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为什么你怀疑我的故事?在我的故事里,难道出现了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吗?我 讲述一场你根本没经历过的战争,讲述战争中一个小人物的艰难的选择,有什么值 得你怀疑的呢?你不相信一个战士会在黑夜中穿过战线向对方投降吗?你也不相信 这个人,也就是说,我,随后会和一批战俘一起来到台湾,十几年后又去了美国? 你不相信我靠做小本生意在美国呆了下来,并娶妻生子,成家立业?在我的叙述中, 有什么是不能让你信服的呢?许多年里,我一再地想起这些细节,它们在我的脑海 里生了根,就像用烙铁烙上去一样清晰生动。我不会再忘记这些事情了。无数次地, 我细细地回味咀嚼这些事情,可以说,我是伴随着回忆逐渐变老的。我没有人可以 诉说。子女们不会愿意听我唠叨的;即使听了,他们也会鄙视我的。现在,我把这 故事讲给你听,你,一个唯一的听众,而你却不相信我。你有什么根据?你看,你 拿不出任何证据来反驳我,那你为什么坚持你的怀疑呢?是我讲故事时的神情引起 了你的怀疑?……我的神情?……你能肯定?…… 好吧,你赢了。你是对的。我没有如实地讲我的故事。现在,就让我告诉你这 个故事的真相吧。 ……我来到外面。夜晚漆黑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手里有电筒,但没有开。 我凭着印象向我和孙长久疏散时通常去的树林走去。我感觉到防空洞口有目光在尾 随着我,而且我感觉到这是孙长久的目光。我没有回头。我听着自己的脚步踩在枯 枝落叶上的沙沙声,心里十分平静。夜晚有一种亲切的意味,带着微微的寒意笼罩 着我。我来到树林里,走到树林尽头的一处土坎上。我嗅着那种战场上特有的干燥 的气息,听着自己的心跳。我对自己说:“是时候了。”在裤子的右口袋里有一支 手枪,我把它拿出来,咯地一声轻响,把子弹推上膛。我的右手慢慢举起来,枪口 对准自己的太阳穴。我在等待着炮击,无论是我方的还是敌方的都行。炮声可以掩 盖我开枪的声音。远处有爆炸的火光一闪而逝,然后传来轰隆隆的闷响。我扣动扳 机,在我的耳边有一声巨响。子弹射进了我的太阳穴。我沉重地倒下去。我的脑袋 被掀去了半边,血混合着脑浆溅了一地。 半个小时后,人们开始寻找我了,他们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但在黑夜里他们什 么也看不见。电筒通常是不开的,因为可能会引来轰炸。天亮后,人们又开始寻找。 没有任务的人都出动了。他们很紧张,因为如果出现了一个叛逃者,这个地方就十 分危险了,所有的人都必须立即转移。他们在山坡上搜寻,在树林和草丛中搜寻。 不久,有一个人来到了我的尸体附近,他愣了一下,然后大声呼喊起来:“他在这 里!他在这里!他没有叛逃,他死在这里了!”人们很快从四面八方涌过来。这个 呼喊的人就是孙长久。 你知道,我就这样结束了自己的生命。人们在我的口袋里找到了我抄错的那份 电报,于是我被正式认定为蓄意破坏军事机密并畏罪自杀。通信科长向上级报告了 这件事,不久因及时发现并解决了一个潜伏在要害部门的破坏分子而获得嘉奖。而 另一个人,孙长久,这个撒谎的人,他一直活得很好。由于在关键时刻和我保持了 适当的距离,他很好地融入了多数人之中。他积极工作,团结友善,得到许多人的 好评。战争结束后,孙长久回到了国内。不久他复员回到家乡。在欢送他复员时, 电台里的许多人都流下了难舍难分的眼泪。他来到家乡县里的一所学校,当了一名 教师。多少年来,他不光给孩子们教授知识,还教育他们要怎样做人:正直、忠诚、 无私奉献。由于他的精明和谨慎,他安然地度过了历次运动,连文化大革命也不例 外。没有人知道他曾给猫喝过牛奶,这份罪名已经让一个死鬼承担了。此外他还隐 瞒了许多东西,比如说,实际上他有着海外关系,他的一些不那么近的亲戚就在美 国。当许多人被揪斗时,他庆幸自己的嘴巴是那么的紧:小心谨慎一再被证明是明 智的。在那个时代,仅仅有海外关系就是罪过。他挺过来了。他安然无恙地进入了 80年代。 这时,他发现海外关系成了一种荣耀。人们像疯了一样寻找海外的投资。尽管 孙长久的海外亲戚充其量只不过是一些中产阶级,他还是因此当上了县里的政协常 委,人们盼望他能给县里带来滚滚的财源。他不断地在美籍华人和县政府之间联络 着。他的亲戚们来到中国,来到那个贫穷的县城。一些印着英文的廉价首饰和食品 令没见过世面的人们眼中滴血。孙长久成了英雄:他什么也没做,仅仅因为有几个 亲戚是美国人,就成了人们仰慕的英雄。他来到美国,带着一箱方便面,充当县里 的使者来美国访问。他的亲戚陪着他四处游逛。他看见汽车、汉堡包、可口可乐、 好莱坞电影和体育实况转播。他不明白这样一个乱哄哄的国家怎么会成为人们向往 的天堂。他曾经和他们作战,为每一次毙俘多少名敌人的战报而兴奋欢呼。现在, 他的任务是从这个国家弄到钱来拯救家乡。说实话,他根本没有为县里弄到过一个 美元,相反他花销掉了县里的不少经费。没有人责怪他:是美国人太滑头,要怪就 怪美国人吧。但人们还是滴着口水听他讲述那个地方的富足。久而久之,连他自己 也相信自己是很向往那个地方的。孙长久开始用一种坚韧的耐心为自己和家人办理 出国的签证。这自然是费了许多周折的,但他成功了。现在,孙长久以及他家的大 部分人都成了美国的公民。他们开二手汽车,就着可口可乐吃汉堡包和鸡腿,看好 莱坞大片,为体育实况转播而疯狂。他们讲着比美国人还标准的美式英语。他们就 是美国人。 随着年龄的增长,孙长久越来越感到孤独寂寞。没有人和他说话。人们忙忙碌 碌,来来往往,不知在为什么奔波。他养了几只猫。他从小就喜欢猫,老了也没变。 那些猫每天围着他转来转去,有时候逗得他发出几声冷清的笑声。一天,他正在喝 牛奶,一只猫一直盯着他的杯子,并不时地舔一舔嘴唇。他说:“去,去吃你自己 的猫食吧。”但那只猫仍盯着他的杯子。一个令人恐惧的念头冒出来了,他把杯子 伸到猫的嘴边。猫在他的手里啧啧有声地喝着剩下的牛奶,而那只端着杯子的手一 直在颤抖着。孙长久按住自己的手,对自己说:“我很好,我的手没有发抖。我在 给猫喝牛奶,是的,给猫喝牛奶,不过如此,谁又能说道些什么呢?谁也不会大惊 小怪的。”为了让手不发抖,他把牛奶倒入一只碟子,放在地板上,他就那样看着 猫一点点喝光它。 过去的事情越来越多地在孙长久脑海里浮现出来。他成为一个靠回忆过日子的 老人。事实上,他从来没忘记过那些事情。多少年来,他一直在想象,倘若当年说 出给猫喝牛奶的人是自己,那会是怎样的一种结果?大概在寒冷的夜晚躺在树林里 脑浆迸流的人将是他孙长久而不是别人。这想象令他庆幸,同时更加恐惧。这想象 令他发疯。有时他喃喃自语,对着盥洗室的镜子,用右手做成手枪状,对着自己的 太阳穴,嘴里发出子弹发射的声音:“叭!”他想象着子弹穿过脑袋的感觉,他真 的觉得痛楚。 孙长久每天都要去附近的一家咖啡馆里坐上几个小时。在那儿,靠窗的位置上, 他总是伴着一杯咖啡,看着街上的行人来来去去。他不知道除了看行人还能干些什 么。他有房子,有汽车,家里还有几只猫,但他仍然觉得没有地方可去。一天,他 发现了一位邻座的年轻人,一个同样孤独而忧虑的年轻人,同样每天来这家咖啡馆 消磨几个小时。这显然是一个新来美国的人,正在为自己的前途而苦思冥想。孙长 久对这个年轻人观察了好几天,他确信,以年轻人的年龄,一定对那场战争一无所 知。但年轻人的眼睛告诉别人,他会是一位很好的听众。于是,孙长久,这个应该 受到谴责的撒谎者,这个许多年来一直被恶梦纠缠的人,终于向年轻人走了过去, 在他对面坐下来,并且给他讲述了这个早就应该被讲出来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