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我一直固执地认为,湘江最壮观的时期应是从铜官窑开始的。这同时也让我感 到奇怪,这么一条博大幽远而又柔肠百折的河流,居然在一千多年前那个异常繁华 的朝代因一种民间色彩的光芒与火焰而照亮了几乎整个中国。 这就不能不说到铜官窑了,不能不说到与湘江一脉相承的铜官驿了,不能不说 到与铜官驿有着千丝万缕的文化勾连的长沙古道了。 那些用青石板铺设的古道固然早就无处寻觅,即使尚存的极少的几截古道也已 然成了散落在某些村野古巷的历史碎片。但是,惟有长沙驿似乎依然能让我们臆想 到它那绕湘江堤岸蜿蜒北去的绵长与不绝,依然能让我们隐约聆听到那古老牛车的 轱辘声和奔驰的马蹄声。因为,尽管那个朝代的人们和车马早就离我们而去,但有 几个人却至今还留在长沙,也不知他们是太留恋湘江的流水还是不忍舍弃这一江的 文化? “江畔长沙驿,相逢缆客船。”这是韦迢与杜甫行舟湘江时随口发出的感叹。 “杜陵老翁秋系船,扶贫相识长沙驿。”这是杜甫送刘判官离湘时的一腔怅然。 “海鸥一为别,存亡三十秋;今来数行泪,独上驿南楼”。柳宗元的多愁善感 无法不让我们为自己有过的矫情而汗颜。 这几个足可以称得上是唐代文化缩影式的人物不仅把他们的诗句和背影留在了 长沙,而且还将中国的古驿道中至关重要的一座文化标签留在了长沙,他们的诗句 让我们不容置疑唐代长沙的驿站——长沙驿就在滚滚东去的湘江河畔。 可以说,是长沙驿直接连接了湘江的初唐景象和盛唐繁华。 尽管自唐代以后的各朝各代的驿站就像我们现在的国道、省道一样多了起来, 但那些散射在各州各府的驿站绝大多数最终还是要聚焦于长沙驿。当然,这时的长 沙驿已更名叫临湘驿。“临湘”之名自然可以让我们顾名思义,它离湘江有多近。 据《湘城访古录》载:“临湘驿,省志云在长沙县前五里。明置。”它让我们看到, 明代的长沙还只是一座古色古香的小城,它就像一本精致的线装书一样承载着那前 前后后一个个朝代的云卷云舒。 但是,有一种事实却又明明白白地告诉我们,就在长沙驿更名为临湘驿的时候, 在长沙县往北方向45公里处又设置了铜官驿。铜官驿的设立,其中一个最根本的原 因就是,这里有一座没有历史文献记载的民间瓷窑。 初唐的中国已是一个欣欣向荣的国度。而长沙铜官窑却就始于初唐,盛于中晚 唐,终于五代。我们可以尽情地想象唐代中国的那种奢糜、繁华与富丽,但我们却 无法想象,唐代的长沙铜官窑那种行走中国跨洋过海的文化风光。更让我们惊心动 魄的是,尽管中国在盛唐时期的瓷器和丝绸已然畅销海外,已然被外国人誉为瓷器 王国,可在史籍中,唐朝仅有“类银”、“类玉”、“类冰”青白瓷的文字记载, 而那种早在初唐就像仕女们的容颜盛装般粉艳华美的釉下彩瓷到底产于何地何处, 却一直没有任何文字依据。这种釉下彩瓷虽然一度在唐代的达官显贵的门庭里成为 一种时尚,在极少数普通百姓家中成为一种炫耀,但他们中却谁也不知道这种瓷器 精品的来龙去脉。直到上个世纪的50年代末,中国考古史上才有了一个令湖南人振 奋、令中国人讶然的旷世定论:那些像花朵一样绽放于唐代中国的釉下彩瓷竟然出 自长沙铜官窑,中国釉下彩瓷的发源地竟然在一个近乎荒野的村庄,那些像彩云一 样沿着丝绸之路飘向海外异域的中国釉下彩瓷竟然源于一座民间窑! 然后,我们再回到唐朝。 再看看唐朝的湘江。 那江面上虽然没有力载千钧的巨轮,只有一叶叶木舟,一只只渔船,可那种千 舟竞发的阵容,那种川流不息的热闹,那种渔歌号子的妙曼,却让整条湘江总是呈 现出一片欢颜和喜气,却让满河的江水总是荡漾着一片文化的浪花。而这些名震中 国的釉下彩瓷,就是靠窑工和民工们一担一担挑,或用马车、牛车一车一车运到长 沙驿后,再从长沙驿经湘江,借满江东去的流水销往中国各地和海外异国的。 打开中国考古史长卷,我们会看到,陕西、河南、安徽、湖北、浙江、江苏、 江西、河北、广东、广西……这些省地无一不有长沙铜官窑出土,而出土数量最多 尤以扬州和宁波为盛。同时,在朝鲜、日本、东亚、南亚、西亚诸国的土地上,也 时有中国长沙的铜官窑釉下彩瓷如清泉般喷涌而出。 长沙的铜官窑釉下彩瓷,如果没有湘江,如果没有这一江东去的湘水,它又是 否还能以那样一种彩虹满天的光芒长存今朝呢? 浓墨重彩的唐朝虽然最终还是像灿烂的烟花一样燃尽了它最后的光芒而消失在 历史的天空,长沙铜官窑也在那个朝代的最后一个早晨或黄昏熄灭了最后一窑火焰, 但铜官窑釉下彩瓷的民间气息与文化芳华却并没因此而消散,而是永久地流淌在湘 江的上空,且将继续流向我们不可知的永恒时空。 只要是经典的,就是不朽的。 这是我对某种事物与文化事实不可动摇的认知。 这样的不朽更可以归给湘江。 湘江的不朽是因为她多元的魅力。 湘江把唐朝的繁华送走了,这是湘江的一种失落和忧伤。但是,湘江边缘那座 散落的小城却在一天天“长”大,最后“长”成了一座现代都市,这是给予湘江最 大的抚慰。 黄河和长江喂大了一个中国。 湘江又喂大了大半个湖南。 可想,大河文化具有何等令人无法想象的能量,蕴储着何等无法穷尽的营养。 这就让我们不能不再回过头来眺望清朝的湘江了。 唐朝的湘江在历经了一段还算长久的喧嚣之后,那一江湘水流到宋代的时候, 便逐渐收敛了她的那分喧嚣与张狂,而逐渐变得安静起来了。这样的一种大静,似 乎是怕扰了她对岸岳麓山上突然像明月一样冒出来的岳麓书院才有的。 是创建于宋代的岳麓书院,让湘江又多了一种新的气象,这种气象就像清风一 样驱走了唐五代之后的湘江短暂的萧条,而使整条湘江都飘荡着一缕缕清淡的书香。 同它一起随湘水飘荡流淌的,还有令中国人惊叹和仰望的湖湘文化。 这是潜藏在湘江最深处的文化漩涡。 然后,似乎只是眨眼的工夫,湘江一股浪头扑过去,就流到了清朝。 这就不能不让我们要对这个朝代的湘江仔细地观望了。 如果唐代的湖南被载入史册的只有“长沙驿”这一历史事实让我们见证了昔日 湖南的湘江水道的霸道地位,而清朝湖南境内密集的驿道网络却无法不让我们领略 到这方热土的神奇魅力。以长沙为焦点,湖南的驿道向各个方向辐射出五条干线, 这五条干线穿越湖南的山川、田野和村村寨寨,穿越湖南各个大大小小热闹或寂寞 的城镇,最终连通湖北大道、广西大道、贵州大道、广东大道、江西大道。 这就意味着湖南在清朝已经可以通达这五个省地了。 这就意味着湖南的物产和文化在清朝就可以畅通无阻地与这五个省份直接流通 了。 而这五个省份又会凭它们那密集的古道驿路连通中国更多的城市与乡村。 这看起来似乎与湘江没有多大的关联。 其实,湖南境内的每一条驿道都与湘江有着紧密的内在勾连。 因为每一条驿道都通达长沙。 通达长沙就等于通达湘江。 要知道,那些负重的牛车也好马车也罢是走不了多远的,是很难走出湖南的, 它们最终还得在湘江的一个个码头上卸下沉重的负荷,借湘江的流水渐行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