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没到晚饭时间,俄籍女人的家里就来了几个穿军服的俄军士兵。 他们端着枪把耿大福连同女人一块给带走了。 耿大福被撕扯着往军用卡车上带的时候,他看见那个曾来过女人家里被女人的 弟弟摸了大腿的年轻二毛子女人,也就是女人家的街坊正趴在木板夹成的樟子间朝 他们偷窥着,他还看到了那个年轻的二毛子女人嘴角上挂着的一丝坏笑。 耿大福一下子就知道是咋回事了,他想一定是这个女人告了他的密。 耿大福就在心里狠狠地骂了一句,操你奶奶的二毛子,你八辈子的先人该不会 是俺爷爷吧。 耿大福被带到一座周遭围了铁丝网的房子里,木墙木窗木质的地板,清一色的 木刻楞房,里里外外都被粉了暗绿色的油漆。墙壁上用白油漆写着一些他不认得的 洋字母,歪歪扭扭的不好看。 耿大福被关了两个多小时,才有人朝他的房子里走来。 他看见救他的那个女人被士兵押着从另外的一间屋子里出来,送到大门口,好 像是放了。耿大福才在心里松了口气,他本意是不想太连累人家的,那女人是个好 人,她弟弟也是个好人。他们没有瞧不起他这个脸肿得像窝瓜似的中国渔民,还给 他吃喝,拿出酒来招待他,这不就是他们李北村待客的方式吗? 进来的三个人中有一个没有穿制服的中年人,也是个混血儿,很友善地用汉语 问他,是渔民吧?耿大福点头说是。那人又问他为什么要越界?耿大福说不小心被 风浪刮过来的,他们翻了船。然后指着自己的脸说,他是被撞晕了的,怎么越的界 都不知道了。旁边的一个俄军士兵嘟噜了一句什么。那个中年人朝他翻译说要讲实 话。耿大福说俺没有撒谎的必要,说的都是实话。 几个人就出去了,十几分钟后,那个没穿制服的中年人和另外一个士兵返回来, 给他在桌子上铺了一些纸笔,吩咐他写一下越界的经过,再填一张表格。都写好了 就放他回家。 耿大福不识字,也不知道咋写,急得脑门上又冒汗了,头也胀痛起来。 他站在窗口朝外面望,窗前除了野草甸子再没别的什么,偶尔能看到一点远处 的河滩,灰白灰白的颜色,扯着他的心。可不是吗,已经跟那个俄籍女人的弟弟说 好了的,晚上就弄条小木船或像皮伐子送他过江的,却意外地被抓了。这会儿,自 己的老婆和女儿耿玫一定急得团团转呢,堂弟耿小军也不知是死是活呢。 书到用时方恨少,耿大福捏锄头似地捏着那管粗硬的铅笔,不知从何下笔,他 着实的不会写几个字的。 耿大福写两个字就撕掉一张纸,急得眼泪围眼圈转,几乎要掉下来。 耿玫坐在教室里怎么也听不进课去,她的心怦怦怦总是跳个不停。 这是下午的第一节课,一位戴眼镜的男教师在讲新添置的生物课。其实她很喜 欢这门后加的功课,也很喜欢这位跟父亲年纪差不多的男教师讲课的语气,生动有 趣,语音也磁性舒缓。可是今天她却一个字也无法听进去,面前的黑板上总是有一 张脸不停地晃动,时而模糊,时而清晰。模糊时是一些熟人的面孔,像数学老师或 好板着脸的校长,抑或是村里的那个长辈;清晰时就是父亲耿大福的脸,父亲好像 在哭着跟他说什么,又好像在拿一双糙手摸她的头发和脸。 耿玫终于熬到了下课,她收拾了书包跑去跟班主任请了假。耿玫撒了谎,说她 父亲病了,很重,她得赶回李北村去看一眼。 耿玫便去长途汽车站打了车票往家里赶。坐在车上她的眼泪就下来了,她太惦 记父亲了,在她的眼里,父亲比母亲还要慈爱一些,父亲就是一个老实巴交的渔民。 憨厚耿直,不声不响,什么事都在心里暗暗打算着,比如要买种子化肥下田了,比 如家里的柴禾不多房脊需要修补了,他都是一样样闷着头去做。父亲的胆子也小, 从来都不做什么坏事。可这回却是怎么了,听村长德怀叔说那意思,父亲跟堂叔俩 人肯定是越界捕鱼了,那可是违法的事情。 耿玫知道前年秋上,同村的刘化学哥仨就是在打鱼的时候越了界的,结果抗拒 俄军士兵的抓捕,老二被当场开枪打死,另外两个也被判了刑,那就是血淋淋的教 训呀。 耿玫想父亲知道那事啊,他当时在家里还念叨说刘家哥几个咋就鬼迷了心窍呢? 可这次他却也跟着鬼迷了心窍。 耿玫想到这心疼了一下。 耿大福最终是一个字也没有写。 在他拿笔欲写越界经过的中途,那个混血儿中年翻译进来给他送了一杯凉牛奶 和一块干硬的黑面包。耿大福问他那个表格上都是些什么字。那人随口就用汉语跟 他说,是一份悔过书,填上就可以送他回家了。 耿大福便心里犯嘀咕了,自己不就是过界打了两网鱼吗,填的哪门子悔过书呢? 别不是老毛子在政治上耍什么花样吧。他是知道他自己的,就是个大字不识的渔民, 除了撒网捕鱼,种田撸锄杠还能做什么。却让他弄些个字来填,别给国家上添麻烦 吧。耿大福觉得脑袋瓜子更胀得邪乎了,他想要是村长德怀在跟前就好了,村长德 怀是多少识些文字的,起码的要比他见多识广,会教他这字他耿大福究竟该不该写。 经过反复的思前想后,耿大福下了狠心,绝不填一个字,不给村里找麻烦。 夜色来临时,那个没穿制服的中年翻译告诉他说,不写那份悔过书,是不会放 他回家的,说不定要把他关进监狱里,关到死。 耿大福说关就关,天天有黑面包吃有牛奶喝,美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