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在咖啡馆里,在这个靠窗的位置上,我注意你已经有好几天了。你一个人,神 情孤独而忧虑。和我一样,你每天总在这里坐上几个小时。显然你没有地方可去。 看得出,你是一个刚到美国的人。你正在为你的前途苦思冥想。而我,我在美国已 经呆了许多年。我有房子,有汽车,但我和你一样,没有地方可去。每天,我来到 这家咖啡馆,坐在靠窗的位置上,消磨几个小时的时光,对着自己喃喃自语。像我 这样一个老人,除了坐在这儿看街上的行人,还能干什么呢?但我发现了你。你使 我有了一种要对陌生人讲故事的欲望。我注意了你的眼睛:它告诉我,你将是一个 很好的听众。而我要讲给你听的故事,一个关于战争的故事,许多年来一直逼迫着 我,追赶着我,逼我将它讲出来。我一直在想这个故事,我回忆它的每一个细节, 在自己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对自己讲述。我做梦都在讲这个故事。现在,趁着你的惊 讶还没有变成厌烦,我就开始对你讲吧。 ……许多年前,我曾参加了那场保家卫国的伟大战争。那时候我17岁,年轻英 俊,精力充沛。和每个战友一样,我带着激动和自豪的心情奔赴战场。一想到我们 将要击败—我们都坚信能够击败—那个不可一世的、号称世界上最强大的帝国,一 个邪恶的帝国,我就快乐得直想唱歌。是的,我们去就是去打败他们的,我们就是 去干这个的,而且我们乐意这样干。 战争很快就变得不像一开始那么痛快了。双方胶着在中部的一条战线上。我们 筑起了结实的防空洞,准备长时间地对峙。那时候,来自对方军队的炮火总是十分 猛烈,它没有规律、随心所欲并且歇斯底里。它的频繁和密集有时让人感到困惑: 这个遥远的国度怎么会有如此多的炮弹?对这种毫无效率的轰炸他们一点也不觉得 浪费?此外还有空袭。他们的飞机能够侦察到我们的电波,因此电台总是成为飞机 轰炸的对象。不过我们很快就对此习以为常了,来到这里的每一个军人都会对这种 喧嚣的生活习以为常的。我们躲在防空洞里,在炮火震耳欲聋的声音中吃饭、睡觉、 收发电报、开学习讨论会。没有任务的人则疏散到树林里去,三三两两地隐蔽在那 里,到值班的时候再回来。不出三个月,我们就不能再忍受没有炮弹爆炸声的日子 了,它太寂静,寂静得让人发疯。 我们军部电台所处的山丘离前线不远。我们躲在一半由带着树叶的木头构筑、 一半伸入山体中的防空洞里,电报机在我们面前一字儿排开,每个人都在尖细的嘀 嘀声中聚精会神地抄收来自前线或上级的信号,或者向这两者发出信号。由于长时 间的伏案工作,我们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驼背,再加上防空洞里低矮的空间,我 们行动起来就像一只只弯腰弓背的大虾米。 空闲下来的时间我们就开会。在长期的对峙战中,我们的空闲时间越来越多, 会议也就越来越多。会议的内容实际上都是很严肃的,现在想起来它们真是严肃得 可怕。但那时候,在狭小的防空洞里,在三三两两或坐或靠的人群中,我一点也没 觉得有什么严肃。一切都是那么新鲜。要知道,那时候离解放只有两年的时间,我 们这些从旧时代走过来、刚刚加入新中国军队的人,要适应新的语言和思维方式, 还需要一个过程。这也正是那些认为需要不断开会的人们所担心的:旧时代的痕迹 肯定或多或少地存在于我们的身上,它们必须被清洗掉。会议通常是后来被称为 “忆苦思甜”的那种悲愤的演说。每次总会有一些来自贫苦家庭的战士一跃而起, 扯开他们的衣领或裤腿,把他们身上的鞭痕或狗咬的牙印指给我们看,并且声泪俱 下地诉说他们曾遭受的苦难。这是极其感人的场面。但遗憾的是任何强烈的事物都 不会长久,苦难很快就变得不那么新鲜了,没过多少日子,连诉说者们都觉得自己 的声音变得那么单调和乏味。是的,我们怀着惭愧的心情暗自承认,我们的悲愤变 得淡漠了,我们的同情心似乎在消失。僵持的战局也令我们烦闷。一些流言像春草 一样在暗中滋生,有的人想念家乡,而有的人经常发呆。 这对于永远情绪高涨的通信科长来说是不能容忍的。顺便说一句,在当时的建 制中,通信科长相当于现在的处长,管理着众多的电台。因此,他的权力是很大的。 这也使得他的脾气变得很大。他很快想出了新的会议主题:检讨自己的灵魂。不过, 我认为,这恐怕也不是他一个人自己想出来的,他没有这个头脑。这肯定是上级部 门交代下来的。那时候一旦兄弟部队有什么值得学习借鉴的经验,立即就会传遍整 个军队。是的,不光是他一个人认为有必要在战士中检讨自己的灵魂,大多数士兵, 包括我也认为这是应该的,否则我们怎么知道自己是不是一个从思想上已经进入新 时代的合格的新中国战士呢? 对于检讨思想通常是这样理解的:既然我们都是从旧时代过来的人,进入新社 会只有一两年的时间,那么我们无疑或多或少都沾有旧时代的不良习气。问题是, 对不良习气并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这就需要每个人在自己的心里衡量。正是这一 点逐渐让我们感到害怕,因为我们越是反省自己,就越觉得自己是不干净的。事实 上,每一个明智的人都知道,一个人是不可能纯洁的,尤其是头脑,就像一个肮脏 的院落,堆满垃圾,污水横流。因此,在这种会议上,我们事先都已经知道自己是 罪人了。会上,通信科长——他是一个老战士,他进入革命军队的时候我们还在玩 泥巴——这个无疑可以自豪地认为比谁都清洗得更干净的人,慷慨激昂地鼓励我们 说出我们的不洁的往事。最初的情况是令人激动的,按通信科长的说法,每个人都 有可能不干净,但你只要说出你的罪过,你就有机会得到宽恕并改正自己的缺陷。 这使得像我这样17岁的孩子对自己的将来充满了信心:我肯定能成为一个纯洁的战 士的。 但大家都很沉默,我也不例外。这种沉默倒不完全是防备,更多的是不好意思, 此外我们的确还不知道哪些东西属于需要检讨的范围,哪些东西是可以不说的。我 们需要听一听别人是怎么讲的,大家会有什么反应。沉默并不好,它让人尴尬,使 气氛变得紧张。通信科长在多次无效的鼓励后,只好自己先开口,尽管他表示自己 已经无数次地检讨过了自己的灵魂。他承认自己的文化程度不高,说话喜欢带脏字, 当然这一切无疑都是旧时代给害的,因为家里穷得世世代代都没钱可以念书。不过 说话带脏字或许更多的是习惯问题,他表示同志们可以监督他,让他改掉这个坏毛 病。所有人都轻松地笑了:原来如此!没有什么可以紧张的,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 的。通信科长的话让人受到了启发,人们的灵感来了,他们纷纷发言:有的承认自 己一直有尿床的毛病,显然是部队的生活治好了他,虽然这个人以后落下了“描图 员”的外号,但奇怪的是他却感到十分自豪,况且通信科长后来下令不许给人取外 号,这也属于要检讨的范围;有的说自己的铺盖卷儿总是叠不好,每次急行军总是 弄得很狼狈,以后请同志们帮助克服。通信科长当场指定一位背包打得特别漂亮的 人去帮助他,从此他们两人结为好友,当然在部队里原则上每个人之间都应该是好 朋友,但他们的亲密也是不容忽视的;有的说自己小时候父母比较娇惯,没吃过什 么苦,这肯定是一个严重的缺陷,但在战争中的急行军、饥饿、寒冷、随时可能死 去的危险已经使他得到了很大的锻炼。这一点也得到了大家的认可,于是他搔着脑 袋羞怯地笑了;有的表示因为自己身体比较瘦弱单薄,所以在砍伐树木修筑工事的 时候会挑比较轻的木头来扛,这无疑是不对的,将来他会尽量找最重的那根木头。 我知道,战争结束后这个人又活了许多年,不过他最终死于一次超负荷的劳动;诸 如此类。会议上不时地爆发出善意的大笑,因为你根本想象不到这些朝夕相处的人 会有这么多可笑的事情。 通信科长每次会上总是叼着一根香烟静静地听着,脸上带着宽厚的笑意,仿佛 是在听一群顽皮的孩子向父母承认错误。他不会像战士们那样不成熟地大笑,而是 轻轻地摇摇头,微笑着用手里的香烟指指那个出洋相的战士。这让人觉得他的确比 我们要高明得多。我们放心了:这样的会议没有任何危险,倒更像是一种娱乐。我 们的戒心是可耻的。这一点也有人说了出来,他认为这是旧时代的余孽,每个人都 防备着别人,根本看不到在新的中国军队里每个人之间都是兄弟。于是在一阵亲热 的推拉抚拍中,嘻嘻哈哈的人们原谅了他。通信科长照例微笑着,似乎很满意。不 过,以我今天的年龄来猜想他当时的心理,他肯定是在暗自焦虑着。这一次一次看 似热闹的会议,实际上可以说是开得非常失败的。你想,人们说的那些事情没有一 件是可以作为典型事例来上报的,你不可能向满怀期待的上级报告说,我们治好了 一个尿床的战士,教会了一个战士打漂亮的背包,还让一个瘦小的战士扛起了比他 人还重的木头,等等。在上级那儿,我们的会议没有任何成果,只有一些笑话。不 过通信科长还能沉得住气,以他的经验,他知道有价值的东西终究会出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