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李想说。老板,您找我什么事? 小老板把李想的辞职书拿了出来,推到李想的面前,说,这个,你拿回去。 又从抽屉里拿出一沓钱,一万元,轻轻地推到了李想的面前,说,这个,是你 的奖金。 小老板说,我不怪你,一点也没有怪你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不要再提什么辞 职的事了。 李想把辞职书和钱推回给了小老板,说,你现在渡过难关了,我的心里也好受 一些了,不然我会因为辞职感到良心不安的。只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决定的事, 我不想再改了。你放心,我答应了做到月底,说话算数。在这里做一天,就会尽全 力的。 李想这话说得很有分寸,这话一出口,就注定了两人之间,裂痕真的越来越大 了。李想的话说得很有水平,意思是,你小老板的心思我懂,不就是担心这批货赶 不出来吗?你是怕我李想在这里混日子哩,我李想可不是那种人! 小老板把那辞职书收起来,钱还是推给了李想,说,人各有志,我这里是太小 了,你是个有能力的人,应该谋个更有发展前途的位置,我也不强留。这个你收下, 刘梅不是马上要生孩子了吗?在这里生孩子,可得花不少的钱。我也不说是奖金了, 算是我给未来侄子的见面礼。 李想咧开嘴,笑,有些苦涩。但他还是把钱收下了。小老板这样说,他没有理 由拒绝。其实,从赖查理出现的那一刻起,李想就有点后悔了。他意识到,他的辞 职是个错误的选择,倒不是因为他舍不得这个职业,他只是觉得,要是再坚持几天, 等赖查理来了,等小老板过了这难关再辞职,那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啊。那么, 他们的友谊,就会持续下去。可是木已成舟。他本来是觉得有些内疚的,走进小老 板的办公室时,他都还在内疚,可是当小老板用那种得意的目光看着他时,那种内 疚感一下子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那一瞬间,李想的心情是复杂的,由内疚到失落, 再到坦然。他突然觉得他再也不欠小老板什么了,之所以决定帮小老板把这批货赶 完,一是自己承诺过做到月底,二是,要让小老板欠他一个情。 两人的心情变化,都是一瞬间的事。但两人都是聪明人,都感觉到了,他们的 友谊,已蒙上了尘。片刻的尴尬之后,小老板就开始谈工作了,问李想,二十万面 旗,五天时间能不能赶出来。李想说,肯定不能,加点班,十万面没问题。 没有办法吗?马上招人呢。小老板问。 李想说,就算是满员,也不可能按时交货。 小老板说,你有办法的。 李想说,没有办法,能有什么办法呢?除非…… 小老板眼睛一亮,问李想除非什么。李想摇了摇头,说不可能的。小老板说你 还没有说呢,怎么知道可不可能呢? 李想说,我算了一下,如果满员,按我们的工人正常的进度,最少要十二天才 能交货。现在只有五天的时间,除非外发一部分给别的厂加工。 外发?绝对不行。小老板说得很坚决。他好不容易才等到这么一个单,订货方 要货急,才给出了这么高的价,做好这一单,他的工厂就真的可以起死回生了。 李想苦笑,摇了摇头。要是在过去,他肯定会说服小老板,告诉他人不可能一 口吃成个胖子,有时不该是自己的财也别强求。要是在过去,他说了这样的话,小 老板也多半会接受的。可这半年来,小老板被钱逼得快疯了,哪里还能把到嘴的肥 肉拱手让给别人?现在的李想,要是再这样劝小老板,小老板还听得进去吗?李想 认为小老板是听不进去的了,因此他也不再劝小老板了。只是说,那就只有加班, 拼命地加班。反正只是五天时间,大不了大家五天不合眼。 李想这话说得还是带点刺的,他觉得他有义务提醒一下小老板,人哪里能五天 不睡觉呢。可是小老板没有想到这一层,却兴奋了起来,说,对,做完这一单,给 工人放几天假,让他们好好睡几天。你看电视里,抗洪抢险,官兵不也是几天几夜 不睡觉吗,人的潜能是无限的。把工人的伙食搞好一点,李想你给工人打打气,鼓 鼓劲。 抗洪抢险?李想的嘴咧了咧。他想说这怎么能和抗洪抢险相提并论?但又觉得 这样的话还是不说为好,只是拿眼睛看着小老板,觉得小老板突然变得陌生了起来。 李想去安排生产了。小老板想了想,又让文员把张怀恩叫来了。张怀恩再一次 紧张地站在了小老板面前。这一次,他看见了小老板桌子上放着的那封信,还有那 把刀子。张怀恩的手脚一下子就软了。小老板笑了笑,走到张怀恩的身边,拍了拍 张怀恩的肩膀,将五百块钱塞进了张怀恩的口袋里。张怀恩说,老板,您这……小 老板说,你马上要结婚了,又要做爸爸,双喜临门,可你决定留在厂里,这让我很 感动,这个,是我的一点心意。张怀恩又看了一眼桌子上的信和刀,手脚还是没有 劲。小老板说,你的技术很好,我一直想着让你做个主管,协助李经理把生产抓上 去,我看现在是时候了。你去吧,一会儿我让文员出一个通告,把你当主管的事在 厂里宣布一下。对了,这批货很紧,五天要做出十天的货,厂里好多工人都是你的 老乡,你帮我带好这个头。小老板说着,又在张怀恩的肩膀上拍了拍,说,你下去 吧。 张怀恩满心欢喜,诚惶诚恐地下去了。主管这个位置张怀恩不是没有梦想过, 不是有句俗话,叫不想当将军的士兵不是好士兵吗?在这家厂子里,论技术,张怀 恩算不上是最好的,可是论人缘,他是最好的,厂里好多工人都是他的老乡。从老 板的办公室出来,张怀恩再看这车间,看面临的工作时,心境一下子大不一样了。 他觉得他对这厂子有了责任,他不再只是一个车衣工,把自己的货做好,尽可能多 地车衣,多挣工钱。并不是每个打工者都有机会当主管的,现在机会来了,就看自 己能不能把握住了。当了主管,从此就不用再天天坐在车位前,不要命地车衣了。 当了主管,吃的住的还有工资都会不一样了。张怀恩突然觉得,这一切来得太突然 了,来得那么不真实。他又想到了老板桌子上的那封信,还有那把刀。老板要是知 道,这信是我张怀恩所写,这刀是我张怀恩所寄,会怎么想呢?这样一想,张怀恩 就后悔得要死,觉得自己干了一件天大的蠢事。重要的是,这事他干得并不隐秘, 他对另外的一个老乡讲过了,当时讲时,他是很得意的。现在,这老乡,成了一个 危险的存在了。好在老乡关系和他不错,大不了当了主管,在工作上照顾他一点。 回到车位上时,张怀恩有一点心不在焉。老乡问他,怀恩,怎么啦?老板叫你 去干吗了?张怀恩一惊,说,没干吗,没干吗,就是问我结婚的事。老板真是好呢, 你看我一个打工仔,结个婚,他还那么关心。老乡说,我也觉得我们老板人不错。 张怀恩说,前一段时间,老板遇到了困难,厂子差一点就倒闭了,你知道那天我去 找老板辞职,老板怎么说吗?老乡问怎么说。张怀恩说,老板说,回去告诉大家, 让大家放心,我厂子就算倒闭了,卖设备卖原料,也要把工人的工钱都发了。老板 说他也是打过工的,知道打工人不容易呢,哪里就能差工人的钱呢。老乡说,也是。 张怀恩又说,所以,这一次老板遇到了好机会,听说这批货很紧,五天一定要交货, 老板对我们好,我们也要帮帮老板呢。说到这里,张怀恩觉得自己说得太多了一点, 便不再说话,只是埋了头车衣,把电车踩得飞快。 中午快要下班时,车间里的喇叭响了起来,宣布了对张怀恩的任命。老乡们都 向张怀恩表示了热烈的祝贺。吃饭的时候,张怀恩拿着饭碗去员工窗口打饭,工友 们就笑,说张主管,你还在这里打饭呀,去那边,和老板一起吃小灶呀。张怀恩憨 笑,还是挤在员工队伍里,眼却不时地望着干部吃饭的小房间。老乡们把他从队伍 里挤了出来,说,别在这里装啦,快点过去吧。张怀恩被挤了出来,他便去队伍的 后面排队。李想刚好从车间过来,说,张主管,你怎么在这里排队,去那边吃吧。 张怀恩跟着李想去了。小老板和干部们一起坐着,见张怀恩去了,其他的干部 站了起来,给张怀恩挪椅子。小老板说,怀恩你现在是主管了,要负起主管的责任 来。有李经理带着你。现在的当务之急,是把工人的积极性调动起来,加班加点, 把这批货赶出来。大家有困难没有?干部们都表了态,说没困难。小老板说,怀恩, 你呢,有什么困难就说。张怀恩说,没有困难。小老板笑,说,困难是有的,但大 家要想办法克服困难,战胜困难,再苦再难也就是五天时间,赶完这批货,我请全 厂员工去大鹏湾海边玩一趟,游泳,晒太阳,吃烧烤,怎么样?干部们齐声叫好。 小老板去了员工的饭堂,中午的伙食,明显比平时要好了许多。小老板又把加 完了班放三天假,带大家去海边玩,去游泳、烧烤的事说了。员工们的情绪也都调 动了起来。 张怀恩猛地做了主管,有点不知所措,跟在李想的后面转了两圈,不知道该做 什么,就又坐回到自己的位置忙碌起来。小老板看在眼里,并没有说什么,嘴角泛 起了微微的笑。 小老板把该安排的事都安排妥当了,突然发觉,做了这么多年的生意,这一次, 他才真正像一个生意人了,他学会了驭人之术。他自己都觉得自己有些陌生,这陌 生让他觉出了一点点的危险,但转念一想,又觉得这是一种进步。 生意人嘛!小老板坐在办公室里,听着车间里的电车在轰鸣,心里像六月天喝 了冰水一样,舒畅极了。他想起了阿蓝。他想给阿蓝打个电话,想一想,还是没有 打。现在不是儿女情长的时候。打开了电视机,看电视。电视里还在播着九月十一 日晚上的那个恐怖的画面。那曾经雄视世界的双子座倒塌了。消防队员还在紧张地 进行全力搜救,希望能从废墟中找出生还者。小老板第一次发现,现在的世界,没 有什么事件是孤立的,比如这次发生在大洋彼岸的恐怖袭击,几天前,他何曾想到 这样的一次恐怖袭击,会改变他的命运呢。在国难面前,美国人的爱国热情,出现 了前所未有的高涨,家家户户都在门口悬挂着国旗,表示他们对国家的热爱。这时 他们才发现,在美国国内,居然找不到生产国旗的工厂,突然涌现的对国旗的大量 需求,竟成了他小老板的企业死而复生的机会。现在,小老板看着这电视画面时, 心情就比往日复杂了许多。他走到窗口,盯着窗外,窗外是九月的南国,天空似乎 有些异样,干涸了一个夏季的小镇,在骄阳的炙烤下,仿佛一揉就会散成粉末。小 老板开始渴望一场雨的降临。 傍晚的时候,果真就下了一场久违的雨。这中国南方的小镇,在雨水的滋润下, 顿时温和了起来。雨水洗净了布满尘灰的小镇的天空,小镇一下子新了起来,连路 边的树也鲜活了,香蕉叶绿得肥硕温润,高大的大王椰的叶子在风中摇摆,发出沙 沙的响。小老板让工人们早早吃过饭睡了。现在,他的工厂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赖查理给的消息是,最迟今晚,东风就到。当然,这东风并不是从东边吹来的风, 而是在另外的一家印染厂里,正在加班加点印出来的制作星条旗的布料。布料一到, 小老板一声令下,他手下的这百十号工人,加上他小老板,加上他的妻子,所有能 上的都要上,他小老板的翻身仗,全在这五天了。只许成功,不许失败。 布料还没有到。天刚黑,工人们就奉命睡觉。睡不着也要睡,要抓紧时间睡。 布料一到,再想睡也没得睡了。工厂里很安静,静得只有小老板不安的脚步声。布 料迟到一分钟,就意味着他的工人要多加一分钟的班,意味着他多担一分钟的风险。 小老板从未如此焦躁不安过,他是一个有着极好心理素质的人,从前,他自以为泰 山崩于前也会面不改色,没想到,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原来并没有想象中的好,二十 万面星条旗,五天的时间,几乎就是他心理承受的极限了。谁说一口吃不成一个胖 子,他咬着牙,恨不得一口把这世界咬住不放。 其实现在的小老板,完全也可以睡一会儿,闭目养神,或者好好欣赏一下这南 方小镇的夜色。多美的南方小镇啊,多年前,他初到南方时,就惊异于这里的美丽, 那么多新奇的植物,那么多漂亮的霓虹。现在的小镇依然是美的,这小镇的雨水、 街灯、雨水中静立的厂房、荔枝树、香蕉林,吹过小镇的风,这一切,因了夜色和 雨水而显得意象朦胧。就在一天前,他在决定了放弃这间厂,决定向命运投降的时 候,他是有这样的心境去欣赏小镇的美丽的。真怪,那一刻,他是那么从容,安宁, 居然有了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的感觉,有马拉松终于跑到了头的感觉。突然之间,命 运来了一个急转弯,他反倒躁动不安了起来。夜终于是沉下去了。他站在雨水中, 看着他打拼出来的事业,过了眼前这一关,他将有能力把自己的事业做出声色来, 他将不会满足于只是做一点来料加工,跟在别人屁股后面吃点儿残汤剩饭。迟早有 一天,他会拥有自己的品牌,有自己的设计师,自己的专卖店,把他的品牌时装卖 到北京,卖到上海,卖到美国,卖到巴黎。那时,当他回望自己的来处,回望那个 清晨,回望那个背着蛇皮袋离开故乡的穷酸少年时,将会有着怎样的感慨?这样想 时,小老板有了一些醉酒的感觉。 送布料的车,是在凌晨一点钟来到的。那时,许多的工人,刚刚进入梦中。在 送货的人卸车的时候,工人们都被从梦中叫醒。顿时,厂里就闹哄哄地热闹了起来。 几个月来,做工都是断断续续,工人们也有好久没有这样加过班了,大家都显得有 些兴奋。裁剪,车工,尾段,整烫,包装,所有的工人都行动了起来。裁剪房里刚 把一批布裁好,就被运到了制衣车间。工人们差不多是一哄而上,一车布料,转眼 就被瓜分掉了。张怀恩还在叫不要抢不要抢,可是工人们才不管这些,早一点抢到 手,就意味着多车一些货,意味着多挣一些钱,这个时候,谁会把张怀恩的话当回 事?张怀恩说,你们一下子车不了这么多,抢这么多干吗?分点别人做,分点别人 做。笑话!抢到的货,就像到嘴的肉,哪里还会吐出来。这一点张怀恩比谁都清楚, 他平时就是有名的抢货大王。现在他大声地叫着,其实也无非是在显示他的存在, 好让老板听见,他张怀恩不是没有起作用的,他是在安排生产的。 第二批货裁出来的时候,制衣车间里,基本上就变得有序了起来,差不多的工 人都领到了货,有限的几位没有抢到货的,在张怀恩的干涉下,也从别人那里匀来 了一些。一面面的星条旗,随着电车的轰鸣,堆到了车位下面,每一个车位前面的 塑料筐子里,很快就堆起了一个个红蓝相间的布堆,像一堆堆闪烁的星星。 小老板也没有闲着,充当起了搬运工,把车工车出来的星条旗记了数,送到尾 段。尾段车间,说是车间,其实就是一间不到二十平米的小屋,七八个女工。她们 平时主要的工作,就是剪剪线头,钉钉纽扣这一类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序,实在没 事可做就去做卫生,帮一帮厨房。做工的,都是一些年近四十的阿姨,正规的工厂 不好进,就只好进这种小厂混日子。平时她们的工作是最闲的,手上剪着线头嘴巴 也不闲着,无非是家长里短儿女情长,说说笑笑就把时间打发过去了。当然,她们 的工资也是最低的。不过这一次,情况完全不同了,老板娘坐进了尾段车间,和这 些妇人们一起剪起了线头,于是空气就显得有些沉闷。老板娘是一个话少的人,这 些平时爱说爱笑的妇人们,也一下子都哑了声。 其实生产上的事,根本用不着小老板去操心,有李想安排着,就连他火线提拔 的主管张怀恩,现在也显得有些多余,在车间里转了两圈,见老板、老板娘都在带 头干了,哪里还闲得住,赶紧坐回自己的车位前当起了车工,手上的动作,比起平 时来,更加的轻快利索了。 在平时,车衣工们都是做完手上所有的货,才转到下一道工序。现在不一样了, 每隔一段时间,小老板就从车间清点出一些货,送到下一道工序。尾段刚剪出来一 点货,他又忙着送到了整烫车间。整烫房里,热气腾腾,两个小伙子,光着膀子, 挥舞着蒸汽熨斗,干得热火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