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她很快就恢复了健康。住院费是两万四。每家六千。听到这个数字,她沉默了 许久。 “这么多钱,你们换了一个奶奶。” 生活重新进入以前的轨道。她又开始在两家轮住,但她不再念叨嫂子们的闲话 了——每家六千这笔巨款让她噤声。她觉得自己再唠叨嫂子们就是自己不厚道。同 样的,对两个孙女婿,她也觉得很亏欠。 “你们几个么,我好歹养过,花你们用你们一些是应该的。人家我没出过什么 力,倒让人家跟着费心出钱。过意不去。” “你的意思是说,我以后也不该孝敬公婆?”我说,“反正他们也没有养过我。” “什么话!”她喝道。然后,很温顺地笑了。 冬天,家里的暖气不好,我就陪她去澡堂洗澡,一周一次。我们洗包间。她不 洗大池。她说她不好意思当着那么多人赤身露体。我给她放好水,很烫的水。她喜 欢用很烫的水,说那样才痛快。然后我帮她脱衣服。在脱套头内衣的时候,我贴着 她的身体,帮她把领口撑大,内衣便裹着一股温热而陈腐的气息从她身上弥漫开来。 她露出了层层叠叠的身体。这时候的她就开始有些局促,要我忙自己的,不要管她。 最后,她会趁着我不注意,将内裤脱掉。我给她擦背,擦胳膊,擦腿,她都是愿意 的。但是她始终用毛巾盖着肚子,不让我看到她的隐秘。穿衣服的时候,她也是先 穿上内裤。 对于身体,她一直是有些羞涩的。 刚刚洗过澡的身体,皮肤表层还含着水,有些涩,内衣往往在背部卷成了卷儿, 对于老人来说,把这个卷儿拽展也是一件很吃力的事。我再次贴近她的身体,这时 她的身体是温爽的,不再陈腐,却带着一丝极淡极淡的清酸。 冬天过去,就是春天。春天不用去澡堂,就在家里洗。一周两次。夏天是一天 一次,秋天和春天一样是一周两次,然后又是春天。日子一天天过去,平静如流水。 似乎永远可以这样过下去。 但是,这个春天不一样了。大哥和二哥都出了事。 大哥因为渎职被纪检部门执行了“双规”,一个星期没有音讯。大嫂天天哭, 天天哭。我们就对奶奶撒谎说他们两口子在生气,把她送到了二哥家。一个月后, 大哥没出来,二哥也畏罪潜逃。他挪用公款炒股被查了出来。二嫂也是天天哭,天 天哭。我又把奶奶送到了姐姐家。 她终于不用轮着住了。 三个月后,哥哥们都被判了刑。大哥四年,二哥三年。我们统一了口径,都告 诉奶奶:大哥和二哥出差了,很远的差,要很久才能回来。 “也不打个招呼。”她说。 一个月,两个月,她开始还问,后来就不问了。一句也不问。她的沉默让我想 起父亲住院时她的情形来。她怕。我知道她怕。 她沉默着。沉默得如一尊雕塑。这雕塑吃饭,睡觉,穿衣,洗脸,上卫生间… …不,这雕塑其实也说话,而且是那种最正常的说。中午,她在门口坐着,邻居家 的孩子放学了,蹦蹦跳跳地喊她:“奶奶。” “哦。”她说,“你放学啦?” “嗯!” “快回家吃饭。” 孩子进了家门,她还在那里坐着。目光没有方向,直到孩子母亲随后过来。 “奶奶还不吃饭啊?”——孩子和母亲都喊她奶奶,是不合辈分规矩的,却也 没有人说什么,大家就那么自自然然地喊着,仿佛到了她这个年岁,从三四岁到三 四十岁的人喊奶奶都对。针对她来说,时间拉出的距离越长,晚辈涵盖的面积就越 大。 “就吃。”奶奶说,“上地了?” “嗳。”女人搬着车,“种些白菜。去年白菜都贵到三毛五一斤了呢。” “贵了。”奶奶说,“是贵了。” 话是没有一点问题,表情也没有一点问题,然而就是这些没问题的背后,却隐 藏着一个巨大无比的问题:她说的这些话,似乎不经过她的大脑。她的这些话,只 是她活在这世上八十多年积攒下来的一种本能的交际反应。是一种最基础的应酬。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魂儿在飘。飘向县城她两个孙子的家。 我当然知道。每次去姐姐家看她,我都想把她接走。可我始终没有。我怕。我 把她接到县城后又能怎么样呢?我没办法向她交代大哥和二哥,即使她不去他们家 住,即使我另租个房子给她住,我也没办法向她交代。我知道她在等我交代。—— 当然,她也怕我交代。 二○○二年麦收后的一个星期天,我去姐姐家看她。她不在。邻居家的老太太 说她往南边的路上去了。南边的路,越往外走越靠近田野。刚下过雨,田野里麦茬 透出一股霉湿的草香味。刚刚出土的玉米苗叶子上闪烁着翡翠般的光泽。我走了很 久,才看见她的背影。她慢慢地走着。路上还有几分泥泞,一些坑坑洼洼的地方还 留着不少积水——因为经常有农民开拖拉机从这条路上轧过,路面被损害得很严重。 我看见,她在一个小水洼前站定,沉着片刻,准确地跨了过去。她一个小水洼一个 小水洼地跨着,像在做着一个简单的游戏。她还不时弯腰俯身,捡起散落在路边的 麦穗。等我追上她的时候,她手里已经整整齐齐一大把了。 “别捡了。”我说。 “再少也是粮食。” “你捡不净。” “能捡多少是多少。” 于是我也弯腰去捡。我们捡了满满四把。奶奶在路边站定,用她的手使劲儿地 搓啊,搓啊,把麦穗搓剩下了光洁的麦粒。远远的,一个农民骑着自行车过来了, 她看着手掌里的麦粒,说:“咱这两把麦子,也搁不住去磨。给人家吧。给人家。” 我从她满是老人斑的手里接过那两把麦粒。麦粒温热。 那天,我又一次去姐姐家看她。吃饭的时候,她的手忽然抖动了起来,先是微 微的,然后越来越快,越来越剧烈。我连忙去接她的碗,粥汁儿已经在霎时间洒在 了她的衣服上。 她的脑瘤再次复发了。长势凶猛。医生说:不能再开颅了,只能保守治疗。— —就是等死。 奶奶平静地说:“回家吧。回杨庄。” 出了村庄,视线马上就会疏朗起来。阔大的平原在面前徐徐展开。玉米已经收 割过了,此时的大地如一个柔嫩的婴儿。半黄半绿的麦苗正在出土,如大地刚刚萌 芽的细细的头发,又如凸绣在大地身上的或深或浅的睡衣的图案。是的,总是这样, 在我们豫北的土地上,不是麦子,就是玉米,每年每年,都是这些庄稼。无论什么 人活着,这些庄稼都是这样。它们无声无息,只是以色彩在动。从鹅黄,浅绿,碧 绿,深绿,到金黄,直至消逝成与大地一样的土黄。我还看见了一片片的小树林。 我想起春天的这些树林,阳光下,远远看去,他们下面的树干毛茸茸地聚在一起, 修直挺拔,简直就是一枚枚排列整齐的玉。而上面的树叶则在阳光的沐浴下闪烁着 透明的笑容。有风吹来的时候,她们晃动的姿态如一群嬉戏的少女。是的,少女就 是这个样子的。少女。她们是那么温柔,那么富有生机。如土地皮肤上的晶莹绒毛, 土地正通过她们洁净换气,顺畅呼吸。 我和奶奶并排坐在桑塔纳的后排。我在右侧,她在左侧。我没有看她。始终没 有。不时有几片白杨的落叶从我们的车窗前飘过。这些落叶,我是熟悉的。这是最 耐心的一种落叶。从初秋就开始落,一直会落到深冬。叶面上的棕点很多,有些像 老年斑。最奇怪的是,它的落叶也分男女:一种落叶的叶边是弯弯曲曲的,很是妖 娆妩媚。另一种落叶的叶边却是简洁粗犷,一气呵成。如果拿起一片使劲儿地嗅一 嗅,就会闻到一股很浓的青气。 “到了。”我听见她说。是的,杨庄的轮廓正从白杨树一棵一棵的间距中闪现 出来,越来越近,越来越近。 那些日子,我和姐姐在她身边的时间最久。无论对她,对姐姐,还是对我,似 乎只有这样才最无可厚非。三个血缘相关的女人,在拥有各自漫长回忆的老宅里, 为其中最年迈的那个女人送行,没有比这更自然也更合适的事了。 她常常在昏睡中。昏睡时的她很平静。胸膛平静地起伏,眉头平静地微蹙,唇 间平静地吐出几句含混的呓语。在她的平静中,我和姐姐在堂屋相对而坐。我看着 电视,姐姐在昏暗的灯光下一边打着毛衣一边研究着编织书上的样式,她不时地把 书拿远。我问她是不是眼睛有问题,她说:“花了。” “才四十就花了?” “四十一了。”她说,“没听见俗话?拙老太,四十边。四十就老了。老就是 从这些小毛病开始的。”她摇摇脖子,“明天割点豆腐,今天东院婶子给了把小葱, 小葱拌豆腐,就是好吃。” 我的姐姐,就这样老了。我和姐姐,也不过才差八岁。 她在里间叫我们的名字,我们跑过去,问她怎么了。她说她想大便。她执意要 下床。我们都对她说,不必下床。就在床上拉吧。——我和姐姐的力气并在一起, 也不能把她抱下床了。 “那多不好。” “你就拉吧。” 她沉默了片刻。 “那我拉了。”她说。 “好。” 她终于放弃了身体的自尊,拉在了床上。这自尊放弃的是如此彻底:我帮她清 洗。一遍又一遍。我终于看见了她的隐秘。她苍老的然而仍是羞涩的隐秘。她神情 平静,隐秘处却有着紧张的皱褶。我还看见她小腹上的妊娠痕,深深的,一弯又一 弯,如极素的浅粉色丝缎。轻轻揉一揉这些丝缎,就会看见一层一层的纹络潮涌而 来,如波浪尖上一道一道的峰花。——粗暴的伤痕,优雅的比喻,事实与描述之间, 是否有着一道巨大的沟壑? 我给她清洗干净,铺好褥子,铺好纸。再用被子把她的身体护严,然后我靠近 她的脸,低声问她:“想喝水么?” 她摇摇头。 我突然为自己虚伪的问话感到羞愧。她要死了。她也知道自己要死了,我还问 她想不想喝水。喝水这件事,对她的死,是真正的杯水车薪。 但我们总要干点什么吧,来打发这一段等待死亡的光阴,来打发我们看着她死 的那点不安的良心。 她能说的句子越来越短了。常常只有一两个字:“中”,“疼”,“不吃”。 最长的三个字,是对前来探望的人客气,“麻烦了。” “嫁了。”一天晚上,我听见她呓语。 “谁嫁?”我接着她的话,“嫁谁?” “嫁了。”她不答我的话,只是严肃地重复。 我盯着黑黝黝的屋顶。嫁,是女人最重要的一件事。在这座老宅子里,有四个 女人嫁了进来,两个女人嫁了出去。她说的是谁?她想起了谁?或者,她只是在说 自己?——不久的将来,她又要出嫁。从生,嫁到死。 嫂子们也经常过来,只是不在这里过夜。哥哥们不在,她们还要照顾孩子,作 为孙媳妇,能够经常过来看看也已经抵达了尽孝的底线。她们来的时候,家里就会 热闹一些。我们几个聊天,打牌,做些好吃的饭菜。街坊邻居和一些奶奶辈的族亲 也会经常来看看奶奶。奶奶多数时间都在昏睡,——她昏睡的时间越来越长了。她 们一边看着奶奶,一边聊着各种各样的话题,偶尔会爆发出一阵欢腾的笑声。笑过 之后又觉得不恰当,便再陷入一段弥补性的沉默,之后,她们告辞。各忙各的事去。 奶奶正在死去,这事对外人来说不过是一个应酬。——其实,对我们这些至亲 来说,又何尝不是应酬?更长的,更痛的,更认真的应酬。应酬完毕,我们还要各 就各位,继续各自的事。 就是这样。 祖母正在死去,我们在她熬煎痛苦的时候等着她死去。我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曾 经恶毒地暗暗期盼她早些死去。在污秽、疼痛和绝望中,她知道死亡已经挽住了她 的左手,正在缓缓地将她拥抱。对此,她和我们——她的所谓的亲人,都无能为力。 她已经没有未来的人生,她必须得独自面对这无尽的永恒的黑暗。而目睹着她如此 挣扎,时日走过,我们却连持久的伤悲和纯粹的留恋都无法做到。我们能做到的, 就是等待她的最终离去和死亡的最终来临。这对我们彼此都是一种折磨。既然是折 磨,那么就请快点儿结束吧。 也许,不仅是我希望她死。我甚至想,身陷囹圄的大哥和二哥,也是想要她死 的。他们不想见到她。在人生最狼狈最难堪最屈辱的时刻,他们不想见到奶奶。他 们不想见到这个女人,这个和他们之间有着最温暖深厚情谊的女人。这个曾经把自 己的一切都化成奶水喂给他们喝的女人,他们不能面对。 这简直是一定的。 奶奶自己,也是想死的吧?先是她的丈夫,然后是她的儿子,再然后是她的儿 媳,这些人在她生命里上演的是一部情节雷同的连续剧:先是短暂的消失,接着是 长久的直至永远的消失。现在,她的两个孙子看起来似乎也是如此。面对关于他们 的不祥秘密,我们的谎言比最薄的塑料还要透明,她的心比最薄的冰凌还要清脆。 她长时间的沉默,延续的是她面对灾难时一贯的自欺,而她之所以自欺,是因为她 知道:自己再也经不起了。 于是,她也要死。 她活够了。 那就死吧。既然这么天时,地利,人和。 反正,也都是要死的。 我的心,在那一刻冷硬无比。 在杨庄呆了两周之后,我接到董的电话,他说豫南有个景区想要搞一个文化旅 游节,准备在我那家杂志上做一期专刊。一期专刊我可以拿到八千块钱提成,是一 笔不小的数目。奶奶的日子不多了。我知道。或许是一两天,或许是三四天,或许 是十来天,或许是个把月。但我不能在这里等。她的命运已经定了,我的命运还没 有定。她已经接近了死亡,而我还没有。我正在面对活着的诸多问题。只要活着, 我就需要钱,所以我要去。 就是这样明确和残酷。 “奶奶,”我尽力让自己的声音明朗和喧闹一些,“跟你请个假。” “哦。”她答应着。 “我去出个短差,两三天就回来。” “去吧。” “那我去啦。” “去吧。” 三天后,我回来了。凌晨一点,我下了火车。县城的火车站非常小,晚上觉得 它愈发地小。董在车站接我。 “奶奶怎样?” “还好。”董说,“你还能赶上。” 我们上了三轮车。总有几辆人力三轮此时还候着,等着接这一班列车的生意。 车到影剧院广场,我们下来,吃宵夜。到最熟悉的那家烩面摊前,一个伙计正在蓝 紫色的火焰间忙活着。这么深冷的夜晚,居然还有人在喝酒。他在炒菜。炒的是青 椒肉丝,里面的木耳肥肥大大的。看见我们,他笑道:“坐吧。马上就好。” 他的眼下有一颗黑痣。如一滴脏兮兮的泪。 回到家里,简单洗漱之后,我们做爱。董在用身体发出请求的时候,我不假思 索地就接受了。他大约是觉得歉疚,又轻声问我是否可以,我知道他是怕奶奶的病 影响我的心情。我说:“没什么。” 我知道我应该拒绝。我知道我不该在此时与一个男人欢爱,但当他那么亲密地 拥抱着我时,我却无法拒绝。也不想拒绝。我也想在此时欢爱。我发现自己此时如 此迫切地需要一个男人的温暖,从外到里。还好,他是我丈夫。且正在一丈之内。 这种温暖名正言顺。 奶奶,我的亲人,请你原谅我。你要死了,我还是需要挣钱。你要死了,我吃 饭还吃得那么香甜。你要死了,我还喜欢看路边盛开的野花。你要死了,我还想和 男人做爱。你要死了,我还是要喝汇源果汁嗑洽洽瓜子,拥有并感受着所有美妙的 生之乐趣。 这是我的强韧,也是我的无耻。 请你原谅我。请你,请你一定原谅我。因为,我也必在将来死去。因为,你也 曾生活得那么强韧,和无耻。 第二天早上,我赶到杨庄,奶奶的神志出现了将近半个小时的清醒——这是她 生前最后一次清醒。有那么一小会儿,房间里没有一个人。我静静地守着她,像一 朵花绽放一样,我看见她的眼睛慢慢睁开了。我俯到她的眼前,她的眼睛定定地看 着我。眼神如水晶般纯透、无邪,仿佛一双婴儿的眼睛。 她就那么定定地看着我,好像我是她的母亲。 “我回来了。”我说。 “好。”她说。她的胸膛有力地鼓动了几下,似乎是在积攒力气。然后,她清 晰地说:“嫁了。” “谁?” “让她们,”她艰难地说,“嫁了。” 我蓦然明白:她是在说两个嫂子。我的大愚若智的奶奶,她以为她的两个孙子 已经死了。她要两个嫂子改嫁。她怕她们和她一样年纪轻轻就守寡。 我不由得笑了。原来,对她撒谎没有一点儿必要。在她猜测的所有谜底中,事 实真相已经是一种足够的仁慈。 我把嘴巴靠近她的耳朵。我喊:“奶奶。” “哦,”她最后一次喊我,“二妞。” “你别担心。”我说,“他们都没有死。” 她的眼睛一下子亮得吓人。 “他,们,两,个,都,好,好,的。”我一字一字地说。 她不说话,眼睛里的光暗了下去。我知道她是在怀疑我。用她最后的智慧在怀 疑我。 “他,们,都,不,听,话。犯,了,错,误。被,关,起,来,了。”我说, “教,育,教,育,就,好,了。” 慢慢的,奶奶的嘴角开始溢出微笑。一点一点,那微笑如蜜。 “好。”她说。然后她抬起手,指了指床脚的樟木箱子。我打开,在里面找出 了一个白粗布包袱,里面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一套寿衣。宝石蓝底儿上面绣着仙鹤和 梅花的图案,端庄绚丽。寿衣旁边,还有一捆细麻绳。孝子们系孝帽的时候,用的 都是这样的细麻绳。 下午四点四十五分,奶奶停止了呼吸。 那些日子实在说不上悲痛。习俗也不允许悲痛。她虚寿八十三,是喜丧。有亲 戚来吊唁,哭是要哭的,吃也还要吃,睡也还要睡,说笑也还是要说笑。大嫂每逢 去睡的时候还要朝着棺材打趣,“奶奶,我睡了。”又朝我们笑,“奶奶一定心疼 我们,会让我们睡的。” 棺材是两个,一大一小。大的是她,小的是祖父。祖父的棺材里只放了他的一 套衣服。他要和奶奶合葬,用他的衣冠。灵桌上的照片也是两个人的,放在一起却 有些怪异:祖父还停留在二十八岁,奶奶已经是八十三岁了。 守灵的夜晚是难熬的。没有那么多床可睡,男人们就打牌,女人们就聊天。有 时候她们会讲一些奶奶的事。大嫂是听大哥说的:小时候的冬天仿佛特别冷,每天 早上起床的时候,奶奶都会把大哥的衣服拿到火上烤热,然后合住,尽力不让热气 跑出来,她紧着步子跑到他的床边,笑盈盈地说:“大宝,快起来,可热了,再迟 就凉了。”大哥赖着不肯起,她就把手伸到被子里去胳肢他,一边胳肢还一边念叨 :“小白鸡,挠草垛,吃有吃,喝有喝……”好不容易打发他穿好了衣服,就把他 抱到挨着煤灶砌着的炕床上,再从温缸里舀来水,给他洗脸。然后再喂他饭吃。温 缸就是煤灶旁边嵌着的一个小缸,缸里装着水,到了冬天,这缸里的水就着炉灶的 热气,总是温的。 二嫂说的自然是二哥的事,她说二哥小时候很胆小,每当在外面被人欺负了, 就哭着回家喊奶奶,边喊边说:“奶奶,你快去给我报仇啊。”她还讲了二哥小时 候跟奶奶睡大床的事,说因为奶奶不肯让我睡大床,二哥为此得意了很久。 “那时候你是不是有老大意见?”二嫂问。 “没意见没意见。”我说,“我要是在她棺材边还抱怨小时候的事,她会半夜 过来捏我鼻子的。” 她们就都笑了。笑声中,我看着灵桌上的照片,蓦然发现,二哥的面容和年轻 的祖父几乎形同一人。 因为是烈属,村委会给奶奶开了追悼会。追悼会以重量级的辞藻将她歌颂了一 番,说她爱国爱家,遵纪守法,和睦乡邻,处事公允。说她的美德比山高,她的胸 怀比海宽,她的品格如日照,她的情操比月明。这大而无当的总结让我们又困惑又 自豪,误以为是中央电视台在发送讣告。 追悼会后是家属代表发言。家属就是我们四个女人,嫂子们都推辞说和奶奶处 的时候没有我和姐姐长,不适合做家属代表。我和姐姐里,只有我出面了。我说我 不知道该说什么,姐姐道:“你是个整天闯荡世界的大记者,你都不会说,那我去 说?” 众目睽睽之下,我只好站了出来。大家都静静地候着,等我说话。等我以祖母 家属的身份说话。我却说不出话来。人群越发地静,到后来是死静,我还是说不出 一个字。我站在她的遗像前,像一个木偶。 “说一句。”主持丧礼的知事人说,“只说一句。” 于是,我说:“我代表我的祖母王兰英,谢谢大家。” 然后,我跪下来,在知事人的指挥下,磕了一圈头。回到灵棚里,一时间,我 有些茫然。我刚才说了句什么?我居然代表了我的祖母,我第一次代表了她。可我 能代表她么?我和她的生活是如此不同,我怎么能够代表她? ——但是,且慢,难道我真的不能代表她么?揭开那些形式的浅表,我和她的 生活难道真的有什么本质不同么? 我看着一小一大两个棺材。它们不像是夫妻,而像是母子。我看着灵桌上一青 一老两张照片。也不像是夫妻,而是母子。——为什么啊,为什么每当面对祖母的 时候,我就会有这种身份错乱的感觉?会觉得父亲是她的孩子,母亲是她的孩子, 就连祖父都变成了她的孩子?不,不止这些,我甚至觉得村庄里的每一个人,走在 城市街道上的每一个人,都像是她的孩子。仿佛每一个人都可以做她的孩子,她的 怀抱适合每一个人。我甚至觉得,我们每一个人的样子里,都有她,她的样子里, 也有我们每一个人。我们每一个人的血缘里,都有她。她的血缘里,也有我们每一 个人。——她是我们每一个人的母亲。 不,还不止这些。与此同时,她其实也是我们每一个人的孩子,和我们每一个 人自己。 这些年来,我四处游历,在时间的意义上,她似乎离我越来越远,但在生命的 感觉上,我却仿佛离她越来越近。我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看见她,在什么人身上都可 以看见她。她的一切细节都秘密地反刍在我的生活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奇袭而 来,把我打个措手不及。比如,我现在过日子也越来越仔细。洗衣服的水舍不得倒 掉,用来涮拖把,冲马桶。比如,用左手拎筷子吃饭的时候,手背的指关节上,偶 尔还是会有一种暖暖的疼。比如,在豪华酒店赴过盛宴之后,我往往会清饿一两天 肠胃,轻度的自虐可以让我在想起她时觉得安宁。比如,每一个生在一九二○年的 人都会让我觉得亲切:金嗓子周璇,联合国第五任秘书长佩雷斯·德奎利亚尔,意 大利导演费里尼…… 那天,我在一个县城的小街上看到一个穿着偏襟衣服的乡村老妇人,中式盘扣 一直系到颈下,雪白的袜子,小小的脚,挨着墙慢慢地认真地走着。我凑上前,和 她搭了几句话。 “您老高寿?” “八十有六。” 我飞快地在脑子里算着,如果奶奶在,她比奶奶大还是小。 “您精神真好啊。” “过一天少一天,熬日子吧。坐吃等死老无用。” 那天,我采访到了安徽歙县的牌坊村,七座牌坊依次排开,蔚为壮观。导游小 姐给我们讲了个寡妇守节的故事,其实也都听说过:一个壮年失夫的少妇每到深夜 便撒一百铜钱于地,然后摸黑一一捡起,若有一枚找不到,就决不入睡。待捡齐后, 神倦力竭,才能乏然就寝——只能用乏然,而不能用安然。 我微笑。这个少妇能够以撒钱于地的方式来转移自己和娱乐自己,生活状况还 是不错的。而我的祖母,这位最没有生计来源的农妇,她尚没有这种游戏的资本和 权利。一个又一个漫漫长夜,用来空落落地怀想和抒情,这对她来说是太奢侈了, 她和自己游戏的方式多么经济实惠:只有织布。只有那一匹又一匹三丈六尺长二尺 七寸宽的白布。 那天,我在图书馆查阅资料,翻到一本关于小脚的书,著作者叫方绚,清朝人。 书名叫《香莲品藻》,说女人小脚有三贵,一曰肥,二曰软,三曰秀。说脚的美丑 分九品:神品上上,妙品上中,仙品上下,珍品中上,清品中中,艳品中下……还 说了基本五式:莲瓣,新月,和弓,竹荫,菱角。而居然那么巧,在这层书架的下 一格,我又随便抽到一本历史书,读到这样一条消息:“……光绪十三年(公元一 八八七年),七月,梁启超,谭嗣同,汪康年,康广仁等发起成立全国性的不缠足 会。不缠足会成为戊戌变法期间争女权、倡导妇女解放的重要团体,它影响深远, 直至民国以后。” 那天,我正读本埠的《大河报》,突然看见一版广告,品牌的名字是“祖母的 厨房”。一个金发碧眼满面皱纹的老太太头戴厨师的白帽子,正朝着我回眸微笑。 内文介绍说,这是刚刚在金水路开业的一家以美国风味为主的西餐厅。提供的是地 道的美式菜品和甜点:鲜嫩的烤鲑鱼,可口的三明治,美味的茄汁烤牛肉,香滑诱 人的奶昔,焦糖核桃冰激凌……还有绝佳的比萨,用的是特制的烤炉,燃料是木炭。 我微笑。我还以为会有烙馍,葱油饼,小米粥,甚至腌香椿。多么天真。 那天,我在上海的淮海路闲逛,突然看到一张淡蓝色的招牌,上面是典雅的花 体中英文:祖母的衣柜Grandmother ‘Wardrobe——中式服装品牌专卖店Brand Monopoliz -ed Shop of the Chinese Suit. 贴着橱窗往里看,我看见那些模特——当然不是 祖母模特——她们一个比一个青春靓丽——身上样衣的打折款额:中式秋冬坎肩背 心,兔毛镶边,一百三十九元。石榴半吐红中绣花修身中式秋衣,一百六十元…… “小姐,请进来吧,喜欢什么可以试试。”服务生温文尔雅地招呼道。 我摇摇头,慢慢向前走去。 还会有什么是以祖母命名的呢?祖母的鞋店,祖母的包行,祖母的首饰,祖母 的书店,祖母的嫁妆……甚或会有如此一网打尽的囊括:祖母情怀。而身为祖母的 那些女人也许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会成为一种商业标志,成为怀旧趣味的经典代言。 当然,这也没什么不好。 我只微笑。 我的祖母已经远去。可我越来越清楚地知道:我和她的真正间距从来就不是太 宽。无论年龄,还是生死。如一条河,我在此,她在彼。我们构成了河的两岸。当 她堤石坍塌顺流而下的时候,我也已经泅到对岸,自觉地站在了她的旧址上。我的 新貌,在某种意义上,就是她的陈颜。我必须在她的根里成长,她必须在我的身体 里复现,如同我和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和我孩子的孩子,所有人的孩子和所有人孩 子的孩子。 ——活着这件原本最快的事,也因此,变成了最慢。生命将因此而更加简约, 博大,丰美,深邃和慈悲。 这多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