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这是最后一天。没有任何预兆显示这是我的最后一天。我在发报机上操作,接 收来自上级的命令。我的脑子情不自禁地在想着各种乱七八糟的问题。当我抄完一 份电报并正要将它送交给译电员时,偶然瞥了一眼这份电报的内容。通常忙的时候 我们是不看电报内容的,但不那么忙时,我们有时也有些好奇心需要满足。我惊得 呆了。在我手上的这份我亲手抄下的电报,我丝毫也看不懂它的内容是什么。一个 报务员是轮流充当抄报员和译电员的,因此我知道这段时间的密电码,能够大致看 出一封电报的内容,虽然并不是每组电码都能立即认出是哪个字,但军队里的电报 使用的无非是那些常用的话语,看也看得熟了。很显然,我抄报时走了神,内容完 全抄错了。 我把电报揉成一团,塞进自己的口袋里。我知道后果是什么:上级的一份电报 被人为地遗漏了,也许一个重大的军事行动就此泡汤,甚至一场战役就此失败。但 我也知道把电报交出去的后果:我将成为一个蓄意破坏军事机密的人。我不动声色 地继续工作,直到换班的时候。在这可怕的事件面前,我反而有一种冷静下来的感 觉。我浑身都是冰冷的,但我并不颤抖。 在这件事被发现之前还有一些时间。我回到我住的防空洞,开始整理我的东西。 事实上我没有什么东西,但我还是仔细地把它们清理了一遍。我拿出了自己的那一 份白砂糖:当时报务员的营养补充品就是一些白砂糖。我的那一份还有半袋子。起 初我打算丢掉它,但想了想,还是留了下来。我把白砂糖带上,回到值班室里,坐 在一边默默地望着忙碌工作的人们。他们或许觉得有些奇怪,但没人理睬我。我用 开水把白砂糖泡成几份,给在场的每一个人杯里倒上一杯。他们默默地接受了。看 得出来,由于他们这段时间对我的冷淡,这份甜蜜的礼物令他们尴尬。孙长久也在 场。当我给他的杯子里倒糖水时,他的脸红了,但他仍然没有作声。另一个人问我 :“你怎么把自己的这份白糖全泡了?离下次发糖还有好久呢。”我笑了笑,没有 回答,但我心里在说:不再需要了。通信科长来巡夜时,我也给他倒了一杯。他怀 疑地问:“你在这里搞什么名堂?”我说:“没有什么,请大家喝一点糖水罢了。” 他迟疑地喝了几口,便离去了。剩下的糖水我全喝了。我说:“我得去上一下厕所。” 人们不置可否。事实上我也不需要他们的同意。 我来到外面。夜晚漆黑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手里有电筒,但没有开。我 凭着印象向我和孙长久疏散时通常去的树林走去。我感觉到防空洞口有目光在尾随 着我,而且我感觉到这是孙长久的目光。我没有回头。我听着自己的脚步踩在枯枝 落叶上的沙沙声,心里十分平静。夜晚有一种亲切的意味,带着微微的寒意笼罩着 我。我来到树林里,走到树林尽头的一处土坎上。我嗅着那种战场上特有的干燥的 气息,听着自己的心跳。我对自己说:“是时候了。”在裤子的右口袋里有一支手 枪,我把它拿出来,咯地一声轻响,把子弹推上膛。我的右手慢慢举起来,枪口对 准自己的太阳穴。我在等待着炮击,无论是我方的还是敌方的都行。炮声可以掩盖 我开枪的声音。远处有爆炸的火光一闪而逝,然后传来轰隆隆的闷响。我没有开枪。 我想起我的父母,我的亲人们,还有我17岁的生命。我把枪收起来,放回到口袋里, 然后穿过树林,向山那边走去。 我走了很长时间。在黑暗中,在树林和丘岭间行走是很艰难的。但我必须在天 亮之前到达目的地,否则我就会被人发现,那就全完了。我用手绢蒙着电筒,好让 它的光尽可能地暗到不会被人发现。尽管如此,电池很快就用完了。我摸着黑行走, 靠远处不时爆炸的闪光指引着方向。有一两次,我确信自己遇到了夜行的狼,它们 的眼睛在前面幽幽发光。我紧握着手枪,屏住气息等它们过去。然后我继续前行。 我得绕过我军的阵地。这很费了些周折。在某些地方,我不得不匍匐前进。不过, 一个人的目标并不容易被发现。即使人们听见了一些轻微的响动,他们也以为是夜 里出来觅食的小动物。战争僵持了很久,双方都确信不会再有大规模的夜袭了。很 快我就到了战线的另一方。在这里,夜里栖息的全是敌人,那些我极不了解的敌人。 我必须十分谨慎。我解开衣服,把里面的白衬衫撕下一大块,从旁边的小树上折下 一根枝条,做成一面白旗。然后我举着它向前走去。不久,传来了大声的喝问,以 及拉枪栓发出的声音。那些喝问声都是英语,我一句也听不懂。我用我懂得的仅有 的英语单词高声喊着:“Help!Help!”又是一阵杂乱的喊叫,探照灯也打开了, 几束强光一齐照在我的身上。我停下来,举起双手,挥舞着手里的白旗,继续喊着 Help. 一会儿,我看见几个对方士兵猫着腰,端着自动步枪,小心翼翼地向我靠近。 他们那罩着绳网的钢盔在探照灯下发出刺眼的反光,他们的眼睛在盔檐下只呈现一 片阴影,我只能看见他们高耸的鼻梁,和他们因紧张而不断咀嚼的大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