都会把脸洗了又洗,头发梳了又梳。 她不想在我公婆跟前显得不体面。在我家无论吃了什么平凡的饭菜,她回去的表情 都是喜悦的。能被孙女请去做客,这让她在孙媳妇面前,也觉得自己是体面的。— —我能给予她的这点辛酸的体面,是在她去世之后,我才一点一点回悟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