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现在,我要告诉你关于我的故事了。是的,我的故事就是从这里开始的。很抱 歉我讲了这么长时间才进入我的故事,但我必须先给你讲讲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事 情,否则你不可能理解那个时代人们的行为。 你知道,战场上的会议不可能开得像现在的会议那么冗长。轰炸和紧急任务总 会打断我们。此外,一部分人总是处于疏散状态。在我的故事开始之前,还没有轮 到我发言。我在逃避发言,因为我没有什么可讲的材料。另一方面,我也不想在大 家面前出洋相。在来此之前,或者说在参军之前,我的家庭虽不富裕,但也并不贫 穷。我们——我和我的家庭——一直过着多少算得上有尊严的生活。我没挨过催租 的狗腿子的鞭打,也没被地主的狗咬过,也没被人嘲笑说裤子破得遮不住屁股。我 们能够吃上我们想吃的东西,每年还能穿上新衣服。这使我和大多数战士有所区别。 最要命的是,我不认为这有什么不对:不能因为我曾经吃得饱穿得暖就表明我有罪 过。但在那种情况下,连穷苦的人们都找出了他们的缺陷,一个没吃过什么苦的人 不可能说他没有过错。与众不同本身就是过错。因此,当我发言时,我必须找出我 要说的事儿,这事儿既要和前面的人们说的不一样,又不能太有失体面,还要符合 我的身份,别让人一听就像是编的。我必须尽快地准备好我的发言,因为迟早要轮 到我的,每一个人都必须轮到,漏网是不可能的。 每次疏散时我都是和孙长久一个组。我跟他很合得来,是我主动要求和他结为 一个组的。他的年龄和我差不多,大约也就十七八岁。最重要的是,我们的家庭也 差不多,以前都过着不贫不富的生活。我们有话可谈,而且经常很兴奋地发现我们 的共同之处。我们总是尽量在一起,几乎是形影不离。与此同时,我们和其它战士 ——那些来自穷苦家庭的人们——似乎形成了若有若无的界限。现在想起来,孙长 久比我要更成熟,他有时会忧虑地提到我们和其他战士的差异,他认为这是不祥之 兆,而我则一点也不在乎。孙长久是那种当一个话题谈不拢就不会再提起的人。他 并没有多次讲起他的忧虑,但我发现他会不时地主动去接近那些看上去受过不少苦 难的战友。不过,这并没有影响我们的友谊。 敌机又一次前来轰炸。我和孙长久都没有任务,于是我们迅速来到离电台不远 的一处林子里。在那儿不光有一处很好的隐蔽场所,还有野果子可以采来解馋。这 是我们凭着少年人特有的灵敏找到的,并且秘不外传。在我们两个人的天堂里,我 们躺在草丛中,看着远远近近的爆炸腾起的烟雾,嘴里嚼着叫不上名字的野果子。 我提到我的担心:在以后的会上该说些什么呢?“是啊,”孙长久漫不经心地望着 远处,“我也觉得没什么可说的。” 接下来我们有一搭没一搭地搜寻着各自家庭里可能用得上的事儿。很快,他说 出的一件事让我嫉妒得眼睛都红了。他说:“想当年我家能喝上牛奶。唉,热气腾 腾的新鲜牛奶啊!现在要能让我喝上一杯,真比神仙还快活。可当时我还不爱喝, 真是个傻瓜!家里又非让喝不可,嘿,我就把喝不完的牛奶偷偷倒掉,或者给家里 的猫喝。” 我一个翻身跃起,两眼定定地望着他。我问这事是真的吗?不会是编的吧?他 说这当然是真的,他压根就编不出这样的事情来。我叹一口气说:“你有这么好的 事情可以在会上讲,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可惜我还是找不到好的事情。” 孙长久嘿嘿一笑。他说这种事是不能拿到会上去讲的,因此他永远都不会说出 来。同时他让我也不得将此事告诉任何人。我们的话题很快就转到别处去了。但我 一直心不在焉。不久,一个可怕的念头在我心里逐渐升起。它越来越清晰,越来越 吸引着我。我摇头,对自己说这不行。我忍着。但忽然间我发现自己在说:“你能 不能把给猫喝牛奶的事让给我?” 我们发生了激烈的争执,这倒不是因为孙长久舍不得他的事儿,而是他在极力 劝阻我不要去说这件事:这不是一件可以拿出来说的事,它应该成为一个秘密,永 远埋葬在弹坑里。但我不听,我说这件事符合我对在会上发言的全部要求:它既是 一个过错,又不会成为笑料,而且适合我的家庭出身。为了得到它,我最后使用了 激将法。我说:“我们是不是朋友?既然你不愿拿去说,为什么不让给我?” 孙长久沉默了。最终他同意把这件事让给我说,但是他警告我:“如果出了什 么事,我不会负责的。” 为此我很感谢他。那时候,我认为他是我的一个救星,当我有解决不了的问题 时,是老天让他说出了这个绝妙的事儿,并且慷慨地让给了我。我心里感到踏实。 开会不再是那么令人难受和恐惧的了,相反,从那一刻开始,我盼望着开会。我成 竹在胸,我的发言一定能让人耳目一新、刮目相看的。 下一次开会时,我便抢着举手发言。我把这件事讲了出来。我说,在参军之前, 我有着不正确的生活方式,例如,把喝不完的牛奶倒掉,或者干脆拿给猫喝。为了 让这件事真实可信,我还添油加醋,增加了许多细节描写。比如,给猫喝牛奶用的 瓷碗是什么花纹之类的。我注意到在我讲述的时候,大家没有笑,甚至没有人作声。 这使我很满意:我可不是充当笑料的角色。讲完后,我多少有些得意地看了看孙长 久。我发现他并没有看着我,而是望着别处,眼神空空荡荡的,若有所思。我有些 惊异,因为平时他总是望着我的。我又回过头看了看通信科长,他也没有笑,一支 烟一如既往地在他的指缝间燃烧,他略微皱着眉,盯着烟头上的那一点红。我不知 道他在想什么。许多年后,当我回味当年的情景时,我明白了:他找到了他所要的 东西。 你知道,战争是很乏味的。举目望去,到处是男人,没有一点色彩,尤其是在 这样一支以禁欲著称的军队里。但军官们和士兵不同,他们有机会接触到女人。你 知道,在那个时候,军官的婚姻通常是由上级包办的,你不用担心没有老婆,到一 定的时候,组织上会指定一个女兵,命令你们相互接触,然后结为夫妻。这种事基 本上是没有选择余地的。我们的那些通信科长都到了该谈婚论嫁的年纪了。但残酷 的战争使他们很少有机会见到女人。这不是一件令人放心的事情,必须尽快地加以 解决,否则很可能出事。有一位低层军官,就和当地游击队的一位姑娘恋上了,并 擅自离队,跑到游击队人民军那边去了,就为了和这位姑娘在一起。虽然人后来被 遣送回来了,但影响是很恶劣的。因此,很快就有一批女报务员被征召到了部队里, 并分配到各个电台。我们所在的电台也来了三个女兵。她们年轻活泼,爱唱爱跳, 在电台里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说来奇怪,人们都知道她们将来是要给通信科长们做 老婆的,但我却懵然不知。那时候我才17岁,根本就不明白这些事,也没人告诉我, 也许他们觉得这是不言而喻的吧。那时候只要有一个人向我暗示过什么,我就会变 得聪明一些。可是没有。 不久,我就觉得有些奇怪,为什么这些如此诱人的姑娘却很少有人和她们说笑。 大家在她们面前总是很严肃,说的话都很简短,往往是交代一下任务就立即转身离 开。是欺负新来的人吗?当年我刚到部队时,也有一个这样的阶段,没人理睬我。 可谁会忍心欺负这么可爱的女孩子呢?我常常怀着同情心去接近她们,和她们说话, 帮助她们解决一些新手通常会遇到的难题。说实在的,她们一点也不难接近,甚至 可以说相当热情。她们总是在笑,走路像一阵轻风飘过,看人时眼睛水灵灵的。不, 我真是不能理解为什么没人理睬她们。 女兵来了以后,军部的舞会就随之多了起来。每次舞会,这些女兵总是要全体 出席的,此外就是那些大小军官们。她们走了,她们的工作就得由我们顶上。这让 我很恼火。尽管她们和我的关系不错,但我也不愿随时去为她们顶班。这种事一次 两次我不在乎,可次数多了,以我的性格,难免要说几句不中听的话。我抱怨军官 们在打仗时居然老是想着开舞会;抱怨那些女兵们什么也做不了,简直是我们的累 赘。实际上,我知道自己是嫉妒,我一想到军官们搂着水灵灵的女孩在旋转着,而 我们却在低矮阴暗的防空洞里紧张地抄发电报,心里就不是滋味。我的这些抱怨无 疑也通过某种渠道传到通信科长的耳朵里了,不过他并没有对我怎么样。他忍着。 现在,我相信他是很有耐性的。没有到合适的时机,他不会轻易发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