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耿大福的头肿了,使原本就小的眼睛更眯成了一条细缝,这是他醒了之后才发 现的。 口渴,耿大福说,女人给他端来一瓢井水,耿大福咕嘟嘟就灌进去了一多半。 之后他又说饿了,女人再给他端上来一碗土豆汤和放在瓷盘里的两块黑面包。 待他狼吞虎咽地吃完,女人才朝他递过来一面木头板夹着的小圆镜子,让他看自己 晃动在镜子里面的那张脸。这回耿大福彻底傻了,镜子里面的哪是他呀,分明是刚 刚吃过的那两块黑面包,一张脸似很久没洗过样,还臃肿得邪乎。 女人是俄罗斯籍,这一点耿大福醒过来的时候就发现了,他在涂了红油漆的地 板上坐了一会儿,就想明白了,自己这是越了界了。越界是迫不得已的事,也是昨 天晚上的事。他和堂弟耿小军划一条木船从大口门江弯的柳毛趟子过了主航道,去 对方的水面上狠狠地甩了两网。网入了水没多长时间,鱼就挂上来了,都是六七斤 重的草根和江胖头。鱼被活蹦乱跳地扔到船舱里,让兄弟俩的心也跟着活蹦乱跳起 来。耿大福朝夜色下的水面上瞅一眼,马上拾掇网具。堂弟耿小军却又甩下一网, 从下网到起网的时间最少也得二十分钟,就是这二十分钟之后,天下起了倾盆大雨, 江面上也刮起了大风,船最终被浪掀翻竟是几秒钟的事情。 耿大福跟那女人说话,是汉语和俄语夹在一起的话。耿大福说你的好姐姐、哈 拉少的。他边说还边翘起右手的大拇指朝女人比划。女人脸上笑着朝他嘟噜了一句 什么,耿大福没有听懂。女人就把一双手掌并到一起,做了个合十的拜佛动作,然 后闭上了眼睛。 这回耿大福懂了,他知道女人是在替他祷告,担心他了。 耿大福用手比划船和划桨的动作。女人好像明白了,比划着跟他回应,意思是 船没见着,只见到他人躺倒在岸上。耿大福的心跳立马就加快了。他想,船呢?堂 弟耿小军呢?想了一会儿之后,再拿手一摸脑瓜门子,一大把的汗。 暮色起了,暮色照着李北村石板路歪斜的街道。 暮色四合有一阵了,天也没大黑下来。 耿玫被娘拽着一跌一撞地朝村东头的治安所走,两个人像极了秋天飘着的叶子。 只不过是叶子飘在风里,而她们俩则飘在夜色里头。 两个人的头上和远处皆有大团的白色,头上的是被云层遮了些许的月光,远处 的是模模糊糊的河滩。两个人的脚步很急,不时地踢起一两粒石头子,滚动后撞到 土墙或者板樟子上,引来一声又一声的狗吠。 在她们的身边还有一幢挨一幢的木头房子,黑黢黢地矗着。那房子的影像实在 是不清晰,像画里的水墨,洇得不甚均匀,却散得很开阔。 耿玫是在睡梦中被娘唤醒的,她昨天晚上才从镇中学回家里来取粮食的。本打 算睡一夜,天亮了就返回学校。到高二了,课程很紧张,拉下就不好补。娘的腿脚 不利索,做不了啥重活,比如田里的活。只能做些轻点的家务活,这个家就全靠她 父亲耿大福了。无冬立夏的种那几亩薄田,用打下的苞谷换钱供她念书。耿玫从小 学念到高中,是花了很大一笔费用的。耿玫的父亲便在歇锄的时候叫上堂弟耿小军 下江打鱼,换些钱贴补一下家里。 娘急三火四地把耿玫叫醒,跟她说快点穿衣服,跟娘去村治安所,你爹出事了。 娘的话声音不大,却像一道雷电,快速地击中了耿玫,她觉得自己的耳朵好像 有问题了,竟没听清娘说的话。 她就边坐起来穿衣服边追问了一句,娘你是在说俺爹吗,俺爹他怎么了? 娘又把刚刚说过的那句话重复了一遍,这下耿玫听清了,她套上最后一件外套, 麻利地跳下地说,这是咋闹的,俺爹他怎么会出事呢。 两个人互相拉扯着来到村东头靠近打谷场的治安所,里面的灯光下坐着三个人, 这三个人耿玫有两个都不认得,只认得盘腿坐在炕沿上抽烟袋的村长德怀叔。 待外面的狗吠平息了之后,村长德怀叔拿烟袋杆指着那两个陌生人对耿玫娘俩 说,是镇上来的李公安和王公安,找你们了解情况的。 那个姓李的公安脸上的肌肉很丰富,说话也直。他看了耿玫的娘一眼说,你们 家耿大福怎么就没办捕鱼作业证呢? 耿玫的娘犹疑了一下说,他去镇上办了,好像是没办下来呢。 李公安眉头皱了皱说,没办下来那是没有下江捕鱼作业资格的,你说这不是违 法吗? 耿玫娘再一次犹疑了一下,小声地说,作业证是没办下来,可你们口头不是答 应了吗?办证的一千块钱可都收了的。 李公安在灯下的一张脸就变了色,赶紧朝耿玫的娘挥了挥手说,瞎说吧,哪个 同志负责的事情,收了钱不给打证件,不说也罢。咱单说今天这事,你家老耿怎么 还过去了呢? 耿玫娘的眼泪刷的就下来了,她哽咽着说咱哪知道啊,他们哥俩走的时候说, 去内河的江岔子撒几网就回来的。 始终都没开口说话的那个王公安这会儿说话了,他说事情已经出了,着急也没 甚用处,先布置找人吧,越界不越界的等找到人再说。 尔后就安排村长德怀叔张罗人去江边上寻,说恐怕全村子在家的男人都得出动 才寻得快。 耿玫跟娘往外面走时,她看了一下挂在墙上的石英钟,已经是半夜十一点了。 她走到门槛处时回头看了一眼,瞧见正往烟袋锅里摁烟末的村长德怀叔连着打 了两个哈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