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国平把席子铺在院子里,田姥姥给他打着扇子。舅舅还没有回来。田姥姥心里 着急,却并不说出来,只是安慰国平:“路太远了,马车走不快,你舅怕是饿坏了 吧?”她几次走到院门口,并没有马车的叮当声,只是路人走过罢了。墙角里有蟋 蟀拨动翅膀,滋——滋——滋,门前的树林子里偶尔有一只蝉短促地鸣叫。星星又 大又多,银灿灿铺了一天。看着看着,星星就糊成了一团,飞舞着,沉重地粘到了 他眼皮上。 在睡梦中,国平听到田姥姥叫他起来到屋里睡,国平站起来,软着脚走了两步, 才看到舅舅的马车停在院子里。他问姥姥:“俺舅回来了?”“回了。”“他睡了?” “睡了。”“给我捉的蝈蝈呢?”田姥姥打了他一下,恨恨地说:“什么蝈蝈!你 舅心里什么滋味!”她哭了起来,只把声音压得低低的,不给厢房里的儿子听见。 国平不敢出声了。田姥姥在屋里走动了一圈,并不睡,后来终于坐到他床边, 默默地擦了一会儿眼睛,压低声音说:“你舅出事了!不要对别人说!”国平惊讶 地看着姥姥,田姥姥说:“你舅今儿跟明炎去籴粮食,在逍遥镇,不小心,马车碰 了人家的轿车,把车刮了一条漆。听你舅说,是个崭崭新的大轿子!人家不依,非 要他赔!那个开车的说了,不赔,你舅要跟他去法院走一趟。一听他就慌了——他 就给人家跪下了!” 国平呼地坐起来,说:“啊,他咋那样!为啥要跪?跟他讲理!”田姥姥恼恨 地骂着外孙:“你懂个啥!不跪,人家肯放过他?好说歹说,这才放你舅走!你以 后可千万别在他面前提!”停了一霎,她喃喃道:“……人家不让咱拿钱,也算个 好人啊!哪知道,这个事完了,看热闹的人散了,你舅跟明炎一摸麻袋,钱叫人摸 走了!刚借的钱啊!你说说!他心里啥滋味啊!”她又擦起了眼泪。田姥姥的眼睛 已经肿得只剩一条缝了。 第二天早上,庆昌没有起床,叫他吃早饭,说吃不下。田姥爷在院子里兜了两 圈,又在街上站了两站,见着人就笑笑地说:“烤电舒服多了,暖和和的!”后来。 他终于意识到儿子好像不对头。他走到儿子床前,来回两三次。终于走出来,问田 姥姥:“庆昌怎么了?病了?遇见啥事情了?”田姥姥说:“你坐着吧!”田姥爷 仍旧不屈不挠:“是不是昨夜路上出啥事了?这是咋了?”田姥姥怒气冲冲地说: “你聋着耳朵,不要管那么多了!坐着吧!”田姥爷撅着嘴,又逡巡到庆昌床前, 叨叨地:“这到底是咋着了嘛!这到底是咋着了嘛……”庆昌掀起被子坐起来,极 为疲惫憔悴,嘶哑着声音说:“你就歇着吧!”他又躺下了。田姥爷难过地扭曲着 脸,说:“这是我儿子?我问他他还给我脸色!”他也生了气,不吃饭了。 国平什么话也没说,低着头默默上学去了。 他坐在位子上,看着老师,却心不在焉。舅舅的事情一直搁在这个少年心里, 一想起来就疼。他无法想象,个子高高的舅舅,居然给人跪了下来。他脸上一阵阵 火辣辣的,在凳子上坐不住。他觉得这比他自己跪下来都要耻辱。他的心里充满了 仇恨和悲愤。舅舅在他心里的形象倒了下来,他鄙夷他,又可怜他。这鄙夷和可怜 又让他无比伤心。他幻想着:他傲然地看着开轿车的人,一只手就把他举了起来, 那人杀猪一样叫着讨饶……在快意的想象里,他的眼神变得凶狠而强悍。老师走过 来,敲敲他的桌子。这个瘦弱的少年颤抖了一下,赶紧读起书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