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一天夜里,轮到我和一位名叫李春兰的女兵值班。四周很寂静,没有轰炸,只 有秋虫在鸣叫。发报机的嘀嘀声很快就停了下来,因为那天夜里的任务出奇地少。 一切仿佛都在安排着什么。没有人告诉过我李春兰就是分配给我们那位喜欢说粗话 的通信科长做老婆的,真的,我相信每个人都知道这事,惟独我不知道。我属于那 种总是最后一个听说某事的人。这一点害了我。那个夜晚,周围没有别人。还有很 漫长的夜需要熬过去。睡意开始袭来,我不断地打着哈欠。这也感染了李春兰。为 了赶走瞌睡,她建议聊天。我想反正也没有什么事,聊天就聊天呗。两个军人之间 有什么可聊的呢?聊战争?不,我们连提也不愿提起战争。我们的谈话显得枯涩迟 滞。中间不断出现长时间的沉默,这让人感到尴尬。必须有个轻松有趣的话题用来 拯救濒临死亡的谈话。情急之下,我想起前天她们刚刚参加过舞会,于是鬼使神差 地,我问起她们跳舞的情况来了。这肯定是个提神的话题,李春兰立即像变了一个 人似的,她马上坐直了身子,双眸熠熠闪光。女人们的确不适合战争:她们应该逛 街,试新衣服,还有就是参加舞会。她双手快速地比划着,声音变得高亢激动,说 起话来比发报的频率还快。说到后来,我说我不明白两个人搭着手那么转啊转的, 到底有什么意思。她说:“你不懂,这很好玩的!”为了让我相信跳舞的有趣,她 提出要教我跳舞。你知道,这个建议是很难拒绝的,况且周围又没有别人,况且她 又用那种挑战的目光看着我,仿佛我是个胆小鬼似的。我接受了。我们起身,在狭 小的值班室里开始磕磕碰碰地练习舞步。李春兰是个很大方的姑娘,她一把将我羞 怯的手拽过去放在她的腰上,另一只手握住我的左手。她的手既柔软又暖和,她的 腰肢也富有弹性。你能想象,一个从未碰过女人的17岁的男孩会怎样慌乱。我的头 脑一片空白,手心在可耻地出汗,脚步也完全不受自己支配。我一定像傻瓜那样笑 着,耳边只听到她咭咭呱呱的声音,什么“你学得还挺快”什么的,而我一句也回 答不出来。 这时候,通信科长握着手电筒出现在门口:我们忘了他每晚都要巡夜的。他看 见了我搂着他的姑娘,这姑娘还欢快地对我笑着。他的脸比夜还要阴沉。他什么也 没说,因为他必须极力控制住自己的嘴唇,让它们不至于被气得发抖。他只是恶狠 狠地盯着我们。我们迅速分开了,灵敏地回到各自的座位上,装出一副认真工作的 样子。通信科长在那儿呆了很长时间,一直在我们的背后审视着我们。但也可能实 际上他只呆了一会儿,而由于那是多么难熬的一会儿,我觉得它几乎长达一世纪。 他离开了。李春兰望望我,伸了伸舌头,做个鬼脸。而我则不断地安慰自己:“没 事的,不过是跳了一下舞,不会有事的。”但通信科长离去时那僵硬的背影让我无 法相信自己的话。 我的预感是正确的。在下一次的会议上,检讨灵魂的主题暂时让位,通信科长 严肃地指出:目前在队伍中出现了不良的风气。某位同志居然在值夜班的时候和女 同志跳舞。女同志是新来的战士,可以原谅;但某位同志却是个老战士了,竟然如 此放任自流,目无组织纪律,这是不能原谅的。事情早已传遍了整个电台。每个人 都知道“某位同志”指的是我,在会上,他们的目光频频向我瞟来,令我如芒刺在 背,坐立不安。在值班的时候跳舞的确是不对的,这我承认,因此我低下了头,心 里在真诚地悔过。通信科长继续指出:可恰恰是这个人,一段时间以来总在背地里 攻击我们的军官们举办舞会的事情,这说明这不仅仅是简单的工作不负责任的问题, 其背后有着更深层的思想因素。他说,我们知道,某位同志来自富农家庭,他能喝 得起牛奶。当他有滋有味地喝着牛奶时,我们的许多战士们正在过着吃糠咽菜的日 子。这说明了什么?说明我们和某位同志是有本质区别的。更令人气愤的是,某位 同志在牛奶喝不完时,就奢侈地把它倒掉,或者拿给猫喝:是可忍孰不可忍!这种 人,对无产阶级没有丝毫的同情心,他们从没想到要把喝剩下的牛奶匀一点给穷人 喝。在他们的眼里,穷人还不如他们养的猫来得高贵。这种人,在他们的内心深处 有着很阴暗的思想,这就是他们会在值夜班时引诱警惕性不高的女战士跳舞的根本 原因。这是通信科长的长篇大论的大意,他的原话要比这粗鄙得多。在这次会上, 他恢复了对粗话的爱好,并且使用的频率明显增加。我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李春兰, 她也低着头,脸色煞白,似乎还在微微地颤抖。但我知道,她是安全的,她是通信 科长未来的老婆这一点就表明了她是安全的。通信科长已经很巧妙地把她描绘成了 一个受害者,一个警惕性不高的被引诱的无知受害者,她目前的任务是认清那个居 心不良的人的本质。而我,我的麻烦似乎正在变得越来越大,这是我没有料到的。 可以想象,以后的多次会议都和对我的批判有关。他们终于找到了可以具体针 对的对象,这一点让所有的人都松了一口气。每次,都有义愤的战士跳起来说道这 件事,他们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我连牛奶是什么都不知道,可有的人却把牛奶给 猫喝,这样的人算得上是一个革命战士吗?”这件事不可避免地报告到上级那儿, 它正在成为一个很有说服力的典型事例。到处都在用这件事举例。上级也来参加我 们的会议,并发表了比通信科长更不可思议的激烈言辞。上级掌握的俚语俗话似乎 比通信科长要多得多,他能使用不少充满智慧的民间用语,如“驴粪蛋子外面光” 什么的。当他娴熟地运用这些闻所未闻的俚语俗话时,我不由得产生一种错觉,仿 佛谁的语言更粗俗,谁就能当上更大的军官似的。他愤怒地拍打桌子,令桌上茶杯 跳动不已。他的话滔滔不绝,比通信科长的话要刻薄得多,也严重得多。他甚至指 出:“这样的人不能让他混进我们纯洁的队伍里!”这时候,恐惧真正地笼罩了我, 这下我知道,我是真的闯了大祸了。 我开始失眠。我害怕不能保住军籍。他们也许会遣送我回国,就因为我编造了 一个给猫喝牛奶的故事。这会给我的父母丢脸,他们一辈子小心翼翼,担惊受怕, 但求平安度日,但耻辱就要降临到他们的头上了。我没有人可以说话,所有的人都 在避开我,连孙长久也是如此。我们仍然在一个疏散组,但他总是沉默不言,即使 开口,也是十分慎重。他说:“我警告过你,你不听,现在我也没有法子。”我不 得不承认这是事实。女兵们更是一看到我就惊恐地躲开,或绕道而行,仿佛我已经 成了一个专门引诱女人堕落的魔鬼。 不能这样下去了。我必须给自己找一条解脱之路。我鼓起勇气来到通信科长的 防空洞里,说我有重要的事情告诉他。他似乎很感兴趣地让我坐下,并给我倒了一 杯水。他的宽容让我简直想要哭出来。我就这样说出了我一生中最蠢的那些话。我 说,实际上给猫喝牛奶的事并不是发生在我身上的,而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传说, 只是因为在会上无话可说,这才拿来乱说一气,并没有想到它的性质有这么严重; 至于值班跳舞的事,的确不对,但不是我引诱李春兰,而是她主动要求教我跳舞。 我说完之后,可怜巴巴地看着他:我的前途就取决于这次谈话的成功与否了。我真 盼望他哈哈一笑,站起来用他那温暖的大手握住我的手,说:“你他妈的怎么不早 说呢,这真他妈的是一场天大的误会!”然后一切都迎刃而解。但是他并没有站起 来,也没有用温暖的大手来握我的手。他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带着一丝嘲讽的意味 问我这都是真的吗?真的会有人蠢到把听来的坏事放到自己头上?他不能相信。他 说:“这太好办了,叫他们来问一问就知道了。” 李春兰和孙长久很快就来到了防空洞。孙长久看了我一眼,眼神冷冷的,此后 他再也没看过我。通信科长问李春兰:“他说是你主动要教他跳舞的,有这回事吗?” 李春兰惊惧地睁大了眼睛。她说:“我记不清楚了……我怎么会主动要教别人 跳舞呢,我自己还不太会跳呢……” 然后通信科长转向了孙长久:“他说给猫喝牛奶的事是从你这儿听来的传说, 有这回事吗?” 孙长久身子站得笔挺,眼睛直视前方,双手紧贴裤缝,身上衣服干净整洁,一 尘不染,完全符合一个优秀军人的标准。他是我的朋友,是我最好的也是唯一的朋 友,他会帮我的,何况我并没有说给猫喝牛奶是他家里发生的事,我只是说从他那 儿听说的。现在,他是我唯一的救星了。 孙长久毫不犹豫地说:“没有这回事。我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是的,我听 得清清楚楚,他说的就是这两句话。 我不知道我是怎样离开通信科长的防空洞的,我只知道,我完了,的确是完了。 我跌跌撞撞回到我的洞里,像滩泥一样倒在自己的床上。我的脑子里嗡嗡直响,一 个声音像知了一样不断地在我耳边回荡:“你完了,你完了。”我试着想把事情从 头到尾理清楚:为什么我用了别人的一个事例,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可是我的头 脑根本就不能思考。我用手在空中神经质地指指画画,不断地对自己喃喃自语,我 说:“……我根本就没给猫喝过牛奶……我也没有和李春兰跳过舞……千真万确, 我什么也没有干过……”我沉沉睡去。在梦里,许多战士和我热烈握手,他们说 (不知怎么不约而同地用粗话说):“你他妈的受委屈了,我们他妈的误会了你!” 通信科长拨开众人,来到我的面前,拍着我的肩膀说:“我们查过了,给猫喝牛奶 的事的确是他妈的别人的事。再说和女战士跳个舞也他妈的很正常嘛。”我是哭醒 过来的。然后我发现在防空洞里的所有人都用鄙夷的目光看着我。他们从没见过一 个会哭泣的士兵。他们已经被训练成为不会哭泣的人。他们保持冷静,内心坚毅, 似乎任何东西都不能动摇他们的意志。但我不行。因此我和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们 能撑住,而我的精神垮了。我四下看了一遍,没有看见孙长久:他不再是我的朋友 了。当他是我的朋友时,他似乎每时每刻都在我的面前晃悠;当他不再是我的朋友 之后,我似乎很难再见到他了,尽管我们都住在一个防空洞里。以后的一些日子里, 有时候他的背影会一闪而逝。我想拦住他,和他说话,我要说服他去承认一些事情。 我可以在他睡觉的时候把他从被窝里揪出来,摇撼着他,唾弃他:“你这个撒谎的 人!”但我什么也没做。现在我是一个诬陷者,没有人再相信我了。我只是不断地 沉睡,在没有任务的时候,我几乎总是想睡觉,连飞机来轰炸时也在睡觉。对我来 说,疏散显得没有必要了。我听着外面震天动地的爆炸声,任凭防空洞顶上的泥土 簌簌落在我的脸上,想象着也许一颗炸弹正好落在我的头顶上,不久人们就只能在 废墟中寻找并唾弃我的残躯断肢了。现在,我除了沉睡没有别的事可做。我在等待 着被遣送回国,或更糟的结果。 但什么也没发生。战争仍然僵持着。似乎我们得在这个地方永远呆下去了。似 乎也没有人要把我赶出军队。人们不再理睬我。他们当我不存在。这是我应得的: 沉默,沉默的命运。我可以好好地思考一下。我必须好好地思考一下。这时,又有 一件事情发生了,它最终促使我铤而走险。你知道,当一个人成为众矢之的的时候, 他不可能保持良好的精神状态。很多天里,我都是恍恍惚惚的。我不知道我是怎样 在发报机上工作的,但我的确还在工作着。这使我心里暗生感激:不知道我怎么会 感激,也不知道我在感激谁。我只是想到,他们还让我工作,这表明他们还没有完 全抛弃我,我还是有被挽救的机会的。当你以为人们将要完全剥夺你的一切而他们 竟然还没有完全剥夺时,你就会感激涕零。我对自己说:埋头工作是你唯一的出路。 我正是这样做的。我不再沉睡。我起得比谁都早,干得比谁都多。我像一台不知疲 倦的机器,永远处于工作状态。我告诉自己,通过像奴隶一样的自我折磨,人们终 究会原谅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