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李想这两天的心情并不好。妻子那天晚上肚子痛,结果只是虚惊一场,送到医 院住了一晚就出院了。休息了一个晚上,李想就睡不着了。睡在床上,细数了多年 前小老板从治安员手中救出他到如今,天地良心,小老板待他不薄,如果说小老板 这次对他言语上有些过分了,那么过去,小老板对他的好却是难以计数的。人总是 这样的,别人对他九十九次的好,也抵不过一次的不好。李想把他的想法对刘梅说 了。刘梅说,你呀你,终究不是个干大事的人。小老板对你的好,都是好在一些鸡 毛蒜皮的小事上,好在嘴皮子上,这些年来,也没给你拿多高的工资,赚了大钱也 没说给你分一点,那么一点小恩小惠,就把你收买了?李想看着刘梅,觉得刘梅说 得也有道理。做出的事,泼出的水,也没有什么好后悔的了。现在跟着周城好好干 吧。总不能一直窝在小老板那芝麻大的厂里。这些年来,周城在南方很是折腾出了 一些名气,专门帮打工者打官司,和那些断胳膊断腿的打工者打交道,赢得了一个 打工律师的称号。交了许多媒体的朋友,也得罪了不少的地方势力。打工者们把他 奉为救星,老板们视他为眼中钉肉中刺。 周城新搬了一处地方,办公室比从前要漂亮了许多。见到李想来了,周城迎到 了门口。李想坐下就问有什么工作要他做的。周城笑笑,说,不忙不忙,饮杯茶先。 我这里有上好的铁观音,你品品看。周城的办公室里新添了一套茶具。周城不无得 意地说,你看看这茶几,原木镂雕的;这壶,宜兴制壶名家的手笔。李想笑笑,说 他不懂得茶道,喝茶只是牛饮,只是解渴。周城说,你过去在工厂里,一天到晚忙 得尿湿鞋,现在到我这里,就用不着这样忙了。 李想也觉得,周城这里,和过去有了很大的区别。周城过去办公的地方,是巷 子里的两套民房,一套用来办公,里面一张办公桌,几把椅子,实在有些寒酸。另 一套是他的委托人住的,里面放了六七张高低床,一群因工伤致残的打工者,天天 围在那里打纸牌。这些人可以说是周城的衣食父母。周城帮他们打官司,都是自己 先垫付律师费,有时还要垫生活费。不过官司打赢之后,他收取的代理费用,也就 相对高一些。 怎么样,我这里有点新气象了吧。周城说。 周城很熟练地煮着茶,两个小巧的紫砂壶茶杯,在他的手指间转动,煮茶点茶 的动作,娴熟专业。 你尝尝这茶,嗯,先含一小口,噙在舌根下面,对,就这样,在舌尖上打三个 转,再慢慢喝下去,是不是很香? 李想学着品茶,果然,这茶品出了特殊的滋味。 周城说,同样是茶,看你怎么喝。会品的人,能品出独特的味道;不会品的人, 就是你说的牛饮。 见李想一脸疑惑的样子,周城又给李想续上了茶,说,你是想问,我这里的那 些打工仔都住哪里去了吧,呵呵,现在我不会胡乱接官司了。那些没良心的打工仔, 说句缺德的话,断手断脚那是活该,我供他们吃供他们住,忙活了几个月,他们倒 好,赢了官司拿了赔偿,立马人间蒸发。 李想说,这样的人毕竟是少数。 周城笑,说,那你就错了,这样的人是多数,这些年来,老老实实交费的,只 有三分之一,要么一分不给,要么打一些折扣。不过现在好了,现在,咱不跟那些 穷打工仔玩了,咱们挣美元。咱现在也不用什么官司都打了,要打就打有影响的。 听着周城在这里天花乱坠地吹,李想突然觉得,他怕是跟周城也干不长久的。在这 之前,他对周城这人是很尊敬的,觉得周城的身上有点侠士的风范,以一己之力在 为打工者争取着权益。他也亲见过因周城的介入打赢了官司拿到了赔款的打工者, 给周城下跪,感激涕零。 李想这微妙的心理活动,并未能逃脱周城的眼。周城说,律师这个行当,只对 委托人负责,同样的一桩工伤案,我的委托人要是老板,那我就得为老板争取最大 的利益。这里面无关道德,为委托人负责,就是律师的职业道德。两人闲聊了一上 午。下午有了案子,周城带李想去见当事人,调查取证。案情很清楚,打工者在厂 里断了四根手指,工伤认定也没有问题。周城说,按说现在我是不会接这样的小案 子了,打出来也没有影响。但这个官司里有一个值得关注的地方,就是这个伤者是 在我们B 镇的××厂受的伤,这个工厂,只是××公司的一个部门,相当于一个车 间。公司的总部在浙江,伤者也是和浙江的总部签下的劳务合同。如果按事发地的 赔偿标准,也就是我们B 镇的标准,四根手指,也就赔四万块钱。 李想说,一万块一根? 周城说,对,一万块一根。可是,这四根手指,到了浙江,就不是这个价了, 一根手指,最少值这个数。周城伸出了五个手指,说,对,五万,四根手指,要赔 二十万。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争取帮委托人要到二十万。有难度,而且是前所未 有的。不过,周城说,正因为有难度,这个官司才有价值,才会成为社会的热点。 李想听周城这样一说,心里沉沉的,感觉周城说话看似有那么点玩世不恭,甚 至他做事的出发点,也不那么纯洁,可对于当事人来说,却是一件功德无量的好事, 因此增加了跟着周城干的决心。而小老板,已经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 从海边回来之后,小老板去了一次阿蓝那里。小老板的到来,让阿蓝多少有些 意外。那一天的温存与诀别,让阿蓝以为,小老板此去将不再回来。这些,她都习 惯了。她只是有些恨自己,怎么就那么傻,怎么会对客人动了真情,怎么在小老板 走后,自己竟然有了一些被掏空的感觉。小老板那天的神态,让她深感不安,她越 想越觉得不对劲,觉得小老板会走一条傻路。她是害怕小老板有个三长两短,也担 心着小老板的企业破产。看到小老板笑盈盈的样子,阿蓝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下了。 她知道,小老板渡过了难关。果然,小老板对她说了他这几天命运发生的奇妙转变。 小老板第一次像阿蓝其他的客人那样,在她的面前,描绘起了他未来事业的蓝图。 阿蓝为小老板绝处逢生而高兴。阿蓝依然要去做小老板喜欢吃的菜,小老板却抓住 了阿蓝的手,说我现在不想吃饭,我想吃你。小老板和阿蓝做爱,觉得体内有着无 限的力量,看着阿蓝幸福尖叫的样子,他第一次有了长久的、独自拥有这美丽女人 的冲动。他说,不许你再跟别人。阿蓝说,不跟。他说,你是我一个人的。阿蓝说, 我早就是你一个人的了。 工人的电话,是在小老板快要入睡时打来的。工人在电话里说,老板,张怀恩 死了。 什么?张怀恩,死了?小老板略显吃惊,不过他并没有多想,只是问怎么回事, 是出车祸还是…… 不清楚。他死在车间里。我们在打扫车间时发现的。都臭了…… 小老板这才觉出了事态的严重。张怀恩死了,小老板也是关心的,毕竟他是自 己厂里的工人。可是张怀恩死在了车间里,那事态的性质就不一样了。小老板问了 一声,报警了没有。工人说没有,发现了就给老板打电话了。小老板说先不要报警, 等我回来了再说。 小老板回到厂里时,厂里已炸了窝。工人们凭自己的判断,给张怀恩的死定了 性,累死的。工人们都这样说。张怀恩一定是加班加死的。小老板最害怕的,正是 这一点。但这差不多就是事实,他无可否认。好在,张怀恩不是死在车位上的,而 是死在堆着一些碎布料的墙角。那么说他是加班加死的,并没有直接的证据,谁能 保证他不是突然发了什么病呢?想是这么想,小老板毕竟是心虚的。他一时也没有 了对策。这事情来得太突然了,现在,他要做的,是处理张怀恩的后事。通知张怀 恩的家人,火化,当然,少不了要付一些抚恤金的。小老板有些后悔了,早知会出 这样的事,当初听了李想的话,把这货匀一部分出去做就好了。现在,他要果断处 理好这件事,把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要把这事的影响扩大了。然而事情并没有 往小老板设想的方向发展。一条人命,可不是儿戏。何况厂里有那么多张怀恩的老 乡,老乡们首先发难了,这事不能这样草率处理,张怀恩的死因,要弄个水落石出。 警察很快就来到了厂里。随着警察而来的,是记者。第二天,小老板就上了报:黑 工厂!不良老板!小老板从来没有想过,他的名字会和这样的词紧密相连。然而事 实正是如此,五天五夜只休息了四个小时,这是铁的事实。张怀恩因加班而累死, 也是事实。 张怀恩的未婚妻来了。她并没有大声哭嚎。毕竟,她现在还没有和张怀恩结婚。 张怀恩的父母,是在第二天赶到南方的。小老板亲自去火车站把张怀恩的父母接到 了厂里。张怀恩的父母亲年纪不大,也就是五十来岁的样子。这让小老板多少又放 心了一点。一路上,他都没有敢对张怀恩的父母说,他就是那个黑心烂肺不把工人 当人的老板。而张怀恩父母的沉默,出乎小老板的意料。他们没有哭。不过从他们 红肿的双眼,可以想见,他们的眼泪早已流干了。甚至,张怀恩的父亲,还对老板 能派车派人来接他们,表示了感谢。这让小老板的心又放宽了许多。二位老人都是 善良之人,想必不会漫天要价。小老板问张怀恩的父母,吃过午饭没有。张怀恩的 父亲说,吃不下。 小老板说,勉强也得吃一点,人死不能复生,二老要节哀。 小老板说,怀恩是个好孩子,工作负责,厂里刚升了他当主管。 张怀恩的父母只是听着,不说话。沉默得像两块石头。 小老板问张怀恩的父母,家里还有一些什么人,一年能有多少收入。张怀恩的 父亲倒是一一回答了。 小老板问这些话,一是真心觉得对不起张怀恩,同时也在想着后事该如何处理。 得知张怀恩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也没有什么背景,经济收入也很少,小老板对 于将要支付的抚恤金,心里大小也有了一个数。 小老板把张怀恩的父母接到了早已为他们订好的宾馆。两位老人急着去厂里看 儿子。小老板说,怀恩现在已不在厂里了,在殡仪馆。殡仪馆离这里还远,二老先 吃点东西,休息一会儿再去看不迟。张怀恩的父母一切都听着小老板的指挥。中午 饭很丰盛,小老板陪着。老人勉强吃了点,随小老板到殡仪馆,又看了张怀恩的遗 体。老人还是没有哭,老人不哭,小老板的心里反而更不好受,也更没有底。从殡 仪馆回到宾馆,张怀恩的未婚妻在门口候着,上前拉着张怀恩的母亲,叫了一声妈。 张怀恩的母亲抱着张怀恩的未婚妻,叫了一声我苦命的儿,就瘫软在地上,哭得背 过去了几次。这样又折腾了差不多两个小时,两位老人终于是平静了下来。现在, 小老板开始提抚恤金的事了。张怀恩的父母说,这事要和老板谈。小老板说他就是 这厂里的老板。这让张怀恩的父母感到很意外,大约是小老板的样子,与他们想象 中的老板相差甚远吧,他们想象中的老板,大约是大腹便便,穿西装打领带,一口 港台腔的。哪里想得到,老板会穿得这样朴素,又这样年轻,又这样单薄,对他们 说话有礼有节,一点架子都没有。小老板还说,怀恩去了,从今往后,我就是二老 的亲儿子。这样的话,哪里是一个老板说得出口的?他们的意识里,儿子的死,固 然与加班有关,但也不能全怪老板,全厂那么多的工人,为何偏偏就是他们的儿子 张怀恩累死了呢,还是他们儿子的身体弱啊。于是二位老人提出了要求,一是帮忙 把儿子火化了,他们在这城里人生地不熟的,二是请老板帮他们买回家的火车票, 至于抚恤金的事,请老板自己说给多少。小老板说出了—个让二位老人不曾想到的 数额,七万元。对这二位农村老人来说,也算是一个天文数字了。二位老人觉得, 老板提出了这个数字,多少是可以往上加一点的,商量了一下,提出要十万,小老 板还了两万的价,给八万。张怀恩的父母没有什么异议。这事就算是这样了结了。 小老板为自己又躲过了一劫而多少有些庆幸。当然,也觉得这样做,有些对不起张 怀恩。觉得自己当真像报纸上说的那样,是个黑心老板。 当然,价钱的事商量好了,小老板说还是要写个书面协议,白纸黑字写清楚才 行。小老板让二位老人在宾馆里先住着,他回厂里去准备要签的合约。又问了二位 老人,是要现金,还是帮他们办一张卡存着。小老板建议还是办一张卡,八万元的 现金,不小的一堆,拿在手上不安全。两位老人觉得还是现金靠谱一点,小老板表 示理解,答应拿现金来。 小老板前脚刚离开宾馆,李想和周城后脚就到,和他们一起进来的,还有张怀 恩的老乡,也是小老板厂里的工人。还有某报的记者,这些天一直在跟踪着这个案 子,写了不少的报道。听老乡介绍了李想、周城和记者,张怀恩的父母紧张了起来, 说没有想到他儿子的事,还惊动了你们这么多的大人物,说你们这里的人可真好, 都好,都是好人,刚走的那个老板,也是个好人,只怪咱儿子命不强,遇上了这样 的好老板,又提他当了官,却没有命来享受。 老乡问,叔,老板答应赔多少钱? 张怀恩的父母不肯说。八万块,不是小数目,说出来了不安全。 老乡说,叔,你还不相信我?这个律师是来帮你的,还有这记者,你知道不, 记者见官大一级,什么事都敢管。 张怀恩的父母看着老乡,又看了看李想、周城和那记者,这才说老板答应赔八 万块。 周城和李想交换了一下眼神。那记者在不停地拍照。老乡说,叔,您是被骗了 呢。怀恩是咋死的?是累死的。知道不,做事断了一只手,厂里都要赔八万块,一 条命呢,八万块就打发了? 一只手就赔八万?张怀恩的父母望着周城。周城点头。 那,要赔多少合适?张怀恩的父亲问。 老乡抢着说,叔,你想想,一只手赔八万,一个身体当得多少只手?少说也要 赔个一二百万。 张怀恩的父母不敢相信这老乡的话,也无法想象二百万是多大的一堆,不知道 要了二百万怎么花,转过头看着李想。问李想,真能赔这么多? 李想不说话。他根本不想来,怎么说小老板和他也是多年的朋友,他觉得自己 来办这事,不厚道,有点落井下石,有点恩将仇报。可是周城说这事一定要办,周 城说当年还有人为江青当辩护律师呢,你说那律师就是坏人?这是职业道德。再说 了,你们那老板,为富不仁,拿打工人的生命当儿戏,不该受到应有的惩罚?我们 现在为弱势群体提供法律援助,只是希望还这社会一点公道,维护弱势者基本的人 权,这又有什么不对?你在情和法这两个问题上拎不清,那就别指望吃律师这碗饭 了。周城这样一说,李想无话可说。何况周城只是说去看看,看张怀恩的父母有没 有需要帮忙的地方,也不一定就是要介入这场官司。没有想到,小老板会这样黑, 拿区区八万块就想买张怀恩的一条命,就想把两位老人打发走,这让李想心里的不 安减轻了许多。 周城接过了话,说,也不能这样来算,八万元肯定是个不人道的数字,他要付 的抚恤金,肯定比这个数字多十倍。 八万的十倍是多少,那就是八十万。想到这个数字,张怀恩的父亲突然觉得无 限悲伤,说了一声可怜我们家怀恩,眼泪就下来了,拿手背去揩,怎么也揩不净。 弄得大家都沉默了,李想的心情,也沉重了起来,觉得他是有义务为二位老人讨要 这笔赔款的。只是,小老板,能拿出这么多钱吗?只怕,到时他真的要倾家荡产了。 一时间,心里是五味杂陈。 老乡说,叔,您也别哭了,再哭咱怀恩哥也不能活过来不是。咱们要多想想赔 钱的事,不能让怀恩白死了。您看咱那老板,人家这是在骗你们呢,叔和婶来了, 不让你们去厂里,也不让见别人,就是怕人多嘴杂。 听他们这样一说,张怀恩的父母就把见到小老板的前前后后都想了一遍,觉得 这老乡说得在理,觉得这外面的世道,果然人心险恶,差一点就被这老板给蒙骗了。 一时倒急了,害怕了起来,怕这老板说的八万块到时都不能到手。老乡说,叔,婶, 你们不用怕,这不有他们吗?有律师,有记者帮你呢。周城也说,您二老只要委托 我们来帮您打官司,余下的事,就由我们来办了。张怀恩的父母望着张怀恩的女朋 友,问她这事怎么办。张怀恩的女朋友觉得周城他们说得有理。再说了,她现在还 怀着张怀恩的孩子呢,她是很喜欢怀恩的,她甚至打算了,要把怀恩的孩子给生下 来。那将来这孩子的成长,可得要花钱。她也问过了周律师,周律师说她肚子里的 孩子是第一继承人呢。当然她现在还没有想太远,她还沉浸在悲伤之中,在犹豫之 中。不过她是坚决赞成和小老板打官司的。有了怀恩女朋友这话,二位老人就听了 周城的安排,当即搬出宾馆,换了个地方住下来。又立了委托书,余下的事,就由 李想、周城经办了。 小老板这些天差不多是心力交瘁了。可是他不甘心就这样认输,命运在他快要 崩溃的时候,突然给了他希望,他不相信,这希望破灭得这么快。他要做最后的努 力。厂子被封了,他被人骂为黑心老板,甚至有人在厂门口候着,扬言要打死他, 可是他不甘心就这样服输。如果八万块真的能把张怀恩的后事处理好,劳动局那里 肯定是要罚一笔款的,但他还是有东山再起的希望。 小老板打印好了两份张怀恩后事处理的协议书,取了钱,匆匆赶到宾馆,却不 见了张怀恩的父母。问服务员,说是被几个人接走了。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把他淹 没。他转身往宾馆外跑,刚到大堂,撞见了候在门口的李想和周城。 你怎么在这里?小老板狐疑地盯着李想。 李想低下了头,不敢看小老板。 周城走了过来,说,我们在等您。受张秋山、李银芝,也就是你厂员工张怀恩 的父母的委托,来全权处理张怀恩加班致死案的赔偿事宜。 周城把话说得简明扼要,并且一下子道出了利害和关键,给张怀恩的死定了性, 加班致死。小老板的脸色一下子煞白,手脚一点力气也没有了。周城指着大堂一边 的茶座,说,我们去那儿坐坐吧。小老板屁股落在椅子上,浑身还是没有力气,服 务员端来了水,他居然没有力气把那杯水捧到嘴边,双手握着杯子,支撑着身体。 过了一会儿,他看着李想,说,你,现在和他一伙? 李想低着头,无言以对。 周城说,您这样说就不对了,什么叫一伙?仿佛我们是打家劫舍的不法分子。 李先生是我的助手,当然,我也知道,他过去是您厂里的经理,但这些纯属私人恩 怨,与我们要谈的事无关。 小老板突然很冲动地站了起来,厉声说,说吧,你们想怎么样,要多少钱?把 我这条命给你们总可以了吧。小老板的冲动,惹来了大堂里众多异样的目光。小老 板也觉出了自己的失态,重又坐了下来,颓然道,说吧,你们想怎么样?周城说, 不是我们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也不是你想怎么样就怎么样的,一切按法律办事, 你要了张怀恩的命,我们并不想要您的命。我们只是想为张怀恩讨个公道,为社会 伸张正义。 小老板冷笑了一声,说,得了吧,说得那么冠冕堂皇,你不也是为了那些代理 费么。 周城正色道,您又错了,我们是在为二位老人提供法律援助,分文不取,打官 司期间,二位老人的食宿都由我们负责。周城说罢,把二位老人的委托书递给了小 老板,上面果然写得清清楚楚,是义务提供法律援助。小老板长叹了一声,说,那, 你们就去告吧。这官司,你们想怎么打,就怎么打。 周城说,我们还是希望这事能通过协商解决的,能不上法庭,最好别上法庭。 小老板慢慢站了起来,说,没有什么好协商的。小老板又盯了李想一眼,说,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我他妈当真是瞎了狗眼。说完无限悲愤地离开了酒店。 李想低下了头。小老板的话让他无地自容。小老板走后,李想对周城说,索赔 八十万,是不是太多了一点。 李想现在当真是很难了。他知道小老板一路走来的艰辛,真不想这样将他逼上 绝路,觉得这样太残忍了。然而,如果不打官司呢,对张怀恩的父母来说,对张怀 恩的未婚妻来说,对他那还未出生的孩子来说,是不是又太残忍了?李想把他的想 法对周城说了,希望周城手下留情,给小老板一条活路。 周城冷笑了一声,说,李想啊李想,没想到你这人是如此婆婆妈妈,你这叫什 么,这叫妇人之仁,你这性格迟早会把你害了。我是不会给这样的黑心老板留后路 的,要痛打落水狗,把他打死了再踏上一脚,要通过媒体,把这事做大,让全社会 都知道,不顾工人死活,当黑心老板,下场就是这样的。 周城的话,让李想觉得背后直冒凉气。他真的在为小老板捏一把汗了。 小老板现在反而什么也不怕了。等着他的,无非是破产。他突然觉得,这老天 爷真会捉弄人,觉得这命运就像是一只猫,而他不过是一只老鼠,命中注定了是要 被弄死,却不让他一下子死得痛快,却把他折磨得死去活来。小老板回到厂里,坐 回办公室,办公室的桌子上还放着一面星条旗,他本来打算把这一面旗挂在样板室 里,作为他公司起死回生的见证,将来在公司发展了时,作为昔日的荣耀来激励员 工的。现在,他拿起了这面星条旗,苦笑了一下。办公桌上,还放着劳动局开出的 整改通知和罚单,上面的那个数字,让小老板突然觉出了饿,饿得心里发慌。他把 那星条旗拿在了手上,苦笑了一下。觉得这星条旗里,浮出了上帝慈悲的笑,那笑 是如此的宽广悲悯。 小老板有太多的后悔,其实命运是给了他机会的,可是他没有把握好。如果当 时听了李想的话,略微把工人当人一点,拿出一部分星条旗外发加工,这一切,大 约也就不会发生了。然而命运不可假设。小老板把自己关在了办公室里,坐了许久。 他什么时候走出办公室的,也没有人知道。天快黑的时候,不知谁最先发现了,那 高大的高压线铁架上,坐着一个人。大家以为,又是哪一家的老板黑心,拖欠了工 人工资不给,于是工人要以死讨薪了。这年头,这样的事。大家见得多了。虽说是 见得多了,但总还是有爱热闹的人,不一会儿,铁架下面就聚集了上百人。再过了 一会儿,警察也来了。据说电力公司的人也来了,把这一片的电也切断了。警察拿 着高音喇叭劝上面的人下来,说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上面的人却无动于衷。 高压线架上的人是小老板,小老板并不想死。他在办公室里坐到天快黑了,想 在外面走一走,走到这大铁架下时,他突然产生了要爬上去的冲动。他真的只是想 爬上去,爬得高高的,去俯瞰这个世界。他想知道,上帝在天上看人时,是一个什 么样的视角。他希望能从另外的一个角度,把自己的命运看清,他就爬上去了,他 果然从另外的一个视角看到了这个世界,突然觉出了人的渺小和可怜。下面聚集的 人越来越多,他觉得这些人当真是很可笑。可是很快,他笑不出来了,他听到了他 老婆的哭声,老婆在下面哭着喊着,劝他下来,说,大不了破产,破产了我们再去 打工,有什么大不了的呢。小老板突然感觉一片温暖。他想到了阿蓝,阿蓝要是知 道他现在在这高高的铁架上面,不知会说些什么。他这样想,就拿出了手机,打了 阿蓝的电话。阿蓝接了电话,小老板说,你知道我在哪里给你打电话吗?阿蓝说不 知道,在哪里?不会在我的门外吧。小老板说,我在高压线铁架上面,很高很高, 往下望一眼,头都发晕。阿蓝尖声叫了起来,说你要干吗?你千万别干傻事。小老 板说,什么叫傻事?阿蓝说,你不为自己想,也要为我想。小老板又看了一眼在高 压线架下面哭喊着的他的妻子。城市的夜色降临了。他看见,这小镇,灯火是那么 灿烂,但是有一片地方却是黑暗的,那是因为他的缘故,那里便成了黑暗的角落。 小老板想他不要再呆在上面了,要给那一片地方光明。这时他的电话却响了起来。 是赖查理。赖查理在电话里说,他还需要十万面星条旗,不过这一次的时间更紧, 赖查理问小老板,两天时间能不能交货。赖查理再一次说到了,这可是国家订单… … 去他妈的国家订单!小老板突然激动了起来,把手机扔得远远的,引得底下的 人群一阵骚动和惊呼。小老板从口袋里摸出了那面星条旗的样板。国家订单!他苦 笑了一下,把那星条旗用劲扔了出去。星条旗像一只巨大的黑鸟,在这南中国小镇 的夜空中掠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