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她敲门的时候,我正在书房看书,我一手拿着书,一手去开门,问道:“你找 谁?” 她说:“老板,我是来给你家做清洁卫生的。”她没有看我,却对我手中的书 瞟了一眼。 我把她让进屋,说:“是小刘叫你来的?” 她说:“是的,老板。” 两句话,她叫了两个老板,不知道她是敬畏她做活的主人呢,还是对老板的看 重。只是,她再没有说话,走进卫生间,提了桶水进了我的书房。动作十分敏捷, 身子后面挟裹着一丝泥土和花草的芳香味儿。这种泥土和花草的芳香味儿让我的心 为之一颤。我料定她来城里没有多久。我问她吃过午饭没有,要没有吃,就在我家 吃,饭菜都有。我的这话问得真心诚意。 “吃过了,老板。”她对我感激地笑了笑。 看上去她才30多岁,个子不高,却很结实。她把穿在外面的一件旧衣衫脱下, 露出里面洗旧了的灰色马海毛毛衣。这种毛衣在城里早就没有人穿了,穿在她的身 上,却没有半点穷酸和粗拙的感觉,看上去还有几分朴素和纯净,透出山野女子的 那种质朴的美来。我说:“可别着凉了。” 她没有回答我的话。埋头做活去了。 我说:“要不要我告诉你该做些什么?” “老板,是不是先整理房子里的杂物,抹灰尘,然后用湿抹布擦洗一遍?” 果然是个能干的女人。我说:“是的。” 她先是把摊在桌子上的书籍收拾好,过后就细心地把桌椅擦干净,再后来就把 书柜打开,小心地把落在书籍上的灰尘抹掉。过后,她又去我的卧室,整理我丢在 地上的脏衣服、脏袜子之类的东西。屋子里静悄悄的,只有她做活的轻微的声响。 我看着她,思绪却像脱缰的野马。我知道,是她身上的某种东西勾起了我多年前的 记忆。那些年我在农村当农民的时候,还是在集体,上百农民一道种着田地,做着 阳春。辛劳,饥饿,疲惫,无望。是像她这样的年轻女子的笑闹之声和她们美的身 影,增添了些许的生动,冲淡了些许的困乏,打发着漫漫的焦苦的日子。 我对她生出许多莫名的亲切来。问她:“你叫什么名字?” “老板,我叫小云。” “没告诉你姓什么。” “老板,我姓张。”她很简捷地回答着我的问话,老板却是不能丢的。 我说:“你说话怎么老是叫我老板呢?” “我是给老板做活啊。” “没有别的意思?” “城里人都是老板。” “再不要叫我老板,我不是老板。” 她的脸有些发红,“除了老板,我不知道叫你什么了。” 我说:“什么都不要叫,说起话来随随便便,多好。”过后问她,“你是哪里 人?” “墨水。”她真的再不叫老板了。 “离新都市很远的啊。” “嗯。” “就你一个人在新都打工?” “我男人也来了。” “他在做什么?” “拖板车。” “你们来新都多久了?” “才两个月。” “一个月能挣多少钱?” “我男人一个月挣八九百。我一个月挣六七百。” “半天20块,一天40块,一个月一千多块啊。” “一个月只能做20来天。星期六星期天人家老板家人要团聚,没有事情做。” 我说:“一个月这么点钱,除了吃和用,剩不了多少了。” “再少也比农村好。两个人一个月一千五百多块钱,能买两千多斤谷子呢。在 家累死累活一年才收三四千斤谷子。” “你们那里穷?” “山区,公路都不通,很穷的。” “你们的孩子呢?” “奶奶带着。”她悄悄瞟了一眼我手中的书,说,“我家儿子很聪明的,两岁 的时候就能数到一百的数了,如今读五年级,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我们想挣些钱 存着,供他读大学,日后也做一个城市人。” 说这些话的时候。她的眼里有一种希冀的光亮在闪动。过后她再没有说话,低 着头只管做她的活。那阵,农村的年轻女人的向往就是能穿一件漂亮的衣服,能有 一双干净的鞋子,能吃一餐饱饭。即便现在,进城打工的人们也就希望挣点钱改变 一下穷困的家境。而她,却是要盘送儿子读书,日后让儿子离开贫穷的农村,做城 里人。人不怕穷,就怕没有目标。而她的目标跟别的农民的目标相比,又进了一步。 这时,她有些慌乱地从那边卧室走过来,说:“老板,你别吓我。” 我有些困惑不解,盯着她问道:“我坐着没有动啊。” “老板,你看看钱没有少吧。” 我想起上午在邮局取了一笔稿费,用一个信封装着随手放在床头柜上的。过去 把钱往柜子里面一甩,说:“放在上面要什么紧。” 她说:“老板你要清点一下。” “不用的。” 她一下变得十分的委屈,“你不清点,我的心里不得踏实。” 我只得把钱从信封里拿出来,当着她的面一张一张清点。点完后我说:“没有 错。”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脸上流露出一丝笑意。说:“我们家穷,见了那么多钱 我心里发跳。往后,我来你家做活时,你把钱和别的贵重物品都要收藏好。” 我说:“你在别的人家做卫生也是这样说的?” “我们虽是穷,却是要清清白白地做人,别让城里人在背后指着背脊梁骂我们。” 说着,她突然双脚跪了下去。我不由一惊,道:“你这是做什么?” “这样的地板得用手抹。”说着,两手拿着抹布使劲地抹起来。 我有些于心不忍,说:“不要用手抹,用拖把拖一下就可以了。” “我拿了你们家的钱,就要把活做好,让你们家满意。” “就是用手抹,也用不着跪在地上啊。” “不这样,使不出劲。” 一年多来,我爱人一直在广州给大儿子带小孩。小儿子也不在身边,我又是个 不爱做家务的人,家里已经脏乱不堪。在小云的手中,屋子渐渐地变得宽敞起来, 变得明亮起来。书桌上的书籍被摆放得整整齐齐,床上的被子换过了,厕所里那一 股难闻的臭味也没有了。特别是厨房里堆满了的烂菜叶、油瓶盐瓶和零乱的杂物全 都被清理干净。从下午两点忙到下午6 点,整整做了4 个小时。当她把抹布清洗干 净,晾在墙头,抹了一把脸上星星点点的汗珠,对我说:“做好了,老板满意么?” 我连连地说:“满意,做得很好。”我给她20块钱,她接过,说了声谢谢老板, 就走了。我追着她的背影问,下次什么时候来?她说:“老板,还是星期三下午来。” 她还是忘不了叫我老板,也许,在她的心里,她是一个永远不可改变的贫困山 村的女人,只有她的儿子日后做了城市人,才会跟我们一样。